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社会和自然生态环境对人的生存有着十分重大的影响,资源的匮乏、阶级压迫、种族奴役、性别歧视等不平等的权力关系,始终是许多令人沉痛的事件背后隐蔽的因缘。社会的种种不合理因素都应该通过一代代人的努力不断地得到修订、改良和歼灭,但是,在得到修订、改良和歼灭之前,又是我们必须将其作为自己的命运接受下来的现实。我们没有足够的寿命等到社会上的所有问题都一揽子解决之后才开始自己的生活;也不能因为这些因素的存在,就不打算过好日子;还不能认为自己过得不自在,就一定是社会或别人出了问题,从而使自己的内心充满怒火;更不能认定在社会的种种不合理现象没有得到根本改变之前,我们的生活就只能是一种灾难,我们的幸福只能是一种罪恶,我们的尊严只能是一种反抗和叛逆,是破罐子破摔;更不能设想只要剪除了种种不合理的权力关系,或者让自身在权力关系中占据优势和主导地位,就可以一劳永逸地铲除使我们终日不得开心颜的弊端,我们的生活就一定春风得意马蹄疾。过去一个历史时期,阶级斗争的理论为低地位阶层所接受,人们认为,如果自己贫困,那是因为有人在剥削和压榨我的生命,只要把富贵的阶级打倒并踩上一脚,让我们上来改天换地,口中的黄连就会变成蜜糖。然而,历史表明,贫困和不公并不是换一个皇帝或一个统治阶级就能够根治的痼疾。于是,在总嫌缓慢的变革进程中,就有了由哪一些人来承受贫困和不公以及如何承受的问题。
当今世界,狭隘的民族主义和宗教意识抬头,人们往往认为,如果我们这个民族发展滞后,肯定是因为其他民族侵占了我们的资源,绊住了我们的脚步;如果我们这种宗教的兄弟没有过好日子,那肯定是因为别的宗教的神祇挤压了我们的天空,分割了我们的矿藏。只要我们民族能够从某个国家独立出去,我们的同胞就不愁没有好日子过;只要把本尊之外的一切神祇及其异教徒统统驱除,教内兄弟的日子就能够充分享受天国的恩典。其实,真实的情况从来就不是这么简单。民族独立了,部族之间又互相厮杀起来;同一宗教的人们自主了,教派之间的斗争反而愈演愈烈,变得更加残酷。连起码的和平与安宁都得不到,更不用说别的。权利本位的分割最终将指向一个个个人,就连一个家庭也不能成为完整的单元。
后现代的意识形态把权利关系扩大化,视之为社会生活现象的实质,各种普世的价值却被当成是一种蓄意的装潢粉饰,仿佛人们之间已经没有了共同的利益和愿望,仿佛人们之间除了权利关系就没有别的关系。后现代的思想家们在泛化权利关系的同时,还不断地将权利加以分解,提出越来越细致、烦琐和敏感的解放诉求,将个人生活的不如意更多地嫁祸给社会,对与权利相应的责任承担却语焉不详。这种重权轻责的意识形态,倒是便于政客们在民主时代收揽人心拉选票。他们通常会装出一副为妇女、儿童、同性恋等弱小族群请命的铁杆姿态,以骗取政治信任;单刀直入地进行片面的权利意识启蒙,煽动起人们心头大量过剩的欲望和幻想,给社会施加了一时难于转化和规避的压力与风险。这无论对于世界还是个人都没有什么裨益。所谓公正,不应该止于权利分配的平等,也应该是责任与义务分配的平等,还应该是权利占有与责任担当的对等,更必须是自身与邻人、对手甚至敌人之间权利责任的对等,以达到某种均衡的状态。如果在一个社会里,人们都纷纷向社会提出各种权利的热烈要求,对自己所应当承当的责任则避之唯恐不及,这个社会也就失重并且岌岌可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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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个社会能够对人的生活负完全责任。所谓完美的社会,只能是提供每个人对自己生命负责的必要条件,并在他不能对自己负责的时候提供可能的帮助,而对必要条件和可能帮助的理解是随着时运变化的。在任何社会环境里,人们都需要去寻找和挖掘生命的黄金,并承受自己不一定亨通的命运。在一个不完善的、存在种种缺憾的制度环境下,一个人也可以找到生命的宝藏,让自己的生活充满天上的荣耀。而即便在按照理想的政治理念建立起来的堪称完美的社会里,一个人也可能有一个坎坷不幸的命运,也可能因为找不到生命的宝藏,陷入迷津,胸膈间臃胀着许多排解不了的脓痰,他的生活甚至可能跟地狱没有什么两样。在一个问题多多的社会,人们还可以为自己的不幸找借口,把自己生活的不如意,包括自身的毛病,归咎于社会,找个地方出一股恶气,冒一串黑烟,也还可以在改变社会和个人命运的活动中锻炼自己的智慧、胸怀和毅力。但在一个看起来相当完美的社会里,你不需要也不应该改变什么,倘若在这个社会里你还有痛苦和烦恼也只能独自吞忍,因为那是你自找的,是你自己本身的问题,表明自己根本就不配有什么幸福的生活。哪一个时代都有春花秋月,只是并非所有的人都有好的心境来领受罢了。对于很多生活在今天的人来说,通常让日月无光、江河失色、饮食乏味、睡梦不安的并不全是社会黑暗或他人捣鬼,而极有可能是自己失去了一颗纯真活泼、超越利害计较的、天使一样的童心。人们通常会抱怨,自己最近心境不佳,心烦意乱,是因为自己的生活缺失了许多贵重的东西,是因为自己的生活里发生了不顺心如意的事情或没发生快慰的事情。他们以为一个快乐的日子需要汇集很多贵重的物品,一个无邪的微笑需要很多新鲜的喜事来挠痒。其实并不尽然,一件东西的贵重取决于人们对它的渴求;一件事情是否称心如意,取决于人们对它的期待。不管多么贵重的东西,一旦人们心里不稀罕,它就比鸿毛还轻,它的得失也就左右不了人的情绪;一件事情不管多么悖逆,只要人们心甘情愿地接受,照样能够称心如意。倘若一个人把自己心性中独自饮酌的快乐源泉都糟蹋完了,即使把他迁移到巴比伦的空中花园去,或是把阿里巴巴山洞里的珍宝全都搬到他的卧室里来,都无济于事。人的欢乐仰仗的东西愈多,他的快乐就愈脆弱,他快乐的时光也就愈短暂、愈稀少。回首过去的历史,我们也能看到,在过去那些漏洞百出、溃疡遍体的社会里,也有人舒心地生活过,在他们临终的微笑里,我们知道他们的内心充满着感恩之情。他们以旷达的胸怀包容了世间种种缺憾,以一种欣慰的表情来概括发生在自己生活里的种种事情,使那些不完美的东西在他那里达到更高意义的完美。他们追求的不是万事如意的物质乐园,而是如意万事的心灵境界。一个心性失调甚至扭曲的人,在一个完美的社会里照样有痛苦,并且会给别人带来痛苦。一个心性完善的人可以在许多不完美的社会里完美地生活,并且能够给他的邻居带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