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三
涅赫柳多夫从库兹明斯科耶来到他继承姑妈的庄园——就是他和卡秋莎相识的那个地方。他想在这个庄园里处理土地也像他在库兹明斯科耶所做的那样办，除此之外，还要打听一下，尽可能了解到有关卡秋莎的事，以及她的也是自己的孩子的事：他是不是真的死了，怎么死的？他一大早就来到了潘诺沃。他来到院子里，第一件让他触目惊心的事，就是所有的房屋，特别是正房的一片破败荒凉的景象。原来绿色的铁皮房顶，由于很久没有油漆过，已锈蚀得变成了红色，有几片铁皮，大约是被暴风雨吹得卷了边。将正房从四面包起来的薄木板，有几处被人在容易拔掉生锈钉子拆木板的地方撬开了。门廊有两个，一个是前边的，特别是他记得清楚的后面那个门廊，已经朽毁，只剩下横梁了。窗户上没有玻璃，钉着木板。管家住的厢房、厨房、马厩，全都变得陈旧，黑乎乎的了。只有花园，不仅没有衰败，而且树木茂盛、枝叶相接，现在正值鲜花盛开的时期。
樱桃树、苹果树和李子树已经开花，从围墙外看去好似白色的云。丁香花盘绕形成的篱笆也开花了，像十年前一样，那一年他和十六岁的卡秋莎躲在这丁香花丛的后面玩捉人游戏，跌了一跤，被荨麻扎破了手。索菲娅？伊万诺夫娜在正房附近栽的那棵落叶松，当时像个小木桩，今天却长成一个成材的大树了，上面满布着绒毛似的黄绿色的针叶。那条河已水满两岸，顺着磨坊的斜坡哗哗流淌。农民的成群的牛马在河对岸的草场上放牧，五颜六色混在一起。管家是个未在教会学校毕业的学生，微笑着在院里迎接涅赫柳多夫，不停地微笑，请他到账房去，还是微笑着走到隔板后面去了，仿佛这笑容预示会发生特别的事情似的。在隔板后面有人小声说了一阵话，随之就不说了。车夫收到赏钱后把车赶出院子，响起一阵铃铛声，随后一切都沉寂下来。紧接着有个身穿绣花衬衫、耳朵上挂着绒毛球的打赤脚的姑娘从窗前跑过去，一个农民跟在姑娘后面也跑了过去，脚上大靴子的鞋钉踏得夯实的小路橐橐发响。
涅赫柳多夫坐在窗旁往花园瞧，静听。春天清新的空气和耕耘的土地的芳香吹进两扇窗的窗户，轻轻吹拂他那汗涔涔的额头上的头发和放在刀痕斑斑的窗台上的几张便条。河上农妇们正用洗衣棒棰敲打衣服，声音相互干扰，发出“特拉—拍特，特拉—拍特”的响声，这声音在迎着阳光闪闪发光的蓄满水的河面上散播开来，磨坊的水冲下来，发出均衡的响声。一只苍蝇惊恐地嗡嗡叫着从聂赫柳多夫耳边飞了过去。
忽然，涅赫柳多夫回想起，在很久以前，当时他还年轻、纯真，也是在这里透过磨坊发出的均衡的喧闹声听见洗衣棒棰敲打湿衣服的响声，也是春风这样吹拂他满头汗水的头发和满是刀痕的高台上的几张字条，也是这样，一只苍蝇从他耳边惊恐地飞过，他不仅想起当时是十九岁的男孩，而且感觉到自己现在依然是那个样子，那么富有朝气、纯洁、前程无可限量，可是与此同时，如同在梦里一般，他知道这已不复存在，他心里感到非常忧伤。
“请问，您什么时候吃饭？”管家微笑着问。
“随便，我不饿。我要到村子里走走。”
“那么，你要到正房去吗？我那边屋里一切都收拾好了，请您去瞧瞧，如果房子外边……”
“不，以后再去。现在劳驾告诉我，你们这里有个叫马特廖娜？哈林娜的女人吗？”
这个人是当年为卡秋莎接生的老太婆。
“有，就在村子里，我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她开小酒馆卖私酒。我知道，揭发过，也骂过她，可就是狠不下心写状子告发。老太婆了，还要养活孙儿、孙女。”管家说，他总是带着微笑，显出他想让主人高兴的样子，并且相信，涅赫柳多夫和他一样，对什么事都明白。
“她住在哪里？我想到她那里去。”
“在村子的一头儿，从那边数第三排房子，左边有一座砖砌的小屋，走过砖砌的小屋就是她的屋子。还是我送您去吧。”管家愉快地笑着说。
“不，谢谢您，我能找到。劳驾请您通知农民集合起来开个会，我要跟他们谈谈土地的事。”涅赫柳多夫说，如果可能，他打算今晚上在这里也按照库兹明斯科耶的做法跟农民们把事情了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