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文欣哭着对秦耀先说二滚打他的原因：“他说，我是投机倒把的儿子。”秦耀先气呀，真想出去问他个青红皂白，可他毕竟是个孩子，而且，自己没倒腾国家计划物资，只是做点买卖给汉伟换点伙食费，并没投机倒把。我知情达理，爱国爱社，不损人利己，问心无愧。遂望一眼尚不懂事的文欣、春妞，长长一叹，汉伟周末回来才有的喜悦已是荡然无存，手从文欣头上拿下，转身郁闷而去。莫香春却对文欣和门口站着的春妞好不气愤：“二滚这孩子也是，什么投机倒把，分明是欺负我们文欣！”一旁把这一切看了个仔细，再联想刚才跟秦耀先看的那包“货物”的汉伟，心里本就堵了，这时又见莫香春对两个孩子发起脾气，顿时颇不高兴，“妈，老说啥用？还不进屋吃饭？”莫香春这才想起饭快凉了，忙叫春妞：“快进来，到我们家吃饭。”春妞将要说话，忽听村西喊叫：“春妞！”“哎！”春妞紧忙答了，回头叫莫香春：“大妈，你听，我妈在叫我呢！”也不待莫香春应声，扭头便朝门前的大路跑，脑后的独辫如一只光溜的喜鹊尾巴，在花夹袄上摇来摆去。
莫香春将屋门“吱呀”关了，拉起仍不住抽泣的文欣，走近方桌，见秦耀先、汉伟已分主次在桌前闷闷坐了，便把文欣轻轻推到汉伟下首的大板凳前：“坐这儿，我去盛饭。”“不嘛。”文欣忽停了抽泣，挣脱莫香春那粗糙但却饱含母温的右手，在汉伟身边坐下：“我要问哥哥问题。”莫香春看着他兄弟，颇觉幸福，转身朝厨房去。在汉伟身边坐下的文欣早忘了打谷场上的不快，正要向汉伟问早想好的问题，汉伟却冷冷叫秦耀先：“爸，你看到了吧，连刚上学的孩子都说你投机倒把。你还是安心种地，别再鼓捣什么买卖了吧。”
若在平时，对汉伟不解自己的苦心，素有修养、性情温和的秦耀先非但不会放在心上，反倒会给他耐心解释。可今晚见文欣因此受二滚欺负，又想到潘大炮他们也屡屡因此跟自己寻衅滋事，还有家境窘迫，千方百计支持汉伟读书，精神承受已到底线，不由一反常态，深深下陷、因冷漠世事而终日眯着的两眼忽对等他回答的汉伟冷冷而瞪：“不做买卖，你凭啥念书？”汉伟顿时语塞。文欣虽小，却读书甚多，颇能察言观色，眼见父兄话不投机，忙拽汉伟的蓝市布褂子袖头，小声央求：“哥，人家有问题问你嘛！”汉伟不快，不理他。文欣哪依，不住摇晃他：“哥！”汉伟仍不理他。将一碗饭轻轻搁到秦耀先面前的莫香春看见，替文欣鸣不平：“汉伟也是，不大回来，还惹弟弟不高兴。”
汉伟这才勉强问文欣：“什么问题？”文欣一只胳膊搭上方桌，偏着圆圆的、如装满好奇问题的头问汉伟：“你说潘仁美为啥老害杨家将？秦桧为啥要害死岳飞？”汉伟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问如此严肃的问题，只好认真回答：“因为杨家将、岳飞都是精忠报国的忠臣，而潘仁美、秦桧则是卖国奸臣，他们要除掉忠臣达到各自卖国求荣的目的。”文欣不知懂了没懂，对他眨眨大大的眼睛：“那周瑜为啥恨诸葛亮，最后还被他气死呢？”“这个嘛，我给你回答。”郁郁寡欢的秦耀先顿时来了兴趣，不待汉伟吭声，便手摸短髭，眯起两眼：“那是周瑜妒忌诸葛亮的才能。”文欣瞅他，一脸好奇，还要提问，莫香春却已将饭盛齐，叫他：“好了，吃饭吧！一会儿凉了。”
柴平生见不大说话的仇仁海对潘大炮说得那么粗暴，知他既对秦耀先不满，又向自己发泄怨愤，便有意另外给他解释。于是说了“散会”。温和约他：“仁海，我们一起走。”仇仁海默许。柴平生又指着潘大炮：“你给人家交代一声。”“好好！”见又有与艳二嫂单独相处的机会，潘大炮巴不得呢，赶紧答应。屋里贴着篾格子隔墙偷听的艳二嫂听到这儿忙离开篾格子，回到床边，对目瞪口呆瞅她的肉屁股颇不耐烦：“快干你的，瞅我干啥？”瞧她神情，肉屁股知道堂屋里的会散了，潘大炮、仇仁海没准谁又要蹿进来，便指着堂屋对她满脸紧张：“他们……他们……”艳二嫂知他意思，心中恨啦！哪待他说完，便又揪他一只耳朵，咬牙切齿：“叫你咋干你咋干！担啥心呢？”疼得个肉屁股龇牙咧嘴，却不敢吱声，赶忙干活，艳二嫂这才恨恨放手，却听背后一声问：“你们又在倒腾那乱鸡巴布哇？”回头一看，原来潘大炮已进屋来，知他免不了又要对自己动手动脚，当着肉屁股很不好看，便蹿过去，对他横眉立目：“我倒腾我的，碍你球疼？出去出去！”连推带搡，与潘大炮一起回到堂屋。
潘大炮非但不恼，反倒把她一把抱住，那被劣质香烟熏得乌黑的厚嘴唇便要朝她那红润欲滴的唇上猛贴，艳二嫂力挣不脱，乍见柴平生他们刚离开的屋门大开，便急中生智叫他：“哎哎！门没关呢！不怕别人看见？”潘大炮虽是粗鲁，但却怕坏了队长名声，只好勉强丢开她，急步过去，将门关了，回头又要抱她，岂料艳二嫂却隔桌小声叫他：“规矩点儿啊！我家肉屁股在呢！”潘大炮嬉皮笑脸：“你又吓我，他又不是没见过我俩亲热！”说着仍要过来，艳二嫂忙凭桌躲闪，指着他警告：“别过来，再过来我可要大声喊了！”潘大炮只好作罢，对着她一脸委屈：“你好没良心，我比那个仇仁海待你好多了，可你却对他亲热，对我冷淡，当我不知？”“你放狗屁！”艳二嫂好不气愤，“人家仇会计在我面前规规矩矩，哪像你，既占便宜，还找岔子。”潘大炮问：“我找你啥岔？”艳二嫂手指门口：“你刚才又跟柴支书说我们做小买卖是投机倒把，人家柴支书却不同意，你当我没听见？”“嗨！”潘大炮一脸焦急，“那是说秦耀先的。”艳二嫂问他：“难道你不知我做这买卖是靠人家？你惩罚他，不惩罚我，说得过去？”“咋说不过去？”潘大炮朝她摆手，“这你不懂。”
艳二嫂知他说的当真，不再纠缠，却指着那还亮堂堂燃着的马灯问他：“今晚你们开会恁长时间，我这灯燃得又亮，这灯油咋说？”潘大炮知她又要以此为由占公家便宜，心里不悦，可自己想占她便宜呀！不松动哪行，且近来已在她家开了几次会，解决点儿灯油也在情理之中。独眼便瞟一下亮堂堂的马灯，再望灯下艳若桃李的她，顿时心旌摇荡，浑身酥软，声音打颤：“这好说，煤油队里已经没有了，但准备抗旱的柴油还有几桶，明儿给你十斤就是。”
“哇！十斤！”艳二嫂心里开花，“他们即使在这儿开半年会也用不完。”却又怕他言而无信，故意绷着脸问：“说了不算咋办？”潘大炮的麻脸对她绷得更紧：“这要看你。”艳二嫂知他意思，撩人情怀的凤眼将他瞅了，含情脉脉，到他面前，窈窕身子竟柴垛也似倒在潘大炮那石碑般的身上，风情万种：“大炮。”“艳艳。”潘大炮如饿急的狼，一把将她搂紧，乌黑的嘴唇急不可耐贴到她那红润的唇上，锯齿般的右手倏地钻进衣服，直达她那酥软的胸部。
两人正亲热中，忽听瓮声一叫：“你们，好不像话！”烈焰中的潘、艳顿时像被泼了凉水，忙相互丢了对方，扭头望去，气喘吁吁的肉屁股正在睡屋门口狠狠盯着他们。原来他俩在堂屋里的所言所行，肉屁股早探得一清二楚，忍无可忍，才蹒跚出来，见他俩搂得那般亲热，此情此景虽是不止一次看见，但要是看见了，他都要站出来捍卫自己的“财产”，虽然结果总是他失败。
此情此景，潘、艳也不止一次面对，所以两人很快平静下来。艳二嫂还呵斥他：“进去！”肉屁股再不如往日怏怏走开，却指着睡屋叫她：“你进去。”“嘿！这呆子今晚咋有了男人脾气。”从来未见他这样的艳二嫂心里真是又气又喜，不由嗔怪：“你疯了？”肉屁股却指着满脸窘迫的潘大炮问她：“他这个独眼龙凭啥老玩你？”潘大炮本就不把肉屁股放在眼里，现在又见他当着艳二嫂的面揭自己短，不觉恼羞成怒，独眼对他一瞪：“妈的！你个呆子骂谁？”肉屁股却不理他，乌盆大的头一偏，抬脚便朝他刚关的门去：“老子这就喊人。”“哎哎！”潘大炮慌了，忙叫艳二嫂。“呆子！”艳二嫂抢上去将肉屁股一把抱住，肉屁股哪依，用力挣扎。艳二嫂敌不过他水牛力气，眼见他就要挣脱，艳二嫂索性丢了他，面墙而叫：“肉屁股，你只要出去叫人，我今晚就死给你看。”肉屁股停步看她架势，立时愣了，少时，疯了般扑过去，将她死死抱住：“艳艳不死，艳艳不死。”
无论多少艰难、耻辱，都从未在他面前伤心的艳二嫂，自己也不明白这会儿咋了，只觉心里一酸，头，一下子倒在他那有浓烈汗臭，但却厚实的肩头，眼泪夺眶而出：“呆子，听话，进屋去。潘队长答应给咱十斤柴油。”肉屁股人笨心灵，知十斤柴油价钱不菲，却仍叫潘大炮：“十斤少了！”潘大炮尴尬，不知咋答，艳二嫂忙丢了肉屁股揩着眼泪叫他：“你就再加点儿。”
是有感于眼前的情景，还是见面带泪痕的艳二嫂如带露荷花？潘大炮不由自主，脱口而出：“那就……那就再加五斤。”“不行！”肉屁股仍不答应，“再加十斤！”且指着屋门叫他：“不然，你从此再莫进来。”潘大炮知他拙劲上来，啥事都做得出，忙瞟一眼仍情绪未平的艳二嫂，不舍之情油然而生，只好对肉屁股牙一咬：“好，就加十斤！”肉屁股这才颇不情愿地叫艳二嫂：“艳艳，那我进去。”一头进了屋里。艳二嫂瞟一眼愣了的潘大炮，缓缓到他面前，朝他轻轻一扑：“大炮，你真好！”潘大炮顿时醒了，一把将她搂紧：“艳艳、艳艳……”
秦耀先一家四人就着汉伟回来才特意加的凉拌萝卜丝、“红烧”白菜根，正香甜地喝着能照见人影儿的野菜糊头，虚掩的门忽吱呀开了。四人不由同时望去。“呀！姐姐回来了！”文欣抢先叫着，筷子啪一下搭在碗上，溜下板凳，朝门口跑去。“啊！春萍回来了！”秦耀先眯眼望着门口中等身材，圆脸，一头二十出头姑娘正流行的齐耳短发，敞着衣襟，从公社水库工地回来的春萍也打招呼。春萍应着，伸手拉已到面前的文欣来到桌前。莫香春也把筷子架到碗上，站起问她：“咋恁晚回来？”春萍望着桌上的饭菜露出馋意：“回来拉菜。”莫香春忙指着她敞开的衣襟：“快把衣服扣上，当心着凉。”春萍有气无力：“路上赶得紧，热得很。”莫香春再不劝了，指着一直望她，却插不上嘴的汉伟叫她：“你看汉伟回来了。”春萍慈爱地望着汉伟：“我正是知道他今天回来，才主动要求摸黑回来的。”汉伟感动，忙站起叫她：“姐姐辛苦了，快来坐我这儿。”春萍不答，脸上却漾起欣慰，拉着文欣朝他那儿去。莫香春忙拽文欣：“哥哥、姐姐那儿坐不下，你来跟我坐。”文欣却一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