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朵还未绽放，便已开始期盼脱离。哪怕是花开一瞬就荼蘼，也是自己选择的结局。失去了温情，家的含义已然大打折扣，如今却又连生活的逻辑都丢失了，那还有什么是值得留恋的呢？
此处断肠，希望即在彼岸。
爱玲对母亲的思念越来越浓，有时候，她认为那是一种近乎情人之爱的罗曼蒂克。母亲在她心中的形象是完美的，任何人、事、物都不可替代的。
1937年，在爱玲中学毕业的时候，母亲再次回国，还带回了四十多岁的美国男友。她的美丽不因岁月而有丝毫减少，反而又添了几分风韵，让爱玲视为女性的标杆。不论是出于母亲的影响，还是出于学校里的潮流，或是出于爱玲内心的真实渴望，此时她只有一个打算——出国读书。
她小心翼翼地表达了自己的愿望，却毫无悬念地遭到了家里的拒绝。张廷重与孙用蕃整日吸食鸦片，同时住着豪宅，经济压力已经很大，舍不得拿出钱来送爱玲出国。爱玲无法掩饰自己失望的情绪，对家里更加厌恶。
还有一层原因，父亲认为爱玲的选择是受了“某人”的蛊惑和影响。虽然已经拥有了新的家庭，但是想起当日的情境，仍是心有不甘，他觉得很窝火，告别了一个得不到的、只能仰望的女人，现在竟然又出现一个她的翻版。按理来说，爱玲应该与供养她的自己更亲近，缘何就非要受别人挑唆呢？
父亲的质疑，爱玲尚且可以理解和接受，但当后母也刻薄地插嘴道：“你母亲离了婚还要插手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什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这句充满讽刺意味的话让爱玲十分生气，拳头攥得微微颤抖，但还是忍了下来，默默离去。
长久的积怨总会爆发，那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正在缓缓落下，跌在脆弱的家庭关系上。1937年夏天，上海突然遭受日军突袭，沪战爆发。因为家里的宅子临近苏州河，爱玲常常被枪炮声吵得心烦意乱，连夜里也不能安生，于是她索性去找母亲，在那边窝了两个礼拜。临走时候因为匆忙，她与父亲打了招呼，却忘记了与后母知会一声。
两个礼拜之后，当爱玲踏入家门，迎接她的正是后母的横眉冷对：“怎么你走了也不知道跟我说一声？”话音刚落，爱玲还未来得及回应，一记耳光便飞了过来。爱玲呆愣了两秒，紧接着怒火中烧，这个平日沉默的女孩绝不允许自尊心被如此践踏，一股热血涌了上来，她冲了上去，想要还手，但被仆人们拦住了，不想这孙用蕃却趁机大叫：“她打我！她打我！”一边哭喊，一边奔上楼梯。
爱玲看着眼前正在上演的闹剧，嘴唇和手指都微微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是站在那里。视线之内有一只没有鱼的鱼缸，里面红色的海藻刺眼地晃动着。爱玲听见楼上传来一阵木屐拍打地面的声音，她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随着这阵“吧嗒吧嗒”的急促脚步声，父亲从楼上奔了下来。他不由分说地冲向女儿，怒喊道：“你还打人，你打人我就打死你！真是无法无天了！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此时，父女之间的矛盾爆发，仿佛多年的积怨一起释放出来，昔日的温情被打破，换来暴风雨般的拳脚相加。
没有什么语言能够描绘得出一个花季少女受到殴打时的颜面尽失。在拉扯的过程中，她的头一会儿被打得偏向左边，一会儿偏向右边，严重时她觉得耳朵里似乎跑过一列火车的轰鸣。父亲抓着她的头发，像头咆哮的野兽。他仿佛忘记了，面前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是他的亲生骨肉。
面对混乱的局面，仆人们也都惊慌失措，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两个人分开来。狼狈的爱玲喘着粗气，心里却突然冷静下来，她以一双旁观者的眼睛看着屋子里的每一个人。这短短的几分钟，撕碎了她对“家”的全部热爱和想象。
她忽然记起母亲说过的话：“万一他打你，不要还手，不然，说出去总是你的错。”她静静地立在那里，看着父亲横眉冷对地甩袖而去，也看到后母那掩饰不住的得意表情。
爱玲跑到了浴室，看到镜子中的狼狈少女，不由得为自己悲哀起来。愤怒的情绪又突然蹿了上来，她不能够理解，在这座文明的都市里，竟然有一位狠心的父亲如此殴打自己的女儿。她不甘心，想要去报告巡捕房，让所有人都来见证这个卑劣的男人。
狂奔出去的爱玲没有完成这个构想，她被守门的守卫拦住，大闹了一番后也无济于事，只得偃旗息鼓。刚刚平息了情绪的张廷重却又被勾起了怒火，他抓起一只青瓷花瓶向爱玲掷了过去。爱玲吓得呆住了，但所幸没有砸中头部，偏了些位置，撞到墙上变成四溅的碎瓷片。
父亲甩门而去后，爱玲抱着何干痛哭失声，她觉得身体里的水分都快要哭干了。第二天，爱玲又在一间空屋子里哭了一整天，但她觉得没人在意，脚边的空气都是静止的，所谓眼泪与悲伤都是演给自己的戏码。
次日，姑姑上门来看望爱玲，并说了些缓解的话语，但却换来后母阴阳怪气的一句：“是来捉鸦片的吧？”姑姑气得刚要回嘴，张廷重就跳出来劈头打过去，三拳两脚将妹妹打进了医院。姑姑十分生气，但碍于骨肉关系，觉得告到巡捕房始终有辱门楣，便咽下了这口气。
此时的爱玲孤立无援，被关在一间空房子里，独自体味孤单、恐惧、愤怒。张廷重威胁说要用手枪打死她，爱玲知道那只是一种威胁，但有时她却宁愿那是真的。屈辱地生，还不如痛快地死。
她出生在这栋房子里，这里的空气记录了她的第一声啼哭，若干年后她回到这里，心里却慢慢地抵触与不情愿。如今，她被困在这里，时间分分钟滑过她的皮肤，凌迟着她的耐性。这栋房子在她的心里越发阴森了，每一角落又仿佛隐藏着怨气与杀机。
日子重重叠叠地过了一百多天，爱玲在这间坟墓般悲凉的房子里，被禁锢了半年。她觉得自己像是被全世界遗弃了，外面的人在过着灯红酒绿的日子，只有她蜷在角落里，听着自己的心跳与呼吸。每当风吹动窗外的树叶，她都会惊恐而警觉地竖起耳朵，她开始对这个世界产生敌意与戒心。
一百多个日日夜夜，于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来说，却像是走过了半个世纪的辛酸，灵魂老去了几十岁。她期盼着重获自由的那一天，阳台的木栏杆被她撕成了一地残渣，每当天空滑过一架飞机，她就会默默在心里许愿，不如有个炸弹落下来吧，她愿与这房子里的每个人一起在烈火中死去。
房子里最关心爱玲的要数何干，她常常叮嘱这个倔强的姑娘：“千万不可以走出这扇门呀！出去了就回不来了。”在她看来，这个瘦弱的孩子如果脱离了家庭，就是不幸与悲惨的。但爱玲心里却并非这样想，地狱般的宅子是她一生的噩梦。她翻遍了《基督山伯爵》、《三剑客》等复仇小说，时刻计划着要逃出去，她要拥抱外面的世界。
她想过，要用被单系成绳子，悬在窗户上逃出去。但是仔细分析，她又觉得自己的房间不临街，又要从花园翻出去，若惊动了院里的两只白鹅，倒是会惹了大麻烦。她还要等到万事俱备再行动，于是她每天坚持锻炼身体，为逃走做准备。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爱玲忽然病倒了。她患上了痢疾，生命奄奄一息。父亲不曾请人来医治，只是任由她独自折腾着。她滚烫的身体整日卧在床上，分不清白天黑夜，她常常觉得自己就要死了，或许这栋伴随她出生的房子也要送她离去吗？绝望之余，她又一次次睁开了眼睛，看到这个残存的世界。
如此病着，她也没有忘记过逃跑的事。每当听见大门“咔嚓”的一声开关，她的心跳都会变快许多。她常想，门外的守卫一定会因为她生病而松懈吧？这时候逃走倒是良机。胡思乱想了好久，但无奈力不从心，她连一张床都爬不起来。
何干终于看不下去了，老泪纵横地看着自己带大的女孩，心疼她受这样的苦。她瞒过了孙用蕃，悄悄对张廷重说了情，也将爱玲现在的身体状况转告给了他。张廷重知道，如果女儿出了什么事情，他是绝对脱不了干系的，他甚至还因此做了噩梦，梦见路人纷纷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恶父”。
大难不死的爱玲得到了治疗。张廷重会趁妻子不注意时悄悄给爱玲注射抗生素，持续了几天后，病情总算得到了控制。在何干的照料下，爱玲渐渐可以坐起来，并扶着墙壁走动了。她恢复健康的第一天，就在迫切地寻找逃跑的机会。她受够了这一切，她要逃走！
机会终于来了，一天晚上，她先是向何干打听了两个守卫的换岗时间，然后蓄势待发，在那个黑咕隆咚的晚上，她在换岗时蹑手蹑脚跑了出去。在拔下门闩，狂奔在街道上的时候，她感到自己像在做梦。半年里，这一幕每天都在她的脑海里演练，今日成为事实。
呼吸着外面的空气，脚步踏实地踩在街道上，爱玲又想笑又想哭。她怀念这个世界，尽管它是那样不讲道理。路过每一间房子的时候，爱玲都想起了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房子里一定有热气腾腾的美味佳肴，还有欢声笑语的家人团坐。可是对她而言，情感已经干瘪了太久，缺少爱的滋养。她遇到了一个黄包车夫，并兴致勃勃地与他讨价还价。她为的不是省钱，而是那种“我在活着”的体验。
爱玲逃走后，张廷重大发雷霆，但也于事无补。他开除了何干，这个忠心服侍了几十年的老仆人含泪离开了张家，回老家养老去了。后母心中倒是少了个负担，把爱玲的东西扔的扔，送人的送人，就当没有这个人存在过。何干悄悄偷出了一些爱玲儿时的玩具，给她留作纪念，有一把白象牙骨子淡绿鸵鸟毛折扇，扇起来便掉毛，呛得人流下泪来。
逃走并不是最后的结局，爱玲的复仇也开始启动，她向父亲每日阅读的《大美晚报》投了一篇英文稿件，声泪俱下地描述了自己被软禁和虐待的经过。文章真的刊登了出来，标题为：“What a life，what a girl’s life！”
可以想象得到，爱面子的张廷重看到报纸后会是怎样的暴怒，但是文章已经刊登，任何咆哮也无济于事。多年后，红遍全国的爱玲又将这段故事写入《私语》中。当时，她的读者遍布中国的每一个角落。相信这样的复仇远比打骂声讨更加残酷和有效。
只是生活偶尔的一个急转弯，温情变脸为敌视。被困在迷宫里的女孩想不通，也辨不明，同样频率流动的血液为何失心疯般脱离了轨道。因爱生恨，抑或是爱恨交织，都成了毒药，渗入五脏六腑，活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
生活的面孔是何时塑造的呢？无数灰暗的记忆奔走着，其中冷漠的苍白贯穿了昔日的梦境，鲜血四溢。悲伤逝去了，只留下孤独的缅怀，当有一天独自垂暮时，追忆着那梦境中过往的曾经与将至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