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双手抱着黑色的文件夹，拘谨地坐在梵蒂冈教廷回廊里的长条凳上，尽管空气凉爽，但他宽大的额头上仍然不断冒出细小的汗珠。
他穿着并不合体的初等修士服，那些衣服都是为身材消瘦的年轻修士预备的，因此穿在这样一个身材臃肿的男人身上就显得格外滑稽了。可是，他的大脑袋上却扣着一顶代表他已经完成天主教高级课程的黑红相间的教士小帽，这样的服装搭配让过往的行人不免多看他两眼。
“您是张先生吗？”
一个友善的声音将常青从漫无边际的思考中拉出来，他抬起头，看到了一位笑容可掬的英俊男子站在他身旁。
“不，是常。”他站起身，用英语纠正道。
“好吧，常先生。”那人伸出手说道，“我是主教大人的侍从，菲利普斯。”
“您好，先生。”常青慌乱地伸出手说道，“久仰您的大名。”
菲利普斯和他握了手，双眼不住上下打量着。
“是的，侍从先生。”常青急忙解释道，“正如您所见，我看起来并不像一个取得高等学位的教士那样庄重优雅。但如果您稍稍了解到最近发生在我身上的两个小故事，或许就不会对我的失礼表示太大的介意了。”
“洗耳恭听，常先生。”菲利普斯伸手指引道，“从这里到主教办公室大约还有五分钟的路程，我相信这段时间足够让我听到一两个有趣的小故事了。”
“那并不有趣，不，或许是挺有趣的。”常青抱着黑色的文件夹说道，“当我们回首前尘往事的时候，总是会为那些最尴尬的时刻所吸引，并发出会心一笑。”
“您是个睿智的人。”菲利普斯边走边欠身道，“那么，是什么让一个优秀的拥有美好前途的宗教学者穿上了初等修士的制服。而且，看起来这个慷慨的借助者和您的身型相差甚远。”
“我是昨天到达这座神圣的城邦的，侍从先生。”常青回答道，“上帝可见，我对这次拜会主教大人的机会怀着多么荣幸而忐忑的心情。所以我无时无刻不在练习着各种礼仪，并不厌其烦的整理着今天拜会主教大人时应当具备的仪容仪表。或许是我打开行李箱的次数太多了，以至于我招上了那些在阴影中工作的朋友。因此当我一早睁开眼的时候，发现除了我穿在身上的内衣和我连睡梦中都始终抱在怀里的文件夹以外，其它的行李都不翼而飞了。”
“噢！这确实是个令人难过的经历。”菲利普斯皱眉道，“我猜您已经报警了。”
“是的，但是当探长们从河里把我的行李捞上来之后，我认为实在是不应当再穿着那些原本准备好的服装拜会主教大人。”常青说道，“我想这是因为我不值一文的行李使得取走它的朋友生气了，所以就把它们扔在河里，算是收获一些精神上的补偿吧。”
“第一个故事实在令人难过，我想我会把我听到的一切都如实转达给主教大人的。”菲利普斯用宽慰的目光望着常青说道，“那么关于第二件呢？”
“您是个好人，侍从先生。”常青欠了欠身，然后继续说道，“然后我只好求助探长们，所幸他们当中的一两位是我们亲密的道友，于是帮我借来了这套制服。这件小事甚至惊动了当地教区的主教先生，当他得知我需要一顶教士帽来满足基本的体面时，便毫不犹豫地取出他的那顶借给了我。”
“您说的一定是巴慕斯先生。”菲利普斯笑着说，“他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人之一。”
“正是，侍从先生。”常青说道，“倘若您向他提起这桩小事，请帮我再次转达诚挚的谢意。”
“这是一定的，常先生。”菲利普斯说道，“您瞧，主教大人的办公室就在前面。倘若您能让我先行一步进去通报，并将您的遭遇简单的讲给主教大人听，我猜测这对于您接下来的行程是十分有利的。”
“感激不尽，侍从先生。”常青躬身说道。
“对了，请允许我再最后问一次您的确切身份。”菲利普斯笑着说，“它实在是太拗口了。”
“这个嘛，我们通常称之为多宗教研究及宗教历史研究学者。”常青一股脑说道。
“好的，请阁下稍候。”菲利普斯微微欠身，用标准的拉丁文说道。
这是沿用至今的教会礼仪之一，它源于上古时期的某次大公会议。当时两位分别操着法语和德语的主教在其他主教之中等待教宗接见，却由于没留意侍从用意大利语呼叫他们而产生了一点有趣的误会。自此以后，所有侍从均以拉丁语作为这最后一道仪式的官方用语。
两分钟后，常青忐忑不安地走进了主教办公室。
“过来坐，年轻人。”红衣主教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说道，“美好的阳光是赶走心中阴霾的最好方法。相信我，这并不算什么，至少在我身上就发生过六七件比它还要尴尬得多的事情。”
“主教大人，我由衷的赞美您。”常青感激地鞠躬说道，然后坐在主教的对面。
“让我听听，年轻人，你都学习了哪些宗教方面的知识？”主教扶上眼镜，望着常青说道。
“主教大人，我来自欧亚大陆的最东方，那里原本有着一支充满智慧而富有哲理的宗教，我们把它称之为道教或者理教。”常青毕恭毕敬地回答道。
“是的，那是东方哲学体系的起源。”主教点头道。
“由于个人兴趣的原因，我从十五岁的时候便开始尝试了解它，然后一路走到今天。”常安继续说道，“与此同时，我还研究了佛教和伊斯兰教，以及曾经流传于世的其它宗教。五年之后，当我真正成为一名宗教学生以后，开始了解天主教和东正教。”
“不必讳言，孩子。”主教笑着说，“你一定也研究了基督教。”
“是的，大人。”常青点头道。
“那么，在这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中，你有没有找到信仰。”主教问道。
“我想我找到了。”常青点头道，“尽管我的信仰并不完全属于某个宗教，但我想我确实树立了坚不可摧的信仰。”
“说说看。”主教鼓励道。
“我认为人类是有造物主的，或者说，生命是拥有造物主的。”常青回答道，“如果我们足够幸运的话，我们终将面对那三个最初的问题，然后找到它的答案。在这个坎坷的旅途中，宗教和科学是我们前行的双腿，我相信科学的力量，同时我也想相信宗教的力量。只有它们二者合一，才会把我们领到终点。”
“说的好，年轻人。”主教点点头。
“这也是我前来拜访您的原因，主教大人。”常青说道，“宇宙探索不仅是科学家的工作，当我们有一天面对其它文明的时候，或许宗教更能有效的建立起沟通，避免误解和伤害。所以，我诚恳地希望能获得您的资助，前往宇宙中探索我们最初的秘密。”
“最后一个问题，年轻人。”主教望着他说道，“你为什么不去应招双星人的志愿者，那也一样可以达成你的理想。”
“正如您所说，主教大人。”常青回答道，“他们并非天使，爱我们的只有上帝和我们自己。”
“你确定自己要走上这样一条孤独而永远无法回头的道路吗？”主教问道。
“无论什么都无法阻止我。”常青表情郑重地回答道。
“既然如此，我就给你签署一份文书。”教主拿起一份文件说道，“在此之前，我想看看其他人的推荐信和你的履历证明。”
“全在这儿。”常青终于松开了他的文件夹，从里面掏出一摞文件。
“好吧，好吧。”教主笑着说道，“你的样子还真像我一位挚友年轻时的样子。”
“我能有幸得知他的名字吗？”常青问道。
“艾文。格林。”教主回答道。
“我想我已经找到了在宇宙旅行中要用的名字了，为了纪念这位前辈，我决定把我的名字和我登上的第一个无主星球命名为艾文。格林。”常青兴奋地说道。
“祝你顺利，年轻人。”主教郑重地说道。
“祝您健康，主教大人。”常青谦恭地说道。
“我有个请求。”主教忽然说道。
“这让我惶恐，大人。”常青低头道，“您尽管吩咐即可。”
“倘若你能看到宇宙的尽头，或许到时我们会在不同的时空相见。”主教说道，“希望你能本着学者的严谨和修士的执着，将你所看到的、所经历的一切都撰写成册。”
“这将是我毕生的使命，主教大人。”常青郑重地回答道，“上帝作证。”
两个月后，常青以艾文。格林的名字登上无限号空间穿梭机，在此之前他进行了身体改造治疗，这是所有太空冒险家都要经历的环节。与众不同的是，他对自己的改造更为彻底，这个虔诚的修士毅然决然地放弃了自己的生育系统，作为交换物，他获得了几近无限的生命。
说到这个骇人听闻的交易，它原本是高等文明签署的《生命进化法案》中的一项重要条款，所有获得永久身体的人必须放弃与生具来的生育权利，以此来平衡生命和宇宙的关系。这些自愿完成身体改造的人被称之为不朽者，他们的左侧脖颈处将会刺上一幅六芒星的图案。
根据《生命进化法案》的另一项条款，所有不朽者都将获得死刑豁免权，无论这种刑罚出自于公共法庭还是私刑。如果不朽者犯下严重的罪行，他们将会被流放到思考者星系，那里是一片凄冷孤独的黑暗地带，所有的被流放者都要在此度过他们的余生，也就是这个宇宙消失的那天。
一共有九位不朽者被流放到这里，在漫长的孤独生活中，他们成为了受人尊重的哲学家和思想家，并产生了许多伟大的成就。尽管这仍不足以让他们获得通往自由大门的钥匙，但是作为高等文明共享的思想宝库，思考者星系上的居民受到了严密的保护和良好的供养。
每个打着六芒星烙印的不朽者都是所有宇宙居民最敬重的座上宾，哪怕是声名狼籍的星际匪徒，或者从事非法交易的武装商队，都不会轻易冒犯他们。
从双星人光临地球到艾文。格林获得永久生命的这段时间，地球上总共有三个人签订了永久生命的合约，另外两个分别是主教侍从菲利普斯和来自印度的苦修者什南。
所以，当无限号空间穿梭机的舰长哈瑞尔上尉见到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脖子上露出六芒星的标记，他的激动之情也就不难理解了。
这是一艘只能容纳十个人的微型穿梭机，虽然对于搭乘它的旅行者来说，这艘小飞船的空间已经足够舒适，甚至有些奢侈了。但是作为海军世家的子弟，年轻的舰长哈瑞尔显然还不满足。他的理想是像祖先那样掌管一艘气派的军舰，而不是眼前这艘安逸的小游艇。
舰长先生，您不必为此烦恼，我相信您终究是大有前途的。格林说道。
谢谢您的祝福，神甫先生，可我总是高兴不起来。哈瑞尔回答道。
您要知道，在几乎所有的探险传记中，伟大的船长必定有一位睿智的学者陪伴。而每一位卓有成就的学者身旁必定站着一位坚毅刚强的船长。格林笑着说，按照这种说法，我们似乎已经成功了一半。
您让我拨开了云雾。哈瑞尔恢复了精神，笑呵呵地说道，再没有一对组合像我们这样符合古典主义规范了。
如您所说，那些尘封已久的书籍或许可以给我们带来智慧上的益处。格林说道，除了我们不再靠着罗盘和风向前行，其它方面并没有什么改变。
正因有了您，我的旅途变得光荣起来。年轻的船长说道。
我也一样。胖神甫说道。
但是很显然，这艘小型穿梭机并没有受到更多有志于探索宇宙的冒险家所青睐，当它被送往太空的时候，船上只有四个人。
除了先前谈话的两位，还有一个瘦弱的地质学家和一名被强制分配来的海军陆战队员。
前者名叫穆萨，后者名叫格雷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