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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俊艳豆面馆

不吃面条的人不是西峡人(这话来自于我的某篇小文,自以为很经典的)。具体点说,在花样千奇百怪的面条品种里,西峡人最喜欢吃的是酸菜面条——再多一个字吧,即酸菜豆面条。

古语云,百步之内,必有芳草。而西峡县城,则为百步之内,必有豆面馆。且生意都还可以,有一大半甚至堪称红火,有三分之一则红火他妈哭半夜——红火死了。也许各位店主们,或者叫老板们,只顾高兴,不大在意其他了。他们应该明白,有多少人红着眼,暗暗地虎视眈眈地盯着,策划着筹备着也这么干,并且下着决心,要干得更美一点,钱多弄一点。

我老婆祖籍北京,北方人饮食嘛,倒也以面食为主,馅饼、春饼、葱油饼啦,等等,换换样也就吃个米饭。你一提面条——“上街吧,儿子俺俩没那份口福”(我深深担忧,随着四面八方移民的悄然进入,随着纯种西峡人不知不觉间的自然减员,视面条如命的古风还能延续下去吗?你就说它是一枝花,毕竟还是面条,和“全聚德”的烤鸭不能同日而语呀)。

没法子,只好隔三天五天,独身一人,形影相吊地找个豆面馆解馋。县城的几道街都转遍了,吃遍了。几经筛选,终于盯上了东湖路的“俊艳豆面馆”。

缠住这儿,首先是因为它的名字。

以店老板的大名为店名,古今中外,例子很多,属无可厚非的事儿。问题在于名字好比镜子,从这里可以照射出老板的学识、水平、修养,等等。生客们往往以此推断该店饭菜的质量、档次、卫生程度,从而决定去留,所以甚为关键。例如什么“胖子扯面馆”、“胡来牛肉面”、“狼娃包子铺”、“狗蛋茄汁面”之类,这号名字叫人一看就知店主识字不多,文化不深,学没上成。同时背后又无什么大树乘凉,自然也无调进某局某委某办的机会,怎么办?总得端个饭碗吧,便借改革开放之春风,丢下幻想,开始经商。需要说明的是,有没有当官的亲戚是个无所谓的事儿,并不丢人。因为绝大部分老百姓都是这样的,爷俩比头发,一头没二色,谁也不笑话谁。关键在于这些朋友文化水不平的,做出的饭菜能有多高的档次?顾客们一这么犯心病,能不影响生意吗?

意外的是,这些饭馆的生意都还可以,因为虽说店名俗气,但是有强烈的亲和力,平民百姓进来了,自我感觉良好。“四自”精神,油然而生。甚至还可以学着官儿们,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气势——那可是一种有钱难买的享受,轻易得不到的感觉啊。

好了,还是回过来说俊艳吧。

我极喜欢这个名字,“深山出俊鸟”,一个“俊”字就够了得啦,又加一“艳”字。音节响亮,华丽秀气,既高雅又亲切。听着喊着的,不知怎么,总莫名其妙从喉咙里升起一股甜甜的味儿。

人也名副其实,苗苗条条的个儿,标直溜端。眼很大,很清亮,叫人联想起山沟里泉水积聚起来的潭水。嘴总轻轻咧着笑,笑得很甜,很自然,绝无做作之感,而且一天到晚这样。我甚至联想,她睡觉时合不合嘴呀?是不是睡着了也在这么甜甜地笑呢?

名字、形象好了固然重要,但不关键,作为一个饭馆,起决定作用的是饭菜美不美。我曾多次问自己,卖酸菜豆面条的多啦,为何这儿的绿豆清香味儿格外浓?去得多就熟了,熟了后问她。她告诉我,绿豆价高,街上卖的豆面条内大多只兑一星半点了之,稍微有个豆腥气儿即可。所谓芝麻秆喂驴,吃不吃理到了的战法。而这儿的绿豆是她亲自挑拣买的;豆面是她亲自到磨坊,守在边看着磨成的;面条又是她自己轧的。总之,一切货真价实,绝无假冒伪劣,这种豆面条能含糊吗?

作为另一主要成分酸菜,这儿的也有异于别处,别处的酸菜(包括我家“卧”的酸菜)就是个酸,酸得对不住牙儿,并且黑不出溜的,看上去很不舒服。俊艳的酸菜则是酸中带甜,同时金黄金黄,亮闪闪的(这酸菜也是她亲自“卧”的)。我问其中诀窍,她反问:“你‘卧’酸菜的浆是从哪儿弄的?”

我说:“从邻居家找的。”

她笑道:“照本这号劲儿。”

“咋啦?”

“别人嚼过的馍还有味无味?别人穿来穿去的衣服还好看不好看?许多人‘卧’酸菜都是从东家找到西家,西家再找到南家,南家又找到北家,这种用困了、用乏了的浆,‘卧’出的酸菜能会好吃?”

她告诉我,她每次“卧”酸菜都是重新做浆,就是熬一锅米汤倒在焯过的菜里,出来的酸菜自然又酸又甜,金黄灿烂……

我感叹道:“真费事!”

她说:“想吃美味就得费事,不愿费事就别想着美味!”

前天在某市场见到一卖野菇的,这玩意儿很少见,我想尝鲜,可是又犹豫着不知怎么做。这会儿正好碰见了俊艳,她告诉我:“先放开水锅内滚一下,配上辣子一块儿炒,很好吃,可以买。”

我便买了。

她扭身走了几步,忽然转过来问:“能把你手机号码告诉我吗?”

“可行,怎么了?”

“这野菇你先别急着吃,千万等着我的电话……”

“为啥?”

“我急着有事,一句话说不完,反正千万等着。”

她急急走了,我莫名其妙。

半晌午时,她打来电话说:野菇营养价值固然很高,但有一种毒菇,毒性极大,能要人命,农村称之为“碎骨伞”(叫人毛骨惊然)。如何辨别,她记得不太准。刚才专门跑到书店,终于找到这个资料,上面说背后有细纹的可吃,若光滑的即为毒菇……

听着她那充满担忧,并急火火的语调,我心里热乎乎的,想着她的豆面馆不仅饭美,而且人家的心也这么好,哎,这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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