车灯熄了，车厢两端的电子屏上显示着温度海拔速度，车厢里睡觉的并不多，大家好像都很熟悉，窃窃私语着。空气里有种忐忑不安，也许是我自己的心态有问题才有这感觉，因为我突然想起刘胜媳妇跟雪梅在聊天，随即穿鞋到了两节车厢的连接处，站稳马上拨通刘胜电话：叮嘱你个事情，悄悄给你老婆说一下，不要跟雪梅说我的过去！
刘胜不知道跟谁在喝酒，答应得很痛快。
挂了电话不放心，我又给他编发了一条短信，很快就回复过来：放心，我马上悄悄告诉她！
这个晚上睡得很不好，断断续续的一个梦接着一个梦，早上起来洗漱却一个也想不起来。餐车提供的早饭很丰盛，那位法国老外俨然把我当成了朋友，拉我坐到一起。他说他现在在北京一个大学教法语，我说自己是记者。于是他让我称呼他法国老哥，而他叫我记者老弟。
饭后他点了啤酒，大早上我从不喝酒，但盛情难却就陪着喝了几杯。我发现他确实是个中国通，在中国十多年业余时间都是在各地旅游。后来从旅游说到为什么来西藏，又不知不觉就谈上了人生的话题，他说人活着就是找精彩、享受，来西藏就是欣赏美景。说完他问我对不对？我沉思片刻，指着桌子上吃剩下的一个饼子：我觉着活着就像一个饼子，被放到一个鏊子上煎熬，受尽折磨总算熟了，但也到了终点，被吃掉然后开始下个轮回，来西藏是找归宿的。他哈哈笑着举起大拇指：你真幽默，不愧是记者啊！
说实话我真不是开玩笑，真的觉着在煎熬——因为雪梅态度突然就变得生硬无比，感觉她肯定是知道了啥事情。而在春节回来在夹沟，她的话语仿佛在耳边：你不可以骗我。
早饭后不久，火车进入一座座大山，山洞一个接一个，手机信号若有若无，偶有一两个小村庄在大山谷里一闪而过，河水水面时而在前，时而在后，在山谷中缠绕，水流安静如大山般沉稳，不急不缓地默默向前。兰州站火车停了十五分钟，在站台上抽烟时手机短信声音，拿出来是雪梅：回来离婚！
有些恼怒，赶紧拨过去，提示她的手机关机了。本想打刘胜媳妇的电话，但想就算接通也不知该说什么，吵架又会影响到她肚子里的孩子。随即编了条短信发过去：不管因为什么，等我回来再说。保重身体，孩子也是你的！
车在西宁换车头，开始真正挺进高原。法国老哥看我情绪不好，拿出一本书自己读去了。我翻来覆去摆弄手机，不知所措！窗外，太阳已全部陷入群山，山顶的云黑黑一条如一列火车爬在铁轨上静止不动，然后陷入黑暗中。
晚饭没去吃，法国老大哥吃完回来递给我两罐啤酒：记者老弟，吃点液体面包吧！
赶忙掏钱被他摁住：中国人都豪爽，你不要例外啊！
不坚持，接过啤酒：明天我请你！
再打开一罐递过去，他摆手：我喝了不少，你喝！
咕咚咕咚喝下去半个，叹口气又把剩下半个喝完。法国老哥坐我对面开门见山：我有些瞧不起你了！
愣了下，皱着眉头咨询的目光盯着他。他接着说：你们中国有个诗人说过“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这话我很喜欢，不管你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也无法解决吧？为何不能不去想，好好去西藏玩几天呢！
苦笑了下：谢谢老哥教诲。你说的是唐代诗人罗隐写的，诗的名字是《自遣》，他当时仕途不得志，随即堕落，这是他的牢骚。老弟我现在也在自我谴责，混乱青春的遗留问题搞得现在家庭都难以为继。
法国老哥仔细听完，又问我啥叫遗留问题，啥叫难以为继，听我解释后哈哈笑了：记者老弟，难以继续就不继续，干吗要坚持！
再打开一罐啤酒，明白跟他很难讲清楚，传统文化的巨大差异我们都无法理解对方。法国老大哥依旧热心肠：我有个中国学生曾告诉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当时觉着这不是疯了吗？现在也不懂为何要这么做。这样的东西你比我懂，越难以为继越要坚持是不是？大道理我讲不过你，但我就是喜欢你快乐起来，咱俩面对面，你痛苦我的心情也会变糟糕的！
哈哈笑了：老哥，你这是中国古代最有名兵法里的一招——欲擒故纵！
也许是两罐啤酒下肚，也许是我真想开了，接着我们俩的聊天，一个格子里的人都被逗得哈哈笑。
火车熄灯前，我把手机关了。关机前我给雪梅又编了条短信，但没信号，于是我把短信内容说出来给了法国老哥：晚安。
又是一个早晨，火车翻过唐古拉山。午饭我做东跟法国老哥喝了不少，而后不久列车就缓缓驶入拉萨站。因为是首发车，拉萨站彩旗飞扬，人群攒动，热闹非凡。
电话互留，我邀请法国老哥有时间去我在的城市玩，随后我俩拥抱告别。在我们团导游的声嘶力竭的“集合”呼喊中，法国老哥背着包很快消失在人群。他后来没来找我，但他的一路说教让我独自在高原行走一个月。
进了酒店，地接导游发放了房间钥匙后，一再嘱咐：刚到高原，一定不要跑跳，最好是静静休息适应一下！切记切记不要感冒，所以今天最好不要洗澡！因为在高原感冒非常容易引起肺水肿，而治疗的办法只有两个——下高原或者去医院进高压氧舱！
感觉自己有些不舒服，可怎么不舒服又说不上来。回了房间喝了些红景天之类的抗高原反应药物，躺下就睡着了。
估计也就刚睡着，手机就响了，薛兰先是问到了吗，接着问没不舒服吧？觉着不舒服的感觉依旧在，但回答到了，没事。薛兰沉默了一下，接着说：有个事情我得给你说一下——你出发那天下午我去雪梅那儿，我们合作的课题弄完了，晚上我请她一起吃的饭，还有你那兄弟媳妇。吃饭中间雪梅突然问我你为啥要去西藏，我也没多想就说有人给我送邀请，没时间就给你了。
慢慢坐起来，觉着有些眩晕：然后呢？
然后，她情绪马上就不对了，我才意识到你没告诉她。
没事。她也没问过我，又不是刻意骗她。
嗯，只是觉着这次见面她非常淡漠。
本性如此吧。
不是，是对我！
没事的，兰姐，不要多想了。每天那么多事情烦你，还这么敏感，不累啊？
还不是怕你受气啊！
呵呵笑了下：兰姐，我懂！要去集体吃晚饭了，你也吃饭去吧。回去给你带个有意义的纪念品！
挂了电话，起身拿了瓶矿泉水，刚拧开盖子，手机又响了，看号码是刘胜：晓风，坏了坏了坏了！
啥坏了，你慢慢说！
昨天老婆手机关着，今天早上打通了，她说她跟雪梅已经聊了两天你了！
觉着意外又感觉是意料之中：坏不了，让你老婆辛苦段时间吧，我老婆怀孕比皇后还难伺候！
这倒没啥，那个傻婆娘说自己跟博士很谈得来！
好了，我已经到拉萨了。你没事去我家看看，告诉我父母最近我不给家里打电话了，别说我在西藏就说我在北京封闭学习！
刘胜答应着挂了电话，我喝了几口水，法国老哥的话仿佛就在耳边：难以继续就不继续，干吗要坚持！
晚饭不仅仅是我一个人没吃几口，一个团很多都没到餐厅，再返回房间看着电视给雪梅发了条短信，内容很简单：我已经到拉萨。
到第二天早上我们出发去布达拉宫她也没回信息，索性关了手机，专心这次西藏之行。因为有人员进入的限制，在布达拉宫门口排队等候的时候，看着依山而上的雄伟宫殿，心如撞鹿越跳越快，有激动，但明白大多是高原反应。等待进入已经十点多了，慢慢顺着台阶向上爬，走走停停，双腿如灌铅般挪也挪不动。真的是光彩夺目，真的是让人惊叹，令人敬佩的壁画，黄金宝石堆砌的塔葬，而更让我关注的是当地朝拜的信徒们，每个活佛塔前都有虔诚跪拜的……
午饭吃的藏餐，糌粑、酥油茶、牛羊肉……满满一桌子很丰盛，但油大味重，同桌人大多都是吃了几口萝卜土豆，我还是坚持吃了些糌粑，喝了两碗酥油茶。再到大昭寺，依旧感觉到一种无法理解的虔诚。再然后转悠八廓街，半下午就回到宾馆，一多半团友走路晃悠表示不吃晚饭了，俩导游商量了下，给每人发了餐费让各自解决晚饭：大门口出去往右二百米左转都是饭店！
回房间睡了几个小时，醒来觉着高反在减轻。独自溜达出来按导游指点找了个四川饭店，因为这个地方除了藏餐就是川菜，酒没敢喝，点了俩菜吃了小半碗米饭，觉着舒服了很多。饭店不大，跟从四川到西藏十多年的老板聊了几句，他笑着说我第二天保准生龙活虎。问为什么？他说你能喝下酥油茶啊。
回宾馆路上琢磨当地人为啥离不开酥油茶，是习惯，但为啥有这个习惯——肯定是酥油茶抗高原反应。第二天去纳木错的路上我问当地导游，这位地道的藏族小伙不置可否：我没听说过，也许是吧！
说不上的美，三十多年人生中见到的最美的景色。纳木错湖天一色、白云悠悠，远处的雪山像几位手捧白色哈达的纯情少女，安静又散发出傲人的姿态，湖面平静如镜，碧蓝纯净，一条水线缓缓伸向远方，阳光映在湖面上，微微有些反光散入天际，湖边的观光客没有在一般景区的喧嚣，也许是高原反应也许是虔诚的心态，皆是安静如环境，欣赏、拍照，融入。导游说这是神湖，有求必应，当地人会在这里许愿，还愿时就把家里最好最贵的东西拿来，用哈达绑上投入湖里，几百年都如此。站在湖边，心灵被洗涤的一尘不染，荣辱贫富、生老病死，尘世间的一切在这里全是多余，真想拥湖入怀，凡尘不在。可下湖是严禁的，是会受到报应的，想来圣湖对我等这些臭皮囊是厌烦至极的。
说实话想来西藏就是看过一本杂志后，对这片净土产生了兴趣，但从纳木错回拉萨的路上，我突然觉着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看着车窗外不远处雄伟的念青唐古拉山，想起那位法国老哥活在当下的活，随即决定要在这片高原多停留一段时间。
回到宾馆天已经擦黑，正如那位老板所说，我的不舒服好像一点也没有了，晚饭还喝了几杯青稞酒。回房间舒舒服服洗了个澡，靠在床上打开电视，忍不住还是把手机打开，雪梅依旧没有回复短信，薛兰有一条：开机回电！
打过去，她第一句话就是：为啥关机？
哦，没电了，刚充上！兰姐没事吧？
我没事，怕你有事！
呵呵笑了：放心吧，我能有啥事。
薛兰停顿了一下：你在哪个房间？我一个朋友要去看看你！
啊，我都躺下要睡了。
人家就在你酒店大厅呢，开着机！
听着她挂了电话，赶紧穿衣服，裤子没提上呢，手机就响了：你好……不用上来了，我马上下去，谢谢你啊！
下到酒店大厅正四处打量，一个跟我个子差不多的男人走到跟前：是孙晓风处长吧？
赶紧伸过去手。
这是薛兰中央党校的同学，在当地一个政府任职，看年龄比我大不了几岁，但已经是副厅级了，他自己说援藏干部提拔都快。
在酒店大厅的休息沙发上寒暄了几句，得知我已经吃过晚饭，马上问我有啥需要吗。想了想我就直言：跟团没意思，等这个照顾那个，又是固定景区。如果方便能借给我一辆车吗，想一个人好好走走。
满口答应：门口那辆越野车给你留下吧，只是你想去哪儿？
想走遍西藏。
哈哈笑了，我在这里工作五年了还没走遍呢？这样吧，我明天一早给你弄个西藏旅游攻略，再给你找两个便携式的油桶如何？
不住口地感谢，随即起身把他送出酒店，返回上楼时就拨通我们跟团导游电话，约他到我房间。听我说要自己走，他有些担心，我反复强调责任自负并且给他写了一个书面的东西才点头。
躺在床上，突然有些激动，单人单车走在神秘的高原，想着都带劲。正憧憬呢，手机响了，薛兰的话语里大多是担心：没发疯吧？一个人在西藏高原游走，你就不怕出啥事啊？
能出啥事啊？我查过地图了，道路都不错，我又不进无人区。
我知道无法劝阻你，我让我同学给你多做了些准备。
叹口气，薛兰声音放轻了：只要你快乐，做啥事我都支持！但你要想着我的担心。
嗯了一声，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大学操场的雪人。
薛兰顿了顿，说了一句话就挂了机。
这句话让我在接下来的路上总是想起——你很快要当父亲了，不可以肆意妄为！
一晚上似乎就没睡着，恍恍惚惚。第二天早上在餐厅吃饭，脑袋生疼生疼，又喝了些抗高原反应的药物，也没有丝毫缓解，但握住方向盘的瞬间，症状全无。
薛兰的同学准备得非常充分，吃的喝的、帐篷睡袋、药物，还有几瓶氧气，怕导航出问题给准备了两套，千恩万谢掏出钱被拒绝：你顺顺利利回到拉萨就是给我最大的报酬，你姐昨晚给我打了五个电话！记住有任何问题马上打电话给我！
将第一站设为日喀则，然后就是定日、珠峰大本营。车出拉萨我缓缓靠边，掏出手机给雪梅拨通，她依旧不接。有些黯然，闭目休息了几分钟给她发了一条短信：我要单人单车在西藏行走一段时间，路途充电不方便信号也不好，不多联系请不要担心。我也知道你为啥生气，回去我会给你好好谈谈。请千万保重身体为盼！
惊喜的是她很快回复，尽管就一个字：嗯！
再给薛兰发了一条：已出发，请放心！
准备摁发出时候又退后编辑了一句：此生此世我心中总是有一个雪人，无法融化。
薛兰的回复也快，不过是格式化的：我在开会，稍后联系。
摇摇头：你忙，路途信号不好，我关机了。
发动车打开音响，诵经声传出，平缓的音调让我平静，缓缓加油，驶出。我并没有完全按照薛兰同学提供的西藏旅游攻略，只是大致盘算了不多走重复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