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岛最好的时光,漫长而无人知晓。如今,它的美为越来越多好奇的目光所戳穿,成为一种消费品。成千上万的外地人乘着飞机越过千山万水,像鸟群一样从空中降落下来,为的是到清纯的椰风中做一次深呼吸,到透明的海水里洗一下尘埃,然后又带着淡淡的惆怅回到原来的生活里去。
其实,如此作为快餐被人们消费着的,只是海南岛东南部沿海和五指山局部地区,被艺术家们反复描摹的也是这些地方的光景。岛西部在很大程度上仍处于被遗忘的状况。这种遗忘是如此之深,以至于计划中的西部旅游路线至今都无法开辟出来。于是,西部成了西部人的西部,其风物的难言之情完整地属于生活在那里的人。在匆忙劳作的某一个瞬间,那种带着苍凉意味的美灵光一闪,照亮了他们无限感慨的内心,让他们的眼睛流出晶莹的泪花来。但他们最终还是要把泪花拭干,回到尘埃纷扬的劳碌中去。于是这种被荒弃的让人落泪的美,需要找一个或更多的人来诉说衷肠。事实上,它们已经找到了一个人。三十多年来,这个叫游桂光的人一直行走在西部灼灼的阳光和漫漫的风沙中,出入于尖峰岭、霸王岭以西,那片蛮荒的土地上,细心收集一个个灵光乍现的瞬间,师法自然的神工鬼斧,以这片土地上生长出来的植物为寓言,用隐喻的方式把属于这个地方的生存体验,涂写在一幅幅淡黄的宣纸上。
海南岛的东南部,是水盛火旺、水火既济的风水宝地,常年有丰沛的降水将热带高度数的阳光调剂成温柔而湿润的风,抚慰着母性般缓缓起伏的土地,人同植物一样,都生活在浩荡的恩情之中。冠盖如云,绿草如茵,花枝缭乱,到处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这种丰腴妩媚和繁荣昌盛,在曾祥熙等东部画家的笔下,一再被表达成情不自禁、欢欣鼓舞的歌颂,并为人们所熟知。与此不同,西部景象显得苍凉、苦涩、坚韧而又十分绚烂、辉煌,粗粝、野蛮却又大气磅礴,它的美渗进了更多复杂的成分,显得一言难尽,色彩层次也比东部的事物要丰富得多。这一切都来自于造化,从太平洋深处卷扬起来的风,经过漫长的呼啸和席卷,当它抵达海南岛西部的时候,已经是强弩之末,原来所携带的丰润的水气基本拧干,浓郁如泼墨的乌云也升到天空的深处,化为淡淡的鱼鳞云。于是,天显得比任何地方都要高旷,风被磨得像飞镖一样锐利,太阳更是显露出凶猛残酷甚至歹毒的本性,居高临下、肆无忌惮地掷下无数刀光剑影,使西部的生存变得艰辛和奋勇,这里的生命也因此具备了东部地区植物所缺少的嶙峋风骨和壮烈气概。历史上,这里出现过众多视死如归、慷慨赴义的革命先驱,当然,也出现过不少争勇斗狠、打家劫舍的土匪。
游桂光出生在原感恩县属地新街,在西部的土地上走过尘土弥漫的路程,历经坎坷磨难,对世道人心之冷暖有深刻的体味。他两岁丧父,曾随母亲四处流落讨生活。十岁时,正值荒年,一家人靠拾稻穗为生,母亲贫病交集,饿倒在尖峰岭下,至今尸骨无收。而后跟着阿婆艰难度日,凭着自己顽强的毅力和不屈不挠的精神,以及和善的天性,才得以在西部的天空下站立起来。他的成长和西部土地上那些长刺的植物,有着共同的履历,有所不同的是他始终期待着有一天能够开出花来。在他的作品中,常常习惯性地使用焦墨,从画面上生长起来的扭曲着的树木,总给人一种缺水的感觉,总有一种难忍的渴望,总有一种对浩渺苍穹的向往和投奔,它们以一种挣扎的姿态交相向天空攀缘,仿佛要连根拔起,脱离焦灼的地面而去,这是许多东南部地区的人所不习惯接受的。有的作品,乍看起来相当秀丽优美,仔细玩味,其中却有一种贲张的筋骨,一种莫名的愤怒和豁出,罕有水性杨花的甜润和柔媚。他的笔触对缭乱阳光下的树木更有特殊的敏感,这些植物在风中摇曳的姿态犹如巫师神秘的舞蹈,它们的叶子也唱响了凡人听不清的咒语。一种不可阻截的生机蓬勃发展,纷然向画面之外的空间伸张出来,让人担心这薄薄的宣纸如何承受。
与许多标新立异的新派画家相比,游桂光的画显得传统和古典;与那些泥古不化的匠人对照,游桂光的画融入了个人生命体验的况味。中国画是讲究功底的,游桂光为此在临摹和写生上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几十年来,除了绘画,他几乎对人世间的一切事情都不感兴趣,也不大了解人与人之间复杂微妙的关系。很多的时候,他都像一支饱含浓墨的毛笔,在宣纸上不停地挥舞着。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笔力的苍健在海南岛上并不多见,而且,他也已经画出了许多非常优秀的、富有气度和感染力的作品,有了较为鲜明的个人风格,只是出手的作品质地还不够整齐。与那些刻意构思的篇幅相比,我更喜欢他放任自己,直接师法自然造化的作品,特别是现场的水墨写生。它们展示的超越利害计较和揣摩计度,与万物浑然打成一片、忘乎所以的境界,正是我们在这个闹腾的世界上买不到的东西。
在某种意义上,游桂光成了西部的代言人。他的墨迹加深了我们对西部人情世故和历史文化内蕴的谅解。我们寄生的美丽的岛屿迄今尚未得到很好的呵护,它最能够唤醒我们内心孩子般无邪情感的那部分,正在残忍地减少着,游桂光画作中让人感到无比清凉的树木也遭到砍伐。若干年以后,他的作品是否会成为海南岛美好时光的追悼和怀念?
这正是我夜里所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