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莫香春瞅着自己的饭碗小声问秦耀先：“这饭还能吃吗？”秦耀先没答，已睡意沉沉的文欣却长长打个哈欠叫她：“妈，我不吃了。”莫香春知他今晚承受了他不该承受的精神负担，慈爱地问他：“吃饱了吗？”文欣瞟一眼冰凉的饭碗，正要说没饱，又怕她伤心，便爽快答应：“饱了。”凭文欣往日饭量，莫香春知他是在安慰自己，既后悔自己问得多余，又心里难过，便勉强指着春萍、汉伟小声问他：“今晚你是跟哥哥睡，还是跟姐姐睡？”文欣望了汉伟，又望春萍，小大人般对莫香春说：“哥哥的问题我已经问了，我跟姐姐睡。”春萍也困，便叫他：“那我们去睡。”“好！”文欣高兴答了，溜下板凳，春萍站起拉他要走，秦耀先却颇显愧疚：“春萍，你吃饱了？”“爸，我吃饱了。”春萍回头叫他：“您慢吃。”
春萍带文欣洗了手脚，来到厨房后她的睡屋，铺盖虽是破旧，但却整洁。姐弟俩脱了外衣，睡在一头。无论是被子还是姐姐的爱抚，都令文欣倍觉温暖。望着被不知从哪儿刮来的风吹得摇曳不定的灯火，眼前忽又出现淡淡月光下打谷场上的“杀羊”情景，耳边同时响起二滚那令他心痛的喝声：“我就打你个投机倒把的儿子咋了？”不由睡意顿消，泪珠滚落。给他掖被子的春萍看见，顿时一惊，忙凑近他：“文欣，你咋了？”文欣泪眼瞪着陈旧的屋顶，却不回答。“文欣，你到底咋了？”春萍又心疼又急，轻轻摇他：“要不，我去叫爸妈？”“姐，别。”文欣一把拽住她，泪如雨下，“今晚二滚又欺负我。”哽咽着将二滚跟自己的冲突尽对她讲了，开始春萍并未在意，及至听到二滚骂文欣是投机倒把的儿子，心情顿时沉重起来，却怕他看见，便若无其事道：“莫听他的。那二滚最好调皮捣蛋，他是跟你闹着玩的。”“不！”文欣猝然停了哽咽，对她一脸认真地说，“你不见刚才独眼龙在咱家搜东西？”双手摇春萍胳膊：“姐，你说，咱爸是不是投机倒把？”春萍对他淡淡一笑：“你不见潘大炮客气走了？”文欣愣住。春萍趁机问他：“我教你唱我在工地上刚学的歌好吗？”文欣最爱唱歌，顿时忘了忧伤，问她：“啥歌？”春萍不无得意：“《女拖拉机手之歌》。”“《女拖拉机手之歌》。”文欣满怀憧憬，像看见英姿飒爽的女拖拉机手正开着崭新的拖拉机朝他和姐姐“突突”而来，再也抑制不住对歌的好奇，便叫春萍：“姐，你快教。”
春萍的情感顿时融入歌的意境，轻声而唱：“拖拉机手，年轻的姑娘。”文欣学唱。姐弟俩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专心，简陋但却整洁的屋里立时飘起与屋里的环境、与一家人的心情极不和谐的深情歌声：
“拖拉机手，年轻的姑娘，你来自什么地方？我来自遥远的松花江上，那江边上长满了柳树和白杨，到秋天遍地是大豆和高粱……”
无论欢乐还是忧伤，都随遍地冰凉的晨露迎来东边那一抹晨曦，融入昨夜星辰与淡雅月光。村庄和大地都还沉溺于仍料峭陡寒的初春拂晓，秦耀先却已背着装满尾布的沉重包袱，在庙塌子下枯井旁那通往钱集街的大路上站了好久，不时还朝雾色朦胧的村口张望。天气太冷，手脚冰凉，以至于他那满嘴硬若钢针的短髭挂满白霜。为了祛寒，想抬脚跺跺，又怕惊动村头老犟头家的大黄狗，便又停了。原地来回轻轻踱着，小声咕叨：“这艳二嫂，咋还不来呢？”朝浓雾弥漫的村头，虽是什么都看不见，却仍伸长脖子张望。
正焦急中，村西忽一阵汪汪狗叫，秦耀先高兴，因为他听出那是艳二嫂家的黑牡丹。“可出门了。”正念叨着，村里响起一呼百应的狗叫，霎时叫声一片，撕破全村拂晓的宁静。一会儿，离他最近的老犟头家的大黄也凑起热闹，秦耀先心里有数，忙朝村头迎去。没几步，果见一个俏丽身影匆匆过来。“是艳二嫂吧？”秦耀先小声问。虽是全村一片狗叫，但无论问答，双方都能清晰听见：“是秦叔吧？”那身影反问。“啊！真是艳二嫂。”秦耀先心中暗喜，忙答应，“是的，是的。”艳二嫂年轻脚快，说着话就到他面前了。“咋才来？怕是晚了啊！”秦耀先问了，扭头就走。“哎呀，秦叔，你不知道。”艳二嫂紧跟上他，满口委屈，“我家肉屁股也不知咋的，昨夜硬是得了神经病，不是这儿痒，就是那儿疼，呼天动地的。好不容易睡了哇！一朦胧醒来，却晚了时间。小心起来，正要出门啦！睡得嘴巴大张，鼾声如雷的他乍又醒了，又嚷疼啊痒的，给他伺候了好大一会儿，他才将就停了。你说，这女人做点儿事，咋恁艰难？”秦耀先不便评说人家小两口之间的事，只劝她：“肉屁股这孩子虽是倔点儿，却老实本分。你见多识广，聪明伶俐，要多担待。”
艳二嫂本就钦佩他识文断字，通情达理，是远近十里八村少有的文人，现在见他既带自己做生意，又夸肉屁股，心里好不欢喜，想奉承他，却没理由。正为难中，昨晚隔墙听的潘大炮、柴平生的说话骤然响在耳边，便紧走两步，与秦耀先并肩，小声问：“秦叔你知道吗？有人在柴支书面前告你投机倒把，可人家柴支书非但不听，反倒还说汉伟在县一中读书，村里理应照顾呢！”秦耀先轻轻一叹：“柴支书真是好人啦！他当支书，是咱全村的福分。”说罢问她：“但不知是谁在他面前告我？”艳二嫂正要脱口说出，却忙闭嘴，用心想了，若无其事：“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人家没说姓名，我哪知道。”其实，听她的口气，秦耀先已经知道是潘大炮。只是她跟潘大炮关系暧昧，不愿说罢了。谈话顿时中断。
正当他俩低头走路，各想心事时，忽听背后远远的村里又传来嘟嘟嘟的口哨声，接着又是潘大炮那逼命般的喊叫：“下地了！下地了！四清工作队要进村打击投机倒把了。谁都不兴请假啊……”
东边的太阳露出羞得通红的圆脸，走得浑身发热的秦耀先、艳二嫂终于到了钱集街上。街上、乡下，到底不一样。乡下这时早干半天活了，可你看这街上，像刚睡醒，只有稀稀拉拉卖早点和出摊卖货的店家，有一下没一下地忙活。即使偶有人行走，也是出来上厕所或买早点的男女老少。那新旧不一、参差不齐、开关不等的木板门夹着的几乎能照见几十年前影子的破旧街道上，像秦耀先、艳二嫂恁早赶集的，此时不过是凤毛麟角。凭着对买主大金牙经营规律的熟悉，秦耀先知他这时刚出罢摊，要交货须赶紧才行，再晚，保不住那唯利是图的大金牙又跟别人要货。于是忙叫到了街上便没了力气的艳二嫂：“咱们快点儿。”“秦叔，还没吃早饭呢！”艳二嫂却对他一脸真诚，“我请你吃你最爱吃的豌豆面饺子。”
有人要问：咋吃豌豆面饺子？因为小麦产量太低，且那钱集地处秦庄下游的清江边上，距清江城近，土地多是滩涂，沙重于土，少长小麦，多长豌豆，故以豆面代替小麦面粉。这豆面虽有浓烈的豆腥味，很难入口，但在小麦面粉紧缺之下，吃一顿豆面饺子，也不失为待客或节日享受。可秦耀先对艳二嫂的邀请却并不高兴，扭头不认识似的望她：“你还要吃豆面饺子？再晚怕货都交不出去了呢。”兀自加快脚步。艳二嫂只好慌忙跟上，再不敢吱声。
这钱集街其实是一条南北相通的筒子街，全长不过一二百米。虽是不大，却处水陆交通要道，南端是由秦庄顺流而下的清江，北端是柳阴相拥的国道公路，距筒子街向东半里地，与筒子街南北两端呈三角形状的公路北面，便是全省闻名的清江县一中。秦耀先、艳二嫂正匆匆赶去的大金牙的商铺，则在这贯穿南北的筒子街正中。
大金牙是地道的本街人，他那两间铺面正是祖上传给他的生存根本。因家道殷实，所以大金牙本不做生意，直到二十多岁，还沉溺于花、鸟、女人之间。父母、妻子虽屡屡管束劝教，但终因他自幼贪玩成性，这些管教都付了门前的清江流水。直到日本投降时，当地日军掠去他家大部分财产，只留下这两间搬不动的铺面，生计艰难，父亲又忧愤成疾，已过而立之年的大金牙这才觉得触目惊心，又兼其父临终前把他叫到床前，声泪俱下：“儿呀！为父虽是恨你不务正业，但却怜你是我亲生，本要生前给你留下终生吃喝穿戴，怎奈小日本临走却掠去多半，仅留这两间铺面，自此我不能管你生死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想我钱家祖辈家道殷实，宽厚待人，街坊四邻有口皆碑，到你这一辈，万不可沦为乞丐而被人笑话啊！你把这两间铺面好生经营下去吧！”言罢气绝身亡。亲耳聆听父亲临死时对他牵肠挂肚的规劝，亲眼目睹父亲临终的情况，大金牙身心震颤，号啕大哭，立誓继承父业、踏实生活。
大金牙年轻浪荡时偷食过烟土，个子不矮，却脸小蜡黄，半高半低，头发稀，八字胡，老抿嘴，少现牙，右唇边却一颗门牙终日炫耀在外。解放后禁了烟土，大金牙只好嗜香烟如命，天长日久，抿在唇里的牙齿不见了光亮，那颗炫耀在外的大牙却不知不觉染成金黄，恰如嵌了一颗金牙。少时要好的浪荡哥儿们，现今虽跟他一样挑起全家生活重担，但逢相聚，却仍难忘相互顽皮，一要好的忽指着他那颗“炫耀”在外面的牙齿一本正经地说：“想不到钱大哥现今收入丰厚，吃穿不尽，却显起富贵，镶颗大金牙。”众人一看，方知那话的意思，不由齐齐开怀而笑。大金牙从此得名，昔日的钱公子再无人叫了。
大金牙与秦耀先自幼相识，算得上交往多年，但他们真正成为至交，却是大金牙警醒于慈父临终教诲，浪子回头，成一家之主以后。但逢每年过了腊月十五，秦耀先便在他家店前摆摊卖对联，这不仅令大金牙凭空收入一笔场地租金，且给大金牙铺子里的副食百货带来红火生意。凡是慕名来买秦耀先对联的，谁不置办年货？那大金牙经秦耀先指拨，又待人热情，灵活经营，半个腊月，两人里应外合，大金牙的生意真是锦上添花。
大金牙感激秦耀先的友好、精明，每逢红日西坠，罢了生意，总叫家里煨点热汤，炒一小碟花生米，邀秦耀先一起吃饭。秦耀先虽不推辞，但绝不白吃，总要在他店里打半斤老白干，买一包大公鸡香烟，大金牙不便收钱，秦耀先则当面把钱数好，一把丢进他的钱箱。大金牙知他脾气，不好再推，忙到饭桌前提起筷子，叫他快来，秦耀先这才慢条斯理，与他相对而坐，互斟对饮，谈今天的生意。
春上青黄不接，乡下缺吃少穿，日子艰难，街上自是生意清淡。秦耀先却别出心裁，见人们随天气渐热，要去棉置单，便与县棉纺厂一要好的拉上关系，专购该厂的次品尾布，回来批发给大金牙零售，不仅为清淡季节的大金牙店铺添了花色品种，且为他俩带来度春荒的利益，大金牙对秦耀先自然又多了一分钦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