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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文集十五

上宰相书

正月二十七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伏光范门下,再拜献书相公阁下:

《诗》之序曰:“菁菁者莪》,乐育材也。君子能长育人材,则天下喜乐之矣。”其诗曰:“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说者曰:“菁菁”者,盛也;“莪”,微草也;“阿”,大陵也!言君子之长育人材,若大陵之长育微草,能使之菁菁然盛也。“既见君子,乐且有仪”云者,天下美之之辞也。其三章曰:“既见君子,锡我百朋。”说者曰,“百朋”,多之之辞也,言君子既长育人材,又当爵命之,赐之厚禄以宠贵之云尔。其卒章曰:“泛泛杨舟,载沈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说者曰,“载”,载也;“沈浮”者,物也;言君子之于人才,无所不取,若舟之于物,浮沈皆载之云尔。“既见君子,我心则休”云者,言若此则天下之心美之也。君子之于人也,既长育之,又当爵命宠贵之,而于其才无所遗焉。孟子曰:“君子有三乐,王天下不与存焉。”其一曰:“乐得天下之英才而教育之。”此皆圣人贤士之所极言至论。古今之所宜法者也;然则孰能长育天下之人材,将非吾君与吾相乎?孰能教育天下之英材,将非吾君与吾相乎?幸今天下无事,小大之官各守其职,钱谷甲兵之问不至于庙堂;论道经邦之暇,舍此宜无大者焉。

今有人生二十八年矣,名不著于农工商贾之版。其业则读书著文歌颂尧舜之道,鸡鸣而起,孜孜焉亦不为利;其所读皆圣人之书,杨墨释老之学无所入于其心;其所著皆约六经之旨而成文,抑邪与正,辨时俗之所惑。居穷守约,亦时有感激怨怼奇怪之辞,以求知于天下;亦不悖于教化,妖淫谀佞寿张之说,无所出于其中: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选于吏部卒无成;九品之位其可望,一亩之宫其可怀。遑遑乎四海无所归;恤恤乎饥不得食,寒不得衣;滨于死而益固,得其所者争笑之;忽将弃其旧而新是图,求老农老圃而为师。悼本志之变化,中夜涕泗交颐。虽不足当诗人孟子之谓,抑长育之使成材,其亦可矣;教育之使成才,其亦可矣!

抑又闻古之君子相其君也,一夫不获其所,若己推而内之沟中;今有人生七年而学圣人之道以修其身,积二十年,不得已一朝而毁之,是亦不获其所矣!伏念今有仁人在上位,若不往告之而遂行,是果于自弃而不以古之君子之道待吾相也,其可乎?宁往告焉,若不得志,则命也,其亦行矣!

《洪范》曰:“凡厥庶民,有猷、有为、有守,汝则念之,不协于极,不罹于咎,皇则受之,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是皆与善之辞也。抑又闻古之人有自进者,而君子不逆之矣,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之谓也;抑又闻上之设官制禄,必求其人而授之者,非苟慕其才而富贵其身也,盖将用其能理不能。用其明理不明者耳;下之修己立诚必求其位而居之者,非苟没于利而荣于名也,盖将推己之所余以济其不足者耳。然则上之于求人,下之于求位,交相求而一其致焉耳。苟以是而为心,则上之道不必难其下,下之道不必难其上:可举而举焉,不必让其自举也;可进而进焉,不必廉于自进也。

抑又闻上之化下,得其道,则劝赏不必遍加乎天下而天下从焉,因人之所欲为而遂推之之谓也。今天下不由吏部而仕进者几希矣,主上感伤山林之土有逸遗者,屡诏内外之臣旁求于四海。而其至者盖阙焉,岂其无人乎哉?亦见国家不以非常之道礼之而不来耳。彼之处隐就闲者亦人耳,其耳目鼻口之所欲、其心之所乐、其体之所安,岂有异于人乎哉?今所以恶衣食,穷体肤,麋鹿之与处,猿狖之与居,固自以其身不能与时从顺俯仰,故甘心自绝而不悔焉。而方闻国家之仕进者,必举于州县,然后升于礼部吏部,试之以绣绘雕琢之文,考之以声势之逆顺、章句之短长,中其程式者,然后得从下士之列;虽有化俗之方、安边之画,不繇是而稍进,万不有一得焉:彼惟恐入山之不深,入林之不密,其影响昧昧,惟恐闻于人也。今若闻有以书进宰相而求仕者,而宰相不辱焉,而荐之天子,而爵命之,而布其书于四方,枯槁沈溺魁闳宽通之士,必且洋洋焉动其心,峨峨焉缨其冠,于于焉而来矣。此所谓劝赏不必遍加乎天下而天下从焉者也,因人之所欲为而遂推之之谓者也。

伏惟览《诗》、《书》、《孟子》之所指,念育才锡福之所以;考古之君子相其君之道,而忘自进自举之罪;思设官制禄之故,以诱致山林逸遗之士:庶天下之行道者知所归焉。

小子不敢自幸,其尝所著文,辄采其可者若干首,录在异卷,冀辱赐观焉。干黩尊严,伏地待罪。愈再拜。

后十九日复上书

二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下:

向上书及所著文后,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恐惧不敢逃遁,不知所为;乃复敢自纳于不测之诛,以求毕其说而请命于左右。

愈闻之:蹈水火者之求免于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呼而望之也;将有介于其侧者,虽其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大其声疾呼而望其仁之也。彼介于其侧者,闻其声而见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往而全之也;虽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狂奔尽气、濡手足、焦毛发救之而不辞也。若是者何哉?其势诚急,而其情诚可悲也。愈之强学力行有年矣,愚不惟道之险夷,行且不息,以蹈于穷饿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声而疾呼矣,阁下其亦闻而见之矣,其将往而全之欤?抑将安而不救欤?有来言于阁下者曰:有观溺于水而于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终莫之救也,阁下且以为仁人乎哉?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动心者也。

或谓愈:子言则然矣,宰相则知子矣,如时不可何?愈窃谓之不知言者。诚其材能不足当吾贤相之举耳;若所谓时者,固在上位者之为耳,非天之所为也。前五六年时,宰相荐闻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与今岂异时哉?且今节度观察使及防御营田诸小使等,尚得自举判官,无间于已仕未仕者,况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

古之进人者,或取于盗,或举于管库;今布衣虽贱,犹足以方于此。情隘辞戚,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怜焉。愈再拜。

后廿九日复上书

三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下:

愈闻周公之为辅相,其急于见贤也,方一食三吐其哺,方一沐三捉其发。当是时,天下之贤才皆已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皆已除去;四海皆已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皆已宾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皆已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风俗皆已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沾被者,皆已得宜;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属,皆已备至:而周公以圣人之才,凭叔父之亲,其所辅理承化之功又尽章章如是,其所求进见之士岂复有贤于周公者哉?不惟不贤于周公而已,岂复有贤于时百执事者哉?岂复有所计议能补于周公之化者哉?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惟恐耳目有所不闻见,思虑有所未及,以负成王托周公之意,不得于天下之心。如周公之心,设使其时辅理承化之功未尽章章如是,而非圣人之才,而无叔父之亲,则将不暇食与沐矣;岂特吐哺捉发为勤而止哉!维其如是,故于今颂成王之德而称周公之功不衰。

今阁下为辅相亦近耳,天下之贤才岂尽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岂尽除去?四海岂尽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岂尽宾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岂尽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岂尽修理?风俗岂尽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沾被者,岂尽得宜?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属,岂尽备至?其所求进见之士,虽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于百执事,岂尽出其下哉?其所称说,岂尽无所补哉?今虽不能如周公吐哺捉发,亦宜引而进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愈之待命四十余日矣,书再上,而志不得通;足三及门,而阍人辞焉: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复有周公之说焉。阁下其亦察之!

古之士三月不仕则相吊,故出疆必载质,然所以重于自进者:以其于周不可,则去之鲁;于鲁不可,则去之齐;于齐不可,则去之宋之郑之秦之楚也。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国,舍乎此则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故士之行道者不得于朝,则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独善自养而不忧天下者之所能安也;如有忧天下之心,则不能矣:故愈每自进而不知愧焉;书亟上,足数及门,而不知止焉。宁独如此而已?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贤之门下是惧,亦惟少垂察焉。渎冒威尊,惶恐无已。愈再拜。

答侯继书

裴子自城来,得足下一书;明日,又于崔大处,得足下陕州所留书:玩而复之,不能自休。寻知足下不得留,仆又为考官所辱,欲致一书开足下,并自舒其所怀,含意连辞,将发复已,卒不能成就其说。及得足下二书,凡仆之所欲进于左右者,足下皆以自得之,仆虽欲重累其辞,谅无居足下之意外者,故绝意不为。行自念方当远去,潜深伏隩,与时世不相闻,虽足下之思我,无所窥寻其声光:故不得不有书为别,非复有所感发也。

仆少好学问,自五经之外,百氏之书,未有闻而不求、得而不观者;然其所志惟在其意义所归。至于礼乐之名数,阴阳土地星辰方药之书,未尝一得其门户;虽今之仕进者不要此道,然古之人未有不通此而能为大贤君子者。仆虽庸愚,每读书,辄用自愧。今幸不为时所用,无朝夕役役之劳,将试学焉。力不足而后止,犹将愈于汲汲于时俗之所争,既不得而怨天尤人者:此吾今之志也。惧足下以吾退归,因谓我不复能自强不息,故因书奉晓;冀足下知吾之退未始不为进,而众人之进未始不为退也。

既货马,即求船东下,二事皆不过后月十日;有相问者,为我谢焉。

答崔立之书

斯立足下:仆见险不能止,动不得时,颠顿狼狈,失其所操持,困不知变,以至辱于再三:君子小人之所悯笑,天下之所背而驰者也。足下犹复以为可教,贬损道德,乃至手笔以问之,扳援古昔,辞义高远,且进且劝,足下之于故旧之道得矣。虽仆亦固望于吾子,不敢望于他人者耳;然尚有似不相晓者。非故欲发余乎?不然,何子之不以丈夫期我也!不能默默,聊复自明。

仆始年十六七时,未知人事,读圣人之书,以为人之仕者皆为人耳,非有利乎己也。及年二十时,苦家贫,衣食不足,谋于所亲,然后知仕之不唯为人耳。及来京师,见有举进士者,人多贵之,仆诚乐之,就求其术,或出礼部所试赋诗策等以相示,仆以为可无学而能,因诣州县求举。有司者好恶出于其心,四举而后有成,亦未即得仕。闻吏部有以博学宏辞选者,人尤谓之才,且得美仕,就求其术,或出所试文章,亦礼部之类,私怪其故,然犹乐其名,因又诣州府求举,凡二试于吏部,一既得之,而又黜于中书,虽不得仕,人或谓之能焉。退自取所试读之,乃类于俳优者之辞,颜忸怩而心不宁者数月;既已为之,则欲有所成就,《书》所谓耻过作非者也。因复求举,亦无幸焉,乃复自疑,以为所试与得之者不同其程度;及得观之,余亦无甚愧焉。夫所谓博学者,岂今之所谓者乎?夫所谓宏辞者,岂今之所谓者乎?诚使古之豪杰之士若屈原、孟轲、司马迁、相如、扬雄之徒进于是选,必知其怀惭乃不自进而已耳;设使与夫今之善进取者竞于蒙昧之中,仆必知其辱焉。然彼五子者,且使生于今之世,其道虽不显于天下,其自负何如哉!肯与夫斗筲者决得失于一夫之目而为之忧乐哉!故凡仆之汲汲于进者,其小得盖欲以具裘葛、养穷孤,其大得盖欲以同吾之所乐于人耳;其他可否自计已熟,诚不待人而后知。今足下乃复比之献玉者,以为必俟工人之剖然后见知于天下,虽两刖足不为病,且无使勍者再克;诚足下相勉之意厚也,然仕进者岂舍此而无门哉?足下谓我必待是而后进者,尤非相悉之辞也。仆之玉固未尝献,而足固未尝刖,足下无为为我戚戚也。

方今天下风俗尚有未及于古者,边境尚有被甲执兵者,主上不得怡而宰相以为忧。仆虽不贤,亦且潜究其得失,致之乎吾相,荐之乎吾君,上希卿大夫之位,下犹取一障而乘之;若都不可得,犹将耕于宽闲之野,钓于寂寞之滨,求国家之遗事,考贤人哲士之终始,作唐之一经,垂之于无穷,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二者将必有一可。足下以为仆之玉凡几献,而足凡几刖也;又所谓勍者果谁哉?再克之刑信如何也?士固信于知己,微足下无以发吾之狂言。愈再拜。

答李翊书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者,焉足以知是且非邪?虽然,不可不为生言之。

生所谓立言者是也;生所为者与所期者甚似而几矣。抑不知生之志蕲胜于人而取于人邪?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邪?蕲胜于人而取于人,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

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

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虽几于成,其用于人也奚取焉?虽然,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邪?用与舍属诸人。君子则不然:处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而为后世法:如是者,其亦足乐乎?其无足乐也?

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遗乎今,吾诚乐而悲之。亟称其人,所以劝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贬其可贬也。问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愈白。

重答翊书

愈白:李生:生之自道其志可也,其所疑于我者非也。人之来者,虽其心异于生;其于我也,皆有意焉。君子之于人,无不欲其入于善,宁有不可告而告之,孰有可进而不进也?言辞之不酬,礼貌之不答,虽孔子不得行于互乡,宜乎余之不为也。苟来者,吾斯进之而已矣,乌待其礼逾而情过乎?

虽然,生之志求知于我邪,求益于我邪?其思广圣人之道邪,其欲善其身而使人不可及邪?其何汲汲于知而求待之殊也!贤不肖固有分矣,生其急乎其所自立,而无患乎人不己知;未尝闻有响大而声微者也,况愈之于生恳恳邪?

属有腹疾无聊,不果自书。愈白。

代张籍与李浙东书

月日,前某官某谨东向再拜寓书浙东观察使中丞李公阁下:

籍闻议论者皆云:方今居古方伯连帅之职,坐一方得专制于其境内者,惟阁下心事荦荦,与俗辈不同。籍固以藏之胸中矣!

近者阁下从事李协律翱到京师,籍于李君友也,不见六七年,闻其至,驰往省之,问无恙外,不暇出一言,且先贺其得贤主人。李君曰:“子岂尽知之乎?吾将尽言之。”数日籍益闻所不闻。籍私独喜;常以为自今已后,不复有如古人者,于今忽有之。退自悲不幸两目不见物,无用于天下,胸中虽有知识,家无钱财,寸步不能自致;今去李中丞五千里,何由致其身于其人之侧,开口一吐出胸中之奇乎?因饮泣不能语。

既数日,复自奋曰:无所能人乃宜以盲废;有所能人虽盲,当废于俗辈,不当废于行古人之道者。浙水东七州,户不下数十万,不盲者何限;李中丞取人固当问其贤不贤,不当计盲与不盲也。当今盲于心者皆是,若籍自谓独盲于目尔,其心则能别是非。若赐之坐而问之,其口固能言也。幸未死,实欲一吐出心中平生所知见:阁下能信而致之于门邪?籍又善于古诗,使其心不以忧衣食乱,阁下无事时一致之座侧,使跪进其所有,阁下凭几而听之,未必不如听吹竹弹丝敲金击石也。夫盲者业专,于艺必,故乐工皆盲;籍傥可与此辈比并乎!

使籍诚不以蓄妻子忧饥寒乱心,有钱财以济医药,其盲未甚,庶几其复见天地日月,因得不废,则自今至死之年,皆阁下之赐。阁下济之以已绝之年,赐之以既盲之视,其恩轻重大小,籍宜如何报也!阁下裁之度之。籍惭面见再拜。

答李秀才书

愈白:故友李观元宾十年之前示愈别吴中故人诗六章,其首章则吾子也,盛有所称引。元宾行峻洁清,其中狭隘不能苞容,于寻常人不肯苟有论说;因究其所以,于是知吾子非庸众人。时吾子在吴中,其后愈出在外,无因缘相见。元宾既殁,其文益可贵重;思元宾而不见,见元宾之所与者则如元宾焉。

今者辱惠书及文章,观其姓名,元宾之声容恍若相接;读其文辞,见元宾之知人,交道之不污。甚矣,子之心有似于吾元宾也!

子之言以愈所为不违孔子,不以琢雕为工,将相从于此;愈敢自爱其道而以辞让为事乎?然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尔。读吾子之辞而得其所用心,将复有深于是者与吾子乐之,况其外之文乎?愈顿首。

答陈生书

愈白:陈生足下:今之负名誉享显荣者,在上位几人。足下求速化之术,不于其人,乃以访愈,是所谓借听于聋,求道于盲,虽其请之勤勤,教之云云,未有见其得者也。愈之志在古道,又甚好其言辞,观足下之书及十四篇之诗,亦云有志于是矣;而其所问则名,所慕则科,故愈疑于其对焉。虽然,厚意不可虚辱,聊为足下诵其所闻。

盖君子病乎在己而顺乎在天,待己以信而事亲以诚。所谓病乎在己者,仁义存乎内;彼圣贤者能推而广之,而我蠢焉为众人。所谓顺乎在天者,贵贱穷通之来,平吾心而随顺之,不以累于其初。所谓待己以信者,己果能之,人曰不能,勿信也;己果不能,人曰能之,勿信也,孰信哉?信乎己而已矣。所谓事亲以诚者,尽其心不夸于外,先乎其质后乎其文者也。尽其心不夸于外者,不以己之得于外者为父母荣也,名与位之谓也。先乎其质者,行也;后乎其文者,饮食旨甘以其外物供养之道也。诚者,不欺之名也。待于外而后为养,薄于质而厚于文,斯其不类于欺欤?果若是,子之汲汲于科名,以不得进为亲之羞者,惑也!

速化之术如是而已。古之学者惟义之间,诚将学于太学,愈犹守是说而俟见焉。愈白。

与李翱书

使至,辱足下书,欢愧来并,不容于心。嗟乎,子之言意皆是也!仆虽巧说,何能逃其责邪?然皆子之爱我多,重我厚,不酌时人待我之情,而以子之待我之意使我望于时人也。

仆之家本穷空,重遇攻劫,衣服无所得,养生之具无所有,家累仅三十口,携此将安所归托乎?舍之入京不可也,挈之而行不可也,足下将安以为我谋哉?此一事耳,足下谓我入京城有所益乎?仆之有子,犹有不知者,时人能知我哉?持仆所守,驱而使奔走伺候公卿间,开口论议,其安能有以合乎?仆在京城八九年,无所取资,日求于人以度时月,当时行之不觉也,今而思之,如痛定之人思当痛之时,不知何能自处也。今年加长矣,复驱之使就其故地,是亦难矣!

所贵乎京师者,不以明天子在上,贤公卿在下,布衣韦带之士谈道义者多乎?以仆遑遑于其中,能上闻而下达乎?其知我者固少,知而相爱不相忌者又加少;内无所资,外无所从,终安所为乎?嗟乎!子之责我诚是也,爱我诚多也,今天下之人有如子者乎?自尧舜已来,士有不遇者乎,无也?子独安能使我洁清不湾而处其所可乐哉?非不愿为子之所云者,力不足,势不便故也。仆于此岂以为大相知乎?累累随行,役役逐队,饥而食,饱而嬉者也。其所以止而不去者,以其心诚有爱于仆也。然所爱于我者少,不知我者犹多,吾岂乐于此乎哉?将亦有所病而求息于此也。

嗟乎!子诚爱我矣,子之所责于我者诚是矣;然恐子有时不暇责我而悲我,不暇悲我而自责且自悲也:及之而后知,履之而后难耳。孔子称颜回“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彼人者,有圣者为之依归,而又有箪食瓢饮足以不死,其不忧而乐也岂不易哉!若仆无所依归,无箪食,无瓢饮,无所取资,则饿而死,其不亦难乎?子之闻我言亦悲矣。嗟乎,子亦慎其所之哉!

离违久,乍还侍左右,当日欢喜,故专使驰此候足下意,并以自解。愈再拜。

上张仆射书

九月一日愈再拜:受牒之明日,在使院中,有小吏持院中故事节目十余事来示愈。其中不可者,有自九月至明年二月之终,皆晨入夜归,非有疾病事故辄不许出。当时以初受命不敢言,古人有言曰:人各有能有不能。若此者,非愈之所能也。抑而行之,必发狂疾,上无以承事于公,忘其将所以报德者;下无以自立,丧失其所以为心:夫如是,则安得而不言?

凡执事之择于愈者,非为其能晨入夜归也,必将有以取之。苟有以取之,虽不晨入而夜归,其所取者犹在也。下之事上,不一其事;上之使下,不一其事。量力而任之,度才而处之,其所不能,不强使为是,故为下者不获罪于上,为上者不得怨于下矣。孟子有云:今之诸侯无大相过者,以其皆“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今之时,与孟子之时又加远矣,皆好其闻命而奔走者,不好其直己而行道者。闻命而奔走者,好利者也;直己而行道者,好义者也:未有好利而爱其君者,未有好义而忘其君者。今之王公大人惟执事可以闻此言,惟愈于执事也可以此言进。

愈蒙幸于执事,其所从旧矣。若宽假之使不失其性,加待之使足以为名,寅而入,尽辰而退;申而入,终酉而退:率以为常,亦不废事。天下之人闻执事之于愈如是也,必皆曰:执事之好士也如此,执事之待士以礼如此,执事之使人不枉其性而能有容如此,执事之欲成人之名如此,执事之厚于故旧如此;又将曰:韩愈之识其所依归也如此,韩愈之不谄屈于富贵之人如此,韩愈之贤能使其主待之以礼如此,则死于执事之门无悔也。若使随行而入,逐队而趋,言不敢尽其诚,道有所屈于己;天下之人闻执事之于愈如此,皆曰:执事之用韩愈,哀其穷、收之而已耳;韩愈之事执事,不以道,利之而已耳。苟如是,虽日受千金之赐,一岁九迁其官,感恩则有之矣,将以称于天下曰:知己知己!则未也。

伏惟哀其所不足,矜其愚,不录其罪;察其辞,而垂仁采纳焉。愈恐惧再拜。

答胡生书

愈顿首,胡生秀才足下:雨不止,薪刍价益高,生远客,怀道守义,非其人不交,得无病乎?斯须不展,思想无已。愈不善自谋,口多而食寡,然犹月有所入,以愈之不足,知生之穷也。至于是而不悔,非信道笃者其谁能之!所示千百言,略不及此,而以不屡相见为忧,谢相知为急,谋道不谋食,乐以忘忧者,生之谓矣。顾无以当之,如何?

夫别是非,分贤与不肖,公卿贵位者之任也;愈不敢有意于是。如生之徒于我厚者,知其贤,时或道之,于生未有益也;不知者,乃用是为谤。不敢自爱,惧生之无益而有伤也,如之何?若曰:彼有所合,吾不利其求,则庶可矣;生又离乡邑,去亲爱,甘辛苦而不厌者,本非为是也,如之何?愈之于生既不变矣,戒生无以示愈者语于人,用息不知者之谤,生慎从之!

《讲礼》《释友》二篇,比旧尤佳,志深而喻切,因事以陈辞,古之作者正如是尔。愈顿首。

与于襄阳书

七月三日,将仕郎守国子四门博士韩愈谨奉书尚书阁下:

士之能享大名显当世者,莫不有先达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前焉;士之能垂休光照后世者,亦莫不有后进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后焉。莫为之前,虽美而不彰;莫为之后,虽盛而不传。是二人者,未始不相须也,然而千百载乃一相遇焉;岂上之人无可援,下之人无可推欤?何其相须之殷而相遇之疏也?其故在下之人负其能不肯谄其上,上之人负其位不肯顾其下;故高材多戚戚之穷,盛位无赫赫之光:是二人者之所为皆过也。未尝干之,不可谓上无其人;未尝求之,不可谓下无其人:愈之诵此言久矣,未尝敢以闻于人。

侧闻阁下抱不世之才,特立而独行,道方而事实,卷舒不随乎时,文武唯其所用,岂愈所谓其人哉?抑未闻后进之士有遇知于左右,获礼于门下者,岂求之而未得邪?将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邪?何其宜闻而久不闻也!愈虽不材,其自处不敢后干恒人,阁下将求之而未得欤?古人有言:“请自隗始。”

愈今者惟朝夕刍米仆赁之资是急,不过费阁下一朝之享而足也。如曰:吾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焉;则非愈之所敢知也。世之龊龊者既不足以语之,磊落奇伟之人又不能听焉,则信乎命之穷也!

谨献旧所为文一十八首,如赐览观,亦足知其志之所存。愈恐惧再拜。

与崔群书

自足下离东都,凡两度枉问,寻承已达宣州,主人仁贤,同列皆君子,虽抱羁旅之念,亦且可以度日,无入而不自得。乐天知命者,固前修之所以御外物者也;况足下度越此等百千辈,岂以出处近远累其灵台邪?宣州虽称清凉高爽,然皆大江之南,风土不并以北,将息之道,当先理其心,心闲无事,然后外患不入,风气所宜,可以审备,小小者亦当自不至矣。足下之贤,虽在穷约犹能不改其乐,况地至近、官荣禄厚、亲爱尽在左右者邪?所以如此云云者,以为足下贤者,宜在上位,托于幕府则不为得其所,是以及之:乃相亲重之道耳,非所以待足下者也。

仆自少至今,从事于往还朋友间一十七年矣!日月不为不久,所与交往相识者千百人,非不多;其相与如骨肉兄弟者亦且不少。或以事同;或以艺取;或慕其一善;或以其久故;或初不甚知而与之已密,其后无大恶因不复决舍;或其人虽不皆入于善,而于己已厚,虽欲悔之不可:凡诸浅者固不足道,深者止如此。至于心所仰服,考之言行而无瑕尤,窥之阃奥而不见畛域,明白淳粹,辉光日新者,惟吾崔君一人。仆愚陋无所知晓,然圣人之书无所不读,其精粗巨细,出入明晦,虽不尽识,抑不可谓不涉其流者也。以此而推之,以此而度之,诚知足下出群拔萃,无谓仆何从而得之也。与足下情义宁须言而后自明邪?所以言者:惧足下以为吾所与深者多,不置白黑于胸中耳。既谓能粗知足下,而复惧足下之不我知,亦过也。

比亦有人说足下诚尽善尽美,抑犹有可疑者。仆谓之曰:“何疑?”疑者曰:“君子当有所好恶,好恶不可不明。如清河者,人无贤愚无不说其善,伏其为人;以是而疑之耳。”仆应之曰:“凤皇芝草,贤愚皆以为美瑞;青天白日,奴隶亦知其清明。譬之食物:至于遐方异味,则有嗜者有不嗜者;至于稻也、粱也、脍也、炙也,岂闻有不嗜者哉!”疑者乃解。解不解,于吾崔君无所损益也。

自古贤者少,不肖者多。自省事已来,又见贤者恒不遇,不贤者比肩青紫;贤者恒无以自存,不贤者志满气得;贤者虽得卑位则旋而死,不贤者或至眉寿:不知造物者意竟如何,无乃所好恶与人异心哉?又不知无乃都不省记,任其死生寿夭邪?未可知也,人固有薄卿相之官、千乘之位,而甘陋巷菜羹者。同是人也,犹有好恶如此之异者,况天之与人当必异其所好恶无疑也。合于天而乖于人,何害?况又时有兼得者邪!崔君,崔君,无怠,无怠!

仆无以自全活者,从一官于此,转困穷甚,思自放于伊颍之上,当亦终得之。近者尤衰惫:左车第二牙无故动摇脱去,目视昏花,寻常间便不分人颜色,两鬓半白,头发五分亦白其一,须亦有一茎两茎白者;仆家不幸,诸父诸兄皆康强早世,如仆者又可以图于久长哉?以此忽忽思与足下相见一道其怀。小儿女满前,能不顾念!足下何由得归北来?仆不乐江南,官满便终老嵩下,足下可相就,仆不可去矣。珍重自爱,慎饮食,少思虑!惟此之望。愈再拜。

与陈给事书

愈再拜:愈之获见于阁下有年矣,始者亦尝辱一言之誉。贫贱也,衣食于奔走,不得朝夕继见,其后阁下位益尊,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夫位益尊,则贱者日隔;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则爱博而情不专。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夫道不加修,则贤者不与;文日益有名,则同进者忌。始之以日隔之疏,加之以不专之望,以不与者之心而听忌者之说:由是阁下之庭无愈之迹矣!

去年春,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温乎其容若加其新也,属乎其言若闵其穷也,退而喜也以告于人。其后如东京取妻子,又不得朝夕继见,及其还也,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邈乎其容若不察其愚也,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退而惧也不敢复进。今则释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来之不继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不敏之诛无所逃避,不敢遂进,辄自疏其所以,并献近所为《复志赋》已下十首为一卷,卷有标轴;《送孟郊序》一首生纸写,不加装饰,皆有揩字注字处,急于自解而谢,不能俟更写,阁下取其意而略其礼可也。愈恐惧再拜。

答冯宿书

垂示仆所阙,非情之至,仆安得闻此言?朋友道缺绝久,无有相箴规磨切之道,仆何幸乃得吾子!仆常闵时俗人有耳不自闻其过,懔懔然惟恐己之不自闻也;而今而后,有望于吾子矣!

然足下与仆交久,仆之所守,足下之所熟知。在京城时,嚣嚣之徒相訾百倍,足下时与仆居,朝夕同出入起居,亦见仆有不善乎?然仆退而思之,虽无以获罪于人,亦有以获罪于人者。仆在京城一年,不一至贵人之门,人之所趋,仆之所傲;与己合者则从之游,不合者虽造吾庐未尝与之坐:此岂徒足致谤而已,不戮于人则幸也!追思之可为战栗寒心。故至此已来,克己自下,虽不肖人至,未尝敢以貌慢之;况时所尚者邪?以此自谓庶几无时患,不知犹复云云也。闻流言不信其行,呜呼,不复有斯人也!君子不为小人之恟恟而易其行,仆何能尔?委曲从顺,向风承意,汲汲恐不得合,犹且不免云云,命也;可如何!然子路闻其过则喜,禹闻昌言则下车拜:古人有言曰:“告我以吾过者,吾之师也。”愿足下不惮烦,苟有所闻,必以相告;吾亦有以报子,不敢虚也,不敢忘也!

与卫中行书

大受足下:辱书,为赐甚大;然所称道过盛,岂所谓诱之而欲其至于是欤?不敢当,不敢当!其中择其一二近似者而窃取之,则于交友忠而不反于背面者少似近焉。亦其心之所好耳;行之不倦,则未敢自谓能尔也。不敢当,不敢当!

至于汲汲于富贵以救世为事者,皆圣贤之事业,知其智能谋力能任者也;如愈者,又焉能之?始相识时,方甚贫,衣食于人;其后相见于汴、徐二州,仆皆为之从事,日月有所入,比之前时丰约百倍,足下视吾饮食衣服亦有异乎?然则仆之心或不为此汲汲也,其所不忘于仕进者,亦将小行乎其志耳。此未易遽言也。

凡祸福吉凶之来,似不在我。惟君子得祸为不幸,而小人得祸为恒;君子得福为恒,而小人得福为幸:以其所为似有以取之也。必曰“君子则吉,小人则凶”者,不可也。贤不肖存乎己,贵与贱、祸与福存乎天,名声之善恶存乎人。存乎己者,吾将勉之;存乎天、存乎人者,吾将任彼而不用吾力焉:其所守者岂不约而易行哉!足下曰,“命之穷通,自我为之”,吾恐未合于道。足下征前世而言之,则知矣;若曰以道德为己任,穷通之来,不接吾心,则可也。

穷居荒凉,草树茂密,出无驴马,因与人绝,一室之内,有以自娱;足下喜吾复脱祸乱,不当安安而居、迟迟而来也!

上张仆射第二书

愈再拜:以击球事谏执事者多矣,谏者不休,执事不止,此非为其乐不可舍、其谏不足听故哉?谏不足听者,辞不足感心也;乐不可舍者,患不能切身也。今之言球之害者必曰:有危堕之忧,有激射之虞,小者伤面目,大者残形躯。执事闻之若不闻者,其意必曰:进若习熟,则无危堕之忧;避能便捷,则免激射之虞;小何伤于面目,大何累于形躯者哉!愈今所言皆不在此,其指要非以他事外物牵引相比也,特以击球之间之事明之耳:

马之与人,情性殊异;至于筋骸之相束,血气之相持,安佚则适,劳顿则疲者同也。乘之有道,步骤折中,少必无疾,老必后衰。及以之驰球于场,荡摇其心腑,振挠其骨筋,气不及出入,走不及回旋;远者三四年,近者一二年,无全马矣。然则球之害于人也决矣!凡五藏之系络甚微,坐立必悬垂于胸臆之间,而以之颠顿驰骋,呜呼,其危哉!

《春秋传》曰:“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苟非德义,则必有祸。”虽岂弟君子,神明所扶持,然广虑之,深思之,亦养寿命之一端也。愈恐惧再拜。

与冯宿论文书

辱示《初筮赋》,实有意思。但力为之,古人不难到;但不知直似古人,亦何得于今人也?仆为文久,每自则意中以为好,则人必以为恶矣:小称意人亦小怪之,大称意即人必大怪之也。时时应事作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及示人,则人以为好矣:小惭者亦蒙谓之小好,大惭者即必以为大好矣,不知古文直何用于今世也;然以俟知者知耳。

昔扬子云著《太玄》,人皆笑之,子云之言曰:“世不我知无害也;后世复有扬子云,必好之矣。”子云死近千载,竟未有扬子云,可叹也!其时桓谭亦以为雄书胜老子;老子未足道也,子云岂止与老子争强而已乎?此未为知雄者。其弟子侯芭颇知之,以为其师之书胜《周易》,然侯之他文不见于世,不知其人果如何耳。以此而言,作者不祈人之知也明矣。直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质诸鬼神而不疑耳。足下岂不谓然乎?

近李翱从仆学文,颇有所得,然其人家贫多事,未能卒其业。有张籍者,年长于翱,而亦学于仆,其文与翱相上下,一二年业之,庶几乎至也;然闵其弃俗尚而从于寂寞之道,以之争名于时也!

久不谈,聊感足下能自进于此,故复发愤一道。愈再拜。

与祠部陆员外书

执事好贤乐善,孜孜以荐进良士、明白是非为己任,方今天下一人而已。愈之获幸于左右,其足迹接于门墙之间,升乎堂而望乎室者,亦将一年于今矣。念虑所及,辄欲不自疑外,竭其愚而道其志,况在执事之所孜孜为己任者,得不少助而张之乎?诚不自识其言之可采与否;其事则小人之事君子尽心之道也。天下之事不可遽数,又执事之志或有待而为,未敢一二言也;今但言其最近而切者尔:

执事之与司贡士者相知诚深矣;彼之所望于执事,执事之所以待乎彼者,可谓至而无间疑矣。彼之职在乎得人,执事之志在乎进贤,如得其人而授之,所谓两得其求,顺乎其必从也。执事之知人其亦博矣,夫子之言曰“举尔所知”,然则愈之知者亦可言已。

文章之尤者,有侯喜者、侯云长者。喜之家,在开元中衣冠而朝者兄弟五六人,及喜之父仕不达,弃官而归。喜率兄弟操示耜而耕于野,地薄而赋多,不足以养其亲,则以其耕之暇,读书而为文,以干于有位者而取足焉。喜之文章,学西京而为也,举进士十五六年矣。云长之文,执事所自知;其为人淳重方实,可任以事,其文与喜相上下。有刘述古者,其文长于为诗,文丽而思深,当今举于礼部者,其诗无与为比,而又工于应主司之试;其为人温良诚信,无邪佞诈妄之心,强志而婉容,和平而有立;其趋事静以敏,著美名而负屈称者,其日已久矣。有韦群玉者,京兆之从子,其文有可取者,其进而未止者也,其为人贤而有材,志刚而气和,乐于荐贤为善;其在家无子弟之过,居京兆之侧,遇事辄争,不从其令而从其义,求子弟之贤而能业其家者,群玉是也。凡此四子皆可以当执事首荐而极论者。主司疑焉,则以辨之;问焉,则以告之;未知焉,则殷勤而语之:期乎有成而后止可也。有沈杞者、张苰者、尉迟汾者、李绅者、张后馀者、李翊者,或文或行皆出群之才也:凡此数子,与之足以收人望、得才实,主司疑焉则与解之,问焉则以对之,广求焉则以告之可也。

往者陆相公司贡士,考文章甚详,愈时亦幸在得中,而未知陆之得人也。其后一二年,所与及第者皆赫然有声,原其所以,亦由梁补阙肃王郎中础佐之。梁举八人无有失者,其余则王皆与谋焉。陆相之考文章甚详也,待梁与王如此不疑也,梁与王举人如此之当也,至今以为美谈。自后主司不能信人,人亦无足信者,故蔑蔑无闻。今执事之与司贡士者有相信之资、谋行之道,惜乎其不可失也!

方今在朝廷者,多以游讌娱乐为事;独执事眇然高举,有深思长虑,为国家树根本之道:宜乎小子之以此言闻于左右也。愈恐惧再拜。

与凤翔邢尚书书

愈再拜:布衣之士身居穷约,不借势于王公大人则无以成其志;王公大人功业显著,不借誉于布衣之士则无以广其名:是故布衣之士虽甚贱而不谄,王公大人虽甚贵而不骄,其事势相须,其先后相资也。今阁下为王爪牙,为国藩垣,威行如秋,仁行如春,戎狄弃甲而远遁,朝廷高枕而不虞:是岂负大丈夫平生之志愿哉?岂负明天子非常之顾遇哉?赫赫乎,洸洸乎,功业逐日以新,名声随风而流,宜乎欢呼海隅高谈之士,奔走天下慕义之人,使或愿驰一传,或愿操一戈,纳君于唐虞,收地于河湟;然而未至乎是者,盖亦有说云:岂非待士之道未甚厚,遇士之礼未甚优?请粗言其事,阁下试详而听之:

夫士之来也,必有求于阁下;夫以贫贱而求于富贵,正其宜也。阁下之财不可以遍施于天下,在择其人之贤愚而厚薄等级之可也。假如贤者至,阁下乃一见之;愚者至,不得见焉:则贤者莫不至而愚者日远矣。假如愚者至,阁下以千金与之;贤者至,亦以千金与之;则愚者莫不至而贤者日远矣。欲求得士之道,尽于此而已;欲求士之贤愚,在于精鉴博采之而已。精鉴于己,固已得其十七八矣;又博采于人,百无一二遗者焉:若果能是道,愈见天下之竹帛不足书阁下之功德,天下之金石不足颂阁下之形容矣!

愈也布衣之士也。生七岁而读书,十三而能文,二十五而擢第于春官,以文名于四方。前古之兴亡未尝不经于心也,当世之得失未尝不留于意也,常以天下之安危在边,故六月于迈,来观其师,及至此都,徘徊而不能去者,诚悦阁下之义,愿少立于阶墀之际,望见君子之威仪也。居十日而不敢进者,诚以左右无先为容,惧阁下以众人视之,则杀身不足以灭耻,徒悔恨于无穷:故先此书序其所以来之意,阁下其无以为狂而以礼进退之,幸甚,幸甚!愈再拜。

为人求荐书

某闻木在山,马在肆,遇之而不顾者虽日累千万人,未为不材与下乘也;及至匠石过之而不睨,伯乐遇之而不顾,然后知其非栋梁之材、超逸之足也。以某在公之宇下非一日,而又辱居姻娅之后,是生于匠石之园,长于伯乐之厩者也;于是而不得知,假有见知者千万人,亦何足云。今幸赖天子每岁诏公卿大夫贡士,若某等比咸得以荐闻,是以冒进其说以累于执事,亦不自量已。

然执事其知某如何哉?昔人有鬻马不售于市者,知伯乐之善相也,从而求之;伯乐一顾,价增三倍:某与其事颇相类,是故终始言之耳。某再拜。

应科目时与人书

月日愈再拜:天池之滨,大江之濆,曰有怪物焉;盖非常鳞凡介之品汇匹俦也!其得水,变化风雨上下于天不难也;其不及水,盖寻常尺寸之间耳。无高山大陵旷途绝险为之关隔也;然其穷涸不能自致乎水,为宾獭之笑者,盖十八九矣。如有力者哀其穷而运转之,盖一举手一投足之劳也。

然是物也,负其异于众也,且曰:烂死于沙泥,吾宁乐之;若俯首帖耳摇尾而乞怜者,非我之志也。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视之若无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今又有有力者当其前矣,聊试仰首一鸣号焉,庸讵知有力者不哀其穷,而忘一举手一投足之劳而转之清波乎?

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鸣号之者,亦命也:愈今者实有类于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说焉。阁下其亦怜察之!

答刘正夫书

愈白进士刘君足下:辱笺教以所不及,既荷厚赐,且愧其诚然。幸甚,幸甚!

凡举进士者,于先进之门何所不往,先进之于后辈,苟见其至,宁可以不答其意邪?来者则接之,举城士大夫莫不皆然,而愈不幸独有接后辈名:名之所存,谤之所归也。

有来问者,不敢不以诚答。或问:为文宜何师?必谨对曰:宜师古圣贤人。曰:古圣贤人所为书具存,辞皆不同,宜何师?必谨对曰:师其意,不师其辞。又问曰:文宜易宜难?必谨对曰:无难易,惟其是尔。如是而已,非固开其为此,而禁其为彼也。

夫百物朝夕所见者,人皆不注视也;及睹其异者,则共观而言之:夫文岂异于是乎?汉朝人莫不能为文,独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为之最。然则用功深者,其收名也远;若皆与世沈浮,不自树立,虽不为当时所怪,亦必无后世之传也。足下家中百物皆赖而用也,然其所珍爱者,必非常物;夫君子之于文,岂异于是乎?今后进之为文,能深探而力取之以古圣贤人为法者,虽未必皆是;要若有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之徒出,必自于此,不自于循常之徒也。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则已,用则必尚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树立,不因循者是也。有文字来,谁不为文,然其存于今者,必其能者也。顾常以此为说耳。

愈于足下忝同道而先进者,又常从游于贤尊给事,既辱厚赐,又安得不进其所有以为答也。足下以为何如?愈白。

答殷侍御书

某月日,愈顿首:辱赐书,周览累日,竦然增敬,蹙然汗出以惭。愈于进士中,粗为知读经书者;一来应举,事随日生,虽欲加功,竟无其暇。游从之类,相熟相同,不教不学,闷然不见己缺,日失月亡,以至于老:所谓无以自别于常人者。每逢学士真儒,叹息踧踖,愧生于中,颜变于外,不复自比于人。

前者蒙示新注《公羊春秋》,又闻口授指略,私心喜幸,恨遭逢之晚,愿尽传其学。职事羁缠,未得继请,怠惰因循,不能自强,此宜在摈而不教者。今反谓少知根本,其辞章近古,可令叙所注书;惠出非望,承命反侧,善诱不倦,斯为多方,敢不喻所指?八月益凉,时得休假,傥矜其拘缀不得走请,务道之传而赐辱临,执经座下,获卒所闻,是为大幸!

况近世公羊学几绝,何氏注外,不见他书。圣经贤传,屏而不省,要妙之义,无自而寻;非先生好之乐之,味于众人之所不味,务张而明之,其孰能勤勤绻绻若此之至!固鄙心之所最急者。如遂蒙开释,章分句断,其心晓然,直使序所注,挂名经端,自托不腐,其又奚辞?将惟先生所以命。愈再拜。

答陈商书

愈白:辱惠书,语高而旨深,三四读尚不能通晓,茫然增愧赧;又不以其浅弊无过人知识,且喻以所守,幸甚!愈敢不吐情实?然自识其不足补吾子所须也。

齐王好竽,有求仕于齐者操瑟而往,立王之门三年不得入,叱曰:“吾瑟鼓之能使鬼神上下,吾鼓瑟合轩辕氏之律吕。”客骂之曰:“王好竽而子鼓瑟,虽工,如王不好何?”是所谓工于瑟而不工于求齐也。今举进士于此世,求禄利行道于此世,而为文必使一世人不好,得无与操瑟立齐门者比欤?文虽工不利于求,求不得则怒且怨,不知君子必尔为不也!故区区之心,每有来访者,皆有意于不肖者也。略不辞让,遂尽言之,惟吾子谅察。愈白。

与孟尚书书

愈白:行官自南回,过吉州,得吾兄二十四日手书数番,忻悚兼至,未审入秋来眠食何似,伏惟万福!

来示云:有人传愈近少信奉释氏,此传之者妄也。潮州时,有一老僧号大颠,颇聪明,识道理,远地无可与语者,故自山召至州郭,留十数日,实能外形骸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与之语,虽不尽解,要自胸中无滞碍;以为难得,因与来往。及祭神至海上,遂造其庐;及来袁州,留衣服为别,乃人之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孔子云:“丘之祷久矣。”凡君子行己立身自有法度,圣贤事业,具在方册,可效可师;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内不愧心,积善积恶,殃庆自各以其类至:何有去圣人之道,舍先王之法,而从夷狄之教以求福利也?《诗》不云乎:“恺悌君子,求福不回。”《传》又曰:“不为威惕,不为利疚。”假如释氏能与人为祸祟,非守道君子之所惧也;况万万无此理。且彼佛者果何人哉?其行事类君子邪?小人邪?若君子也,必不妄加祸于守道之人;如小人也,其身已死,其鬼不灵。天地神祇,昭布森列,非可诬也;又肯令其鬼行胸臆,作威福于其间哉?进退无所据,而信奉之,亦且惑矣!

且愈不助释氏而排之者,其亦有说。孟子云:今天下不之杨则之墨,杨、墨交乱,而圣贤之道不明,则三纲沦而九法斁,礼乐崩而夷狄横,几何其不为禽兽也!故曰:“能言拒杨、墨者,皆圣人之徒也。”扬子云云:“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夫杨、墨行,正道废,且将数百年,以至于秦,卒灭先王之法,烧除其经,坑杀学士,天下遂大乱。及秦灭,汉兴且百年,尚未知修明先王之道;其后始除挟书之律,稍求亡书,招学士,经虽少得,尚皆残缺,十亡二三:故学士多老死,新者不见全经,不能尽知先王之事,各以所见为守,分离乖隔,不合不公,二帝三王群圣人之道于是大坏。后之学者无所寻逐,以至于今泯泯也:其祸出于杨、墨肆行而莫之禁故也。孟子虽贤圣,不得位,空言无施!虽切何补?然赖其言,而今学者尚知宗孔氏,崇仁义,贵王贱霸而已。其大经大法皆亡灭而不救,坏烂而不收,所谓存十一于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然向无孟氏,则皆服左衽而言侏离矣:故愈尝推尊孟氏,以为功不在禹下者,为此也。

汉氏已来,群儒区区修补,百孔千疮,随乱随失,其危如一发引千钧,绵绵延延,寖以微灭。于是时也,而唱释、老于其间,鼓天下之众而从之,呜呼,其亦不仁甚矣!释、老之害过于杨、墨,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亡之前,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呜呼,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虽然,使其道由愈而粗传,虽灭死万万无恨!天地鬼神临之在上,质之在傍,又安得因一摧折,自毁其道以从于邪也!

籍、湜辈虽屡指教,不知果能不叛去否?辱吾兄眷厚而不获承命,惟增惭惧,死罪死罪!愈再拜。

答吕毉山人书

愈白:惠书责以不能如信陵执辔者。夫信陵,战国公子,欲以取士声势倾天下而然耳;如仆者,自度若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以吾子始自山出,有朴茂之美意,恐未砻磨以世事;又自周后文弊,百子为书,各自名家,乱圣人之宗,后生习传,杂而不贯:故设问以观吾子。其已成熟乎,将以为友也;其未成熟乎,将以讲去其非而趋是耳。不如六国公子有市于道者也。

方今天下入仕,惟以进士、明经及卿大夫之世耳。其人率皆习熟时俗,工于语言,识形势,善候人主意;故天下靡靡,日入于衰坏。恐不复振起,务欲进足下趋死不顾利害去就之人于朝,以争救之耳;非谓当今公卿间无足下辈文学知识也。不得以信陵比。

然足下衣破衣,系麻鞋,率然叩吾门;吾待足下虽未尽宾主之道,不可谓无意者。足下行天下,得此于人盖寡,乃遂能责不足于我,此真仆所汲汲求者。议虽未中节,其不肯阿曲以事人者灼灼明矣。方将坐足下三浴而三熏之,听仆之所为,少安无躁。愈顿首。

答渝州李使君书

乖隔年多,不获数附书,慕仰风味,未尝敢忘。使至,连辱两书,告以恩情迫切,不自聊赖。重序河南事迹本末,文字绸密,典实可寻,而推究之明,万万无一可疑者。钦想所为,益深勤企,岂以愈为粗有知识,可语以心而告之急哉?是比数愈于人而收之,何幸之大也!

愈虽无节概,知感激。若使在形势,亲狎于要路,有言可信之望,虽百悔吝,不敢默默。今既无由缘进言,言之恐益累高明,是以负所期待,窃窃转语于人,不见成效,此愈之罪也。然不敢去心。期之无已,以报见待;惟且迟之,勿遽捐罢,幸甚!《庄子》云:“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者,圣也。”《传》曰:“君子俟命。”然无所补益,进其厌饫者,只增愧耳。良务宽大。愈再拜。

答元侍御书

九月五日,愈顿首,微之足下:前岁辱书,论甄逢父济识安禄山必反,即诈为喑弃去。禄山反,有名号,又逼致之,济死执不起,卒不污禄山父子事。又论逢知读书,刻身立行,勤己取足,不干州县,斥其余以救人之急。足下繇是与之交。欲令逢父子名迹存诸史氏。

足下以抗直喜立事,斥,不得立朝,失所不自悔,喜事益坚。微之乎,子真安而乐之者!谨详足下所论载,校之史法,若济者固当得附书;今逢又能行身,幸于方州大臣以标白其先人事,载之天下耳目,彻之天子,追爵其父第四品,赫然惊人:逢与其父俱当得书矣。

济逢父子自吾人发。《春秋》美君子乐道人之善,夫苟能乐道人之善,则天下皆去恶为善,善人得其所,其功实大,足下与济父子俱宜牵联得书。足下勉逢令终始其躬,而足下年尚强,嗣德有继,将大书特书,屡书不一书而已也。愈既承命,又执笔以俟。愈再拜。

与郑相公书

再奉示问,皆缘孟家事,辞旨恻恻,忧虑深远,窃有以见大人君子笃于仁爱,终始不倦。伏读感欷,不知所喻。

旧与孟往还数人,昨已共致百千已来,寻已至东都,计供葬事外尚有余资。今裴押衙所送二百七十千,足以益业,为遗孀永久之赖。孟氏兄弟在江东未至。先与相识,亦甚循善;所虑才千不足任事。郑氏兄弟惟最小者在东都,固如所示,不可依仗。孟之深友太子舍人樊宗师,比持服在东都,今已外除,经营孟家事,不啻如己;前后人所与及裴押衙所送钱物,并委樊舍人主之,营致生业,必能不失利宜。候孟氏兄弟到,分付成事,庶可静守,无大阙败。伏惟不至远忧,续具一一谘报,不宣。愈再拜。

与袁相公书

伏闻宾位尚有阙员,幸蒙不以常辈知遇,恒不自知愚且贱,思有论荐。

窃见朝议郎前太子舍人樊宗师孝友聪明,家故饶财,身居长嫡,悉推与诸弟;诸弟皆优赡有余,而宗师妻子常寒露饥馁,宗师怡然处之,无有难色。穷究经史,章通句解,至于阴阳、军法、声律,悉皆研极原本。又善为文章,词句刻深,独追古作者为徒,不顾世俗轻重,通微晓事,可与晤语。又习于吏职,识时知变,非如儒生文士止有偏长。退勇守专,未为宰物者所识;年近五十,遑遑勉勉,思有所试。阁下傥引而致之,密加识察,有少不如所言,愈为欺罔大君子,便宜得弃绝之罪于门下。诚不忍奇宝横弃道侧,而阁下箧椟尚有少阙不满之处,犹足更容,辄冒言之,退增汗慑。谨状。

与鄂州柳中丞书

淮右残孽,尚守巢窟,环寇之师,殆且十万,瞋目语难。自以为武人不肯循法度,颉颃作气势,窃爵位自尊大者,肩相磨地相属也;不闻有一人援桴鼓誓众而前者,但日令走马来求赏给,助寇为声势而已!

阁下书生也。《诗》、《书》、《礼》、《乐》是习,仁义是修,法度是束。一旦去文就武,鼓三军而进之,陈师鞠旅,亲与为辛苦,慷慨感激,同食下卒,将二州之牧以壮士气,斩所乘马以祭踶死之士,虽古名将,何以加兹!此由天资忠孝,郁于中而大作于外,动皆中于机会,以取胜于当世。而为戎臣师;岂常习于威暴之事,而乐其斗战之危也哉?

愈诚怯弱不适于用,听于下风,窃自增气,夸于中朝稠人广众会集之中,所以羞武夫之颜,令议者知将国兵而为人之司命者,不在彼而在此也。

临敌重慎,诫轻出入,良食自爱,以副见慕之徒之心,而果为国立大功也。幸甚,幸甚!不宣。愈再拜。

又一首

愈愚不能量事势可否。比常念淮右以靡弊困顿三州之地,蚊蚋蚁虫之聚,感凶竖喣濡饮食之惠,提童子之手坐之堂上,奉以为帅,出死力以抗逆明诏,战天下之兵;乘机逐利,四出侵暴,屠烧县邑,贼杀不辜,环其地数千里莫不被其毒,洛、汝、襄、荆、许、颍、淮、江为之骚然。丞相公卿士大夫劳于图议,握兵之将、熊罴区虎之士畏懦噦蹜,莫肯杖戈为士卒前行者;独阁下奋然率先,扬兵界上,将二州之守,亲出入行间,与士卒均辛苦,生其气势。见将军之锋颖凛然,有向敌之意;用儒雅文字章句之业,取先天下武夫,关其口而夺之气:愚初闻时方食,不觉弃匕箸起立。岂以为阁下真能引孤军单进,与死寇角逐,争一旦侥幸之利哉?就令如是,亦不足贵;其所以服人心,在行事适机宜,而风采可畏爱故也。是以前状辄述鄙诚,眷惠手翰还答,益增欣悚。

夫一众人心力耳目,使所至如时雨,三代用师,不出是道。阁下果能充其言,继之以无倦,得形便之地,甲兵足用,虽国家故所失地,旬岁可坐而得;况此小寇,安足置齿牙间?勉而卒之,以俟其至,幸甚!夫远征军士:行者有羁旅离别之思,居者有怨旷骚动之忧,本军有馈饷烦费之难,地主多姑息形迹之患;急之则怨,缓之则不用命;浮寄孤悬,形势销弱,又与贼不相谙委,临敌恐骇,难以有功。若召募士人,必得豪勇,与贼相熟,知其气力所极,无望风之惊,爱护乡里,勇于自战:征兵满万,不如召募数千。阁下以为何如?傥可上闻行之否?

计已与裴中丞相见,行营事宜,不惜时赐示及,幸甚!不宣。愈再拜。

答魏博田仆射书

季冬极寒,伏惟仆射尊体动止万福。即日愈蒙免,蒙恩改职事,不任感惧。使至,奉十一月十二日示问,欣慰殊深,赞善十一郎行,已附状,伏计寻上达。

愈虽未获拜识,尝承仆射眷私,猥辱荐闻,待之上介,事虽不允,受赐实多。顷者,又蒙不以文字鄙薄,令撰《庙碑》,见遇殊常,荷德尤切。安有书问稍简,遂敢自疏?比所与杨书记书,盖缘久阙附状,求因间粗述下情。忽奉累纸示问,辞意重叠,捧读再三,但增惭悚。

仆射公忠贤德为内外所宗,位望益尊,谦巽滋甚。谬承知遇,欣荷实深,伏望照察。限以官守,拜奉末由,无任驰恋。谨因使回奉状,不宣。谨状。

与华州李尚书书

比来不审尊体动止何似?乍离阙庭,伏计倍增恋慕。

愈于久故游从之中,伏蒙恩奖知待,最深最厚,无有比者;懦弱昏塞,不能奋励出奇,少答所遇。拜辞之后,窃念旬朔不即获侍言笑,东望殒涕,有儿女子之感。独宿直舍,无可告语,展转歔欷,不能自禁。

华州虽实百郡之首,重于藩维,然阁下居之,则为失所。愚以为苟虑有所及,宜密以上闻,不宜以疏外自待;接过客俗子,绝口不挂时事,务为崇深,以拒止嫉妒之口;亲近药物方书,动作步趋,以致和宣滞:为国自爱,副鄙陋拳拳之心,幸甚,幸甚!谨奉状,不宣。愈再拜。

京尹不台参答友人书

所示情眷之至,不胜悚荷。台参实奏云:容桂观察使带中丞尚不台参;京尹郡国之首,所管神州赤县,官带大夫,岂得却不如,事须台参?圣恩以为然,便令宣与李绅不用。台参亦是何典故?赤令尚与中丞分道而行,何况京尹?人见近事,习耳目所熟,稍殊异即怪之;其于道理有何所伤?圣君使行,即是故事。自古岂有定制也?

停推巡缘府中褊迫是实,若别差人,即是妄说。岂有此事?小人言不可信,类如此,亦在大贤斟酌而断之。流言止于智者,正谓此耳。

客多,自修报状不得,伏惟照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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