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过她的人都非泛泛之辈,志摩、思成和老金在各自的领域里代表了当时的最高成就,都不是没见过美女的凡夫俗子,能被这三个人同时欣赏着、仰慕着的女人可以称之为了不起了。可想而知,若她真是只有外貌出色,志摩怎会陷入爱情的迷茫久不能自拔,梁启超怎会主动介绍爱子与她认识并在他们成婚前将她视如己出,思成怎会一次又一次地忍受她的小性子,老金怎会心心念念地恋了她一生……况且她后期病时,人已经清瘦似黄花,怎么看都提不上明媚动人的,怎么又能吸引那么多年轻的男女学生主动围在病榻,只为聆听她的谆谆教诲。
说她八面玲珑、善于演戏的人,以为花朵吸引蝴蝶,就只因为它的娇艳颜色和优美造型,并没想到尽管蔷薇多刺,也有那么多人因为它的寓意而对它爱不释手。徽因其人,就是一朵多刺的玫瑰,她性格中的耿直、傲气和自尊,都是她的根根花刺,却并不影响她的芬芳四溢和淡淡容光。
林宣回忆,胡适工作时不喜他人打扰,故在门上贴了一张字条,意思是工作时间,恕不会客。别人见了都没什么,一次徽因拜访胡适,到了门口就扭头离去,恰逢胡适回家,便问其为何过门不入,徽因指着门说,你自己看。胡适马上赔了笑脸撕下字条说,那是对别人的,不是对你。徽因这才消了气进门。胡适的性格并不算和煦温吞,在中国知识界也是赫赫有名,大概只有徽因才敢在他面前使性子,也只有对林徽因胡适才会如此礼让三分。从这一件小事,就知道徽因并不善于见风使舵,也绝不是左右逢源的人。萧乾也证实过:“她从不拐弯抹角、模棱两可。这样纯学术的批评,也从来没有人记仇。我常常折服于徽因过人的艺术悟性。”由此可见,她对别人的吸引,更不可能是她的八面见光,而是出自她本人的魅力了。
说她空负“才女”之名的人,他们只看到了她光鲜亮丽的一面,至于她的钻研,她的刻苦,他们不想也不屑去看,情愿让无知的迷雾蒙蔽了双眼,情愿相信那个被扭曲到光怪陆离的幻觉。
他们不愿相信,在那么好家境中成长起来的她,会因为一个契机坚定自己的梦想,确定了建筑这条路后就一路向前毫无畏惧,哪怕是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建筑系不收女学生,她也要旁听完所有的课程,以一名美术系毕业生的身份成长为一个建筑师。
他们不愿相信,她的建筑学水平不低于梁思成,若失了她的辅佐,思成也必不会有后来的成就。思成走上建筑学的道路,正是她一手引导;思成的每一个成果,都有她的汗水和心血凝结其中;思成的每一部著作,都经过她的润色和修改;思成的每一本手稿,都能看见她娟秀的字迹……思成坦然地承认:“我不能不感谢徽因,她以伟大的自我牺牲来支持我。”诗人卞之琳也说,林徽因“实际上却是他(梁思成)灵感的源泉”。这已经不仅仅是“贤内助”三个字可以形容,这分明就是并驾齐驱的战友,齐头并进的同志。
他们不愿相信,这样一个既有“倾国倾城貌”,又有“多愁多病身”的一介弱质女流,骨子里的斗志不输任何一个男人。她热爱美术,也同样喜欢骑马;她能写出缠绵的情诗,也能绘出精准的图纸;她能端坐“太太客厅”,享受百家争鸣的热闹和喧嚣,也能跋涉千山万水,细品考察调研的孤独与寂寥;她能“对镜贴花黄”,为自己挑选最合适的衣衫,以完美的形象展现给世人,也能“千磨万击还坚劲”,爬上神山古刹的横梁,与蝙蝠和臭虫为伍,忍受饥一顿饱一顿的考察工作餐。
他们不愿相信,她并非专业的诗人、作家,那些为数不多的作品多是她养病期间的闲暇之作,她的专业并非吟诗作对而是建筑设计,那些今日看来也许不够成熟的小诗在那个白话文和新诗都处于萌芽状态的中国,给了多少读者以美的享受和对新诗的希望,那些给他人的信件和散文,都是她感情的真实流露,曾使多少中国知识分子拍案叫绝,赞叹不已。
她的诗歌被赞为美好心灵的绝唱,其中,《笑》被列入最有代表性的十首现代诗歌,与此同列的只有一位女性诗人,即卞之琳的《断章》,其他的均为男性诗人的作品,有徐志摩、戴望舒、郑愁予、闻一多……林徽因的小说《九十九度中》被赞为小说版的清明上河图,在她为志摩写的追思文章《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中,她提到了志摩说过的一句话“世界上再没有比写诗更惨的事”,这个看来并不为外人所理解的抱怨却得到了徽因的心领神会。她说:“你并未说明为什么写诗是一桩惨事,现在让我来个注脚好不好?我看一个人一生为着一个愚诚的倾向,把所感受到的复杂情绪和尝味到的生活,放到自己理想和信仰的锅炉里烧炼成几句悠扬铿锵的语言(哪怕是几声小唱),来满足他自己本能的艺术冲动,这本来是个极寻常的事。哪一个地方哪一个时代,都不断有这种人。轮着做这种人的多半是为着他情感来得比寻常人浓富敏锐,而为着这情感而发生的冲动更是非实际的——或不全是实际的——追求,而需要那种艺术的满足而已。说起来写诗的人的动机多么简单可怜,正是如你‘序’里所说‘我们都是受支配的善良的生灵’……这样使一般努力于用韵文表现或描画人在自然万物相交错的情绪思想的,便被人的成见看成夸大狂的旗帜,需要同时代人的极冷酷地讥讪和不信任来扑灭它,以挽救人类的尊严和健康。”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女人寻得徽音难,诗歌寻得知音难,徐志摩能遇到林又和她互为知音真是足够幸运了——这样的理解,并不是随便一个爱慕诗人的狂热崇拜者就能说出的话,而一定是站在诗人的立场上,甚至站在高一阶位置的人,才能看得如此透彻分明。徽因对志摩的吸引,向来也不是因为谁的外表和名声,而正是这种肺腑之间的理解和交流。
他们以为……他们凭什么以为!是的,徽因只是一个凡人,自有她的缺点——生性耿直、过于清高,眼里容不得沙子,自尊心又太强,为人处世远不够圆滑——可是正因如此,她才是她。爱她的人自然也能够看到她的缺点,自然也能感受到她的不足。可是在他们心中,那些微不足道的缺点就是佳肴中的那一点辣,提神、爽口,缺少了它,这道菜仿佛就缺了点什么,再不是原来的味道。
爱她的人能够以宽大的胸怀包容她,恨她的人却要用她最瞧不起的行为来污蔑她。你们可以责怪她的不谙世事,可以责怪她的棱角分明,可是怎能说她华而不实,怎能说她空有其表?
种种误解和扭曲的事实,不过因为她是女人,而且是一个声誉极高的女人,她的才华和一生的传奇经历都为当世仰止,又光照来人。如果她不是生不逢时,如果她不是身体孱弱,如果她不是命途那么颠沛流离,作品能够得到妥善保存并一一整理,那么,我们今天看到的,也许就是一个真正的女诗人,一个近代建筑史上的泰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