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俩人都皱眉头，我站起来撂下句“长远跟眼前，你们考虑”，转身就回家了。
回家后就气哼哼收拾东西，准备第二天返回省城。按说还有几天假，可怎么想都觉着刘胜跟田青不会听我的，懒得管了。
很意外，第二天一早刘胜跟田青就过来到家里，田青还提着一堆东西说是他哥给我家的。
坐下后刘胜开口：按照你说的办吧，大不了咱就算这几年没干活！
田青也表态：现在这行是太乱了，晓风说的整治肯定很快，咬牙办手续吧。
随后三个月，田青三上省城，我也帮助协调办理各种手续。在省城我给田青提出工人长期雇用，办保险，他也答应回去跟刘胜商量后开始弄。
这年七月，北京奥运会申办成功。随后不久环境问题提到一个高度。作为北京相邻的省份，全省开始动作，其中矿产资源大整顿开始。
十月底，关庄镇铁厂几乎全部关门，选矿厂随即也被大量剔除。刘胜的厂子各种手续都全，并且在田青他哥帮助下直接给依汾钢铁厂供货，在当地也不涉及污染，得以继续。随后刘胜跟田青贷款开始低价收购受牵连行将倒闭的矿洞，到年底，他们已经是宜城县最大的采矿企业的老板。
又是腊月，已经当上县长的陈长河来省城要发几篇大稿件，安排他跟总编辑见面后事情也就定下了。高兴的他到我办公室坐了会儿，闲聊间告诉我“刘胜现在是咱县的纳税大户了”！
尽管这一切我都不再过问，其间也只回去一次，但这个消息还是让我欣慰。
奶奶在秋末入冬前溘然去世，我接到父亲电话随即就哭出声来。想着老人，一路眼泪不断，进了熟悉的院子，抬眼看到棺材，再看到棺材前奶奶慈祥的照片，不由喊一声：“奶奶啊……”然后扑到跟前两手拍地，声嘶力竭，鼻涕眼泪横流。
刘胜过来拉我，他披麻戴孝像亲孙子，其实就是因为我奶奶他才在洞沟村住，说到这点，他比我这个真孙子还孝顺。拉了几下没拉起我，刘胜跟我一样开始号啕大哭。感伤老人的同时我们都明白：自此，故乡再无亲情牵挂，切切实实真的没了。
张和尚一直没过来，自己出钱糊好了纸花、纸鹤让刘胜去取的。他说他对这个六姐感情很深，不愿看到棺材伤心。我安排刘胜给张和尚送了些吃的，打发完奶奶直接回省城也没过去看他。
进入腊月前，我们两家都搬到县城，但我没回去。此前我打电话给父母，想让她们到省城过个年，但父母都不想来。连着几天打电话，实在无奈我骗他们说我对象想让他们过来这才答应。
这是父亲第一次在省城我的家里住，尽管他们来的当天，晨曦就请他们去饭店吃了饭，但也就高兴新鲜了几天，然后就天天叨叨老家这老家那。腊月二十二我下夜班回家，特意买了些糖瓜麻糖，吃了早饭他们又开始叨叨，不由有些恼火：我一会儿就安排车送你们回去好不好？
父亲有些尴尬，母亲轻轻地拍了下我的脑袋：就是叨叨几句，这个年你撵也撵不回去我们了！
总算安心开始准备过年，但关于晨曦，他们开始怀疑。尤其是母亲，逼问我好几次：你跟小章是不是出了啥问题？
搪塞不过去，只好照实说：她家里人不同意！
父亲叹气抽烟不说话，母亲手足无措：那，那怎么办？
我强装笑颜：不用你们操心好不好，顺其自然吧。
自帮我“哄”了母亲，跟晨曦无形就拉近了距离。此后我们时不时在一起吃个饭，隔几周时间也看个电影，听个音乐会啥的，逐渐开始正式交往——但我心里一直有隔阂，不是跟她，是跟她的家庭。想着她家大门口的武警，再想想我老家的窑洞，这个隔阂就如同在心里生根，用文字表达就俩字：自卑！
但一年多交往，我开始投入，全身心的。这个女孩出奇的善良，为人做事也有礼有节。如果没有后面那么多磕磕绊绊，我已经下定决心好好跟她过一辈子了。
又是一个周末，我们约好看了一场电影，周星驰的《少林足球》，笑了一个小时出了电影院，笑容马上在她脸上凝固了。一个衣着很得体的妇女挡住我们：晨曦，你有男朋友为啥不告诉我跟你爸爸？
松开拉着的手，我恭恭敬敬说了声：阿姨好！
她连看都没看我，只是对她女儿继续教育：这么大的事情，你就可以擅作主张？跟我回家！
晨曦低着头再没看我一眼，跟着就走了，路边一辆挂“O”牌的车里钻出个西装革履的小伙子，很殷勤地拉开车门，看母女进了车再关门，然后扬长而去。
我呆站在电影院门口很久才回过神来：这就是高干的作风！
自此开始，我们偶尔的约会吃饭十有八九会被“盯梢”，她母亲就一个意见：不行！
理由：门不当户不对！你哥哥姐姐找的啥人家，你就不嫌丢人！
我们逐渐转入地下，再地下，但彼此似乎有了些隔阂，好像都在咬牙坚持，但彼此都明白放弃只是时间问题。
再一次被堵在咖啡厅，我站起来就走了，然后很久不再联系。性格里的桀骜不驯反而被这次感情刺激出来，但晨曦每天都会发短信，不管我回复不回复雷打不动。
父母来那天，我真怕我们吃饭的时候她母亲再出现，好不容易忐忑到吃完饭回到家，我把晨曦拉到一边悄悄说：你回家吧，不要让你妈知道过来闹腾都过不好年。
晨曦有些委屈，但还是跟我父母打了招呼就匆匆走了。后来又来过两次，但每次都匆匆，我也无法挽留，但母亲看出了破绽。
大年三十上午单位安排了值班后宣布放假，我端着单位发的一箱子酒出门正准备打车，发现晨曦站在大门口。
走过去发现她哭过，放下箱子正想说让她跟我回家，晨曦递过来一封信低声说：你看看，春节放假期间我出不来，给你父母道歉啊。
看她转身走了，我把信塞兜里端起箱子拦了个出租车。路上一直想也许这是分手的信，不由有些凄凉。
回到家里父母不在，我放下箱子赶忙拿出那封信，打开发现信的主体已经跨越了十年。
先是一张信纸上写着：
这是我在日记本里翻出的一封情书，薄薄的信纸已然发黄，但字里行间似乎可以看到我那个时期的影子，说实话，当年的我们几乎都不会想起还有早恋这个词，学习的压力过早让我们走过青春期。这封所谓的情书其实也是劝你放松的一封信，是一个早自习写给你的，只是过了十年才给你。
我们走到现在，真不知该说些啥了，你还是先看看这封十年前的情书吧。
再翻是作业本上撕下的几页纸，真的发黄了：
很冒昧地给你写信，你，或许，不知道我是谁吧？
高中一年，三百多个日夜，或许我从未进入过你的视线，而你，自入学的第一天起，就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抹不掉，挥不去。
晨起，曙光微现，就已见你汗流浃背地绕着操场，一圈接着一圈，拼尽全力地坚持着；日暮，夕阳余晖，仍旧见你挥汗如雨地蹬着台阶，一层接着一层，锲而不舍地努力着。
我喜欢看到这样的你，眼神中永远是坚定、坚毅、隐忍和勇气。而我就在你这样的眼神里，慢慢地沦陷，沦陷……
你不爱说话，也不爱笑，永远都是与世无争的淡漠表情。说实话，我很害怕你不苟言笑的样子，却又莫名地被吸引着，牵动着。
每次比赛练习，我不敢站在场边，怕我控制不住的表情被你发现，也怕我会忍不住喊出你的名字为你加油。我只能默默地站在人群后，在重重叠叠的身影中贪婪地看着你在赛场上奔跑跳跃，听着围观的人欢呼雀跃。在我心里，即便这样，也是一种幸福吧。
那日见你随队比赛，整装待发，依然是那套白色的球服，依然是那样淡漠的表情。我虽只是远远地看着你，心却已随你左右，魂牵梦萦。
一番风雨路三千，月移花影入梦来。
你在省城比赛的日子里，我无心学习，夜里从未有过的辗转反侧，彻夜未眠。我似乎控制不住自己，一直在心里想，你吃得好吗？睡得好吗？比赛的时候受伤了吗？赢了比赛高兴吗？输了会沮丧吗？如此这般，却无人诉说，只是默默地在心里倒数你的归期，一天一天，一遍一遍。
满心欢喜地等待着你回到学校，却发现你变得更加沉默。在操场上再也看不见你的身影，有的只是早晚自习的形单影只，独来独往。期末的成绩榜上，我看到了你的排名一直向前。和在比赛中赢了球一样，我依然为你感到高兴。可是，你幸福吗？年后你的表情似乎告诉我，你过得不好，不开心，不快乐。我真的很为你担心。可是，我又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这份感情，原本我想一直就这样藏在心里，默默地，深深地，只要我一人知道就好。可是，如今，我想告诉你。仅仅只是告诉，希望你没有负担地接受。我只是希望你过得好，过得开心、快乐。无论是在球场上，还是教室里。我坚信，前方，会有属于你的曙光等着你。
不要轻易放弃属于你的幸福。我依然会在你的身后默默看着你，一如往昔。
……
刚刚读完就听到父母说话，然后门响。匆忙把信叠起塞到裤兜，心里明白，这还是封分手的信，只是比较婉转罢了。
单位发了很多年货，小易知道我父母来省城，也送过来不少年货，包括我们老家过年必备的麻花，这让母亲省了不少事情，但让她更加的无聊。
大年三十带他们去提前预订的饭店吃年夜饭，尽管菜肴非常丰盛，饭店也准备了一些喜庆的节目及互动环节，但看出来二老情绪不高，父亲叨叨：大城市啊，就没个年味，人再多也没一家人在一起热乎。
大年初一早上下楼在马路边放炮，父亲又叨叨：省城有啥好啊，放炮都找不到地方，不痛快。
好不容易过了初五，我没等父母吭气，安排朋友的车就送他们回去了。走前我给晨曦发了条短信，她没回，也没来送行。
春天过去，夏天过去，一转眼办公楼前那几棵树的叶子又黄了。日子如流水，哗哗就流走了，我依旧坚持在夜班工作，并且喜欢上了这样黑白颠倒的日子，很多时候手机都忘记开机，社交基本都是凤毛麟角。
静静的一天又一天，尽管每个夜班从电脑前抬头眼前都发花，但很是享受第二天看到报纸的感觉。有个自恋的习惯逐渐形成，打开报纸总是先看版面上责任编辑的名字，自己编辑过无数遍的版面也是，扫过“孙晓风”这仨字就舒服。
其实不是那么夸张，只是真的找到自己喜欢的职业。
但我的朋友小易就有些夸张了，据他自己说，每次有人进他办公室，他总是扬着报纸然后自豪无比：这是我兄弟编辑的。
我笑着捶他：夸张了啊，我们只是干活的，上面有很多领导在审稿子呢。
小易一本正经：那他们咋不署名呢？
不想再解释，因为我知道他接下来会有事情说：给我一朋友发篇稿子吧，他们单位要求，没办法；我一个领导爱人单位让你们记者盯上了，给安抚安抚不要发稿子啊……
这些要求我都尽力满足，不单单是小易，很多拐弯抹角认识的人求到头上，能帮都会帮的。就算不用手机，但人是社会的人，总是要活在一个个圈子里。
又是个下午，睁开眼发现天有些擦黑了，我以为睡过了，因为每次下午睡起来也就五点多钟。起床习惯性先到阳台看外面，惊喜地发现天阴沉沉的，好像有一些小雪花飘舞，开开窗户伸手出去，良久才觉着有一粒雪落到手心，这才敢肯定下雪是真实的。在这个北方的城市，下雪不知道何时起已经成了一种奢望。
正看着窗外出神，家里电话座机响了，扭头回到客厅，猜想是母亲又“逼婚”，但看来电是本市，有些熟悉，抓起话筒：晓风，睡醒没？
啊，小易啊，刚起来，有事？
没事！晚上吃顿饭吧！
晚上？
是啊，你不要推辞啊，今天周六，你晚上休息。
哦，好吧，你说去哪儿？
我二十分钟到你楼下，咱去吃农家饭！
电话挂了，不由哑然失笑，这小子连我啥时候休息都能摸清。
洗了把脸，打开冰箱拿出一盒牛奶热了热，晚上肯定是一顿大喝，提前喝点牛奶胃口能舒服些。
站在楼下，雪粒明显密集起来，但落地即化，空气也有些湿润了，吸在肺里很受用。
嘀嘀的汽车喇叭声，小易的脑袋从一辆车里探出。
车子一路向南，很快就出城，车灯里路两边陆续有点滴庄稼地，大多被一栋栋正在修建的黑糊糊大楼或者一些围墙分割。城市扩张的速度让我惊讶，依稀记得这一片地我们上大学时候来野炊过，那时候麦子如浪，而现在被钢筋水泥吞噬大半。
小易把车停在一个路口，探脑袋左右看了看：我只来过一次，弄不清楚走哪儿了？打电话问问啊。
我递给他一根烟：问谁？到底带我去吃啥啊，跑这么远？
小易摁着手机找号码：土饭！你肯定喜欢！
电话通了，我抽烟听他吼：牛村长啊，我在路边一个路口，你们村咋走呢？
那边说啥听不清，我索性下车走到路边，四周静悄悄的，雪粒越发密集了。下意识看看四周，天几乎黑透了，雪粒白茫茫铺满大地反射着薄薄的光，不远处的建筑朦朦胧胧，遂解裤带方便。
小易下车屁颠屁颠跑到我跟前，并排站着也尿：只来过一次，稍等他过来接咱们！
提起裤子有些纳闷：谁接？这顿饭不是又有啥猫腻吧？
小易皮笑肉不笑：就一顿饭又不是卖你。再说你也卖不了几个子吧！
摇头不再理他，抬眼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个山的轮廓若隐若现。小易方便完凑过来掏出烟，我们刚点着，不远处传来嘀嘀的汽车喇叭，很快一辆越野车呼啸过来，灯光刺穿密集的雪粒，急刹车的声响更是惊人。
旋风般下来个中年人：武经理，来迟来迟，抱歉抱歉！
小易握住他伸出的手，马上介绍我：这是我兄弟！省报的大记者！
礼貌地刚笑了笑，两只手都被这个中年人拉住：欢迎欢迎欢迎，总算把您给盼来了！
更加纳闷，刚想说话，小易指着这个中年人给我介绍：牛村长！
副的，副的！嘿嘿！咱不在雪里淋了，先回家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