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马占国听了龙混清的话轻轻摆头,龙混清当自己又说错了话,惊恐地望着他。马占国若有所思:“看来对秦汉伟只能智取,不能强攻。”“智取?”龙混清这才放心,“怎么智取?”马占国把刚抽的香烟朝地上一掷,缓缓站起,手抄裤兜,正要踱步,紧闭的屋门被轻轻敲响。龙混清要去开门,马占国却朝他摆手,龙混清只好不动。马占国手摸抽屉,眼瞅屋门:“谁?”“我!”回答是标准的普通话。“支左的艾明。”马占国小声对龙混清说了,这才扬起摸抽屉准备拿枪的手,示意龙混清开门。
龙混清哪敢怠慢,过去开了门,对英俊得可与仪仗队士兵媲美的艾明阴阳怪气:“哟!艾连长好哇!”艾明像要踏碎他的挑衅,以标准的军人步伐进屋,马占国指着桌旁的椅子:“艾连长,请坐。”艾明道谢坐下。马占国缓缓抽支香烟冷冷递给他,却中途缩回自我解嘲:“瞧我这记性,艾连长不抽烟。”将香烟衔在自己唇上,龙混清看见,擦燃火柴,捧着给他燃了。马占国随手抽支香烟给他后坐下,夹下唇上香烟,望着艾明缓缓吐出口中烟雾:“艾连长可是无事不来哟!”艾明净若潭水的两眼诚恳地望着他:“你们两派再别这么打了,尽快实现革命大联合,让秦汉伟他们返校,一起复课闹革命好吗?”
龙混清不待马占国说话,便像斗架的公鸡盯着艾明:“哎!我说艾连长,你支左可要公平啊!秦汉伟他们自己不回校,听你的口气咋像我们不让他回?”艾明心里不平,脸却温和:“可是你们针锋相对,一触即发,秦汉伟他们敢回校吗?如果你们确实执行中央精神,走革命大联合的道路,确保秦汉伟他们回校没有生命危险,他们怎么会甘居校外?”“这又扯到我们近来始终都没有谈妥的话题了。”龙混清偏着头问艾明,“革命的大联合,究竟是我们联合他们,还是他们联合我们?”
不待艾明回答,马占国就问龙混清:“什么谁联合谁,都是革命组织。”
艾明没想到马占国今天这么通情达理,向他投以微笑:“对!马司令说得对。”马占国也对他一脸诚恳:“我答应你,保证秦汉伟他们返校复课闹革命的人身安全。”艾明感动,主动站起向他伸出右手:“谢谢你的支持!”马占国也站起与他握手,艾明紧握他的手:“我代所有蛰伏校外的同学谢谢你!”
艾明告辞走了,龙混清紧随其后把门碰严,回来对马占国一脸焦急:“马司令,谁联合谁的问题都还没解决,你咋就答应艾明了呢?”马占国冷冷问他:“还记得我刚才的话吗?”龙混清像个憨子:“啥话?”马占国扭头望旁边的墙壁:“只能智取,不能强攻。”“啊!”龙混清恍然大悟,突然向马占国竖起大拇指,“高!马司令实在是高。”
夏夜的马家营,若是以前,自然是一天中最悠闲的时光,然现在却见不到漫步村前江堤上的青年男女,听不到门前吃饭的欢声笑语。看见的只是虚掩的屋门和四处游动的哨兵,听到的则是不时来自他方令人心悸的冷枪声。
依然在马世英家那间耳房里,前一个问题刚达成共识,面对满屋严肃的面孔,汉伟迫不及待提出今晚的中心议题:“现在讨论返校复课闹革命……”话没说完,一个手握梭标的青年忽跑到敞开的屋门口,抬手朝他行个并不标准的军礼:“报告!”汉伟停了讲话望他,其他人目光也刷地朝他投去。马世英见是本房弟弟,问他:“啥事,栓子?”栓子抹一把额头汗渍,满脸得意:“我跟二欢在村口放哨,有一个骑自行车的自称是学校支左的艾明,说有要紧事见汉伟哥!”“艾明?”汉伟倏地站起,问栓子,“在哪儿?”见他那么性急,栓子也不回答,扭头跑了。人们正纳闷,乍见他和也手握梭镖、与他年龄相当的二欢,左右伴一个上着白衬衣,下穿草绿色军裤,推一辆自行车的英俊军人急急过来。汉伟满脸惊喜,迎出门去:“艾连长!”其他人也倏地站起。
汉伟、艾明携手进屋,费新生给他搬来椅子,艾明说声“谢谢”坐下。马世英将一碗凉茶递给他,艾明对马世英礼貌一笑,接过喝了,把茶碗还给马世英。汉伟微笑问他:“艾连长恁晚过来,肯定是有紧要事。”艾明不无喜悦:“我是来给你们送好消息的。”所有人一齐望他。汉伟问:“啥好消息?”艾明眼含激动:“马占国他们同意你们返校复课闹革命了,并确保你们的人身安全。”
煤油灯下,床前的莫香春伺候被郭大夫确诊为肝癌的秦耀先喝了药,接过秦耀先递来的空碗正要放到缸盖上,县一中方向忽传来咚的一声枪响,惊得莫香春“啪!”药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秦耀先忌讳,头往床里一扭:“看来我这病是没治了。”莫香春气愤:“你说这深更半夜听到冷枪,哪不惊心?简直都不是个世道。”秦耀先无可奈何:“不知道汉伟他们现在咋样。”
艾明说完事,被栓子、二欢护送走了。围绕返校复课闹革命的问题,汉伟他们分成两派,争论激烈。以汉伟为首的男生主张同意艾明意见返校,以马世英为首的女生则因马占国人面兽心、目无法纪,坚决反对返校。
“马占国的同意是真是假,双方意见谁对谁错,这可关系到一百多号同学的生命安全,容不得丝毫的错误决定啊!”面对一张张面红耳赤的面孔,面对一道道焦灼的目光,面对满屋一触即发的沉寂,急剧思索的汉伟缓缓站起,在脚下不过两步的空隙中停了走,走了停,不觉手伸进裤兜,抽出一支大公鸡香烟,慢慢衔在唇上,正要就桌上的灯火点燃,坐在屋角极少说话的段小玉忽然打破沉寂:“秦汉伟,请你尊重同学们,不要抽烟好吗?”汉伟这才想起发觉他近来染了烟瘾,段小玉在背后的屡屡忠告:“请你珍惜我,更珍惜你的身体,不要抽烟。”可她段小玉哪知:不抽烟秦汉伟就觉得难受。
汉伟手捏香烟,不知抽是不抽。费新生看见后就叫他:“汉伟,我倒以为你应该接受段小玉的意见。”汉伟只好将香烟装进裤兜,抽出手来,乍觉像抽了香烟,情绪亢奋,不由对一张张热切而焦虑的面孔慷慨激昂:“同学们,你们想想,我们离校已经两年。两年里,除革命大串联外,我们有校不能回,有家不能归。光天化日下,我们不敢大张旗鼓上街,不敢无忧无虑出门,只蛰居在这马家营过‘地下生活’。好不容易熬到今天,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号召我们返校复课闹革命,在支左领导的督促下,马占国同意我们返校,我以为这是我们结束‘地下生活’的绝好机会。我们若不抓住这个机会,则一违背中央指示,二给支左的解放军增添麻烦,三被马占国他们抓住话柄。因此我恳请大家同意我的返校决定。”说罢,热切的眼神在一张张激动的脸上扫来扫去。
一触即发的寂静并未因他的慷慨陈词转瞬即逝,反倒静得令人心悸。如此好一阵,当初带头反对返校的马世英突然举起右手:“我同意秦汉伟的意见!”如石击水,费新生、王怀武也先后举手表示同意。其他人则面面相觑。
见几个主要人员同意自己的意见,汉伟热血沸腾,索性大声提议:“现在举手表决,同意返校的请举手!”“刷!”除段小玉外,都有力地举起了右手。“请放下。”同学们放下举起的右手,满目惊讶一起投向不知是不敢还是不愿抬头的段小玉,霎时又投向汉伟。汉伟做梦也没想到,在这紧要关头,在自己最需要支持的时候,段小玉却形同路人,不由问她:“小玉,你怎么了?”段小玉仍不抬头:“我弃权。”马世英、魏莲也不由叫她:“小玉,你……”段小玉却不吱声。汉伟知道她此时的行为明显动摇军心,几乎是向她乞求:“小玉,你能不能改变主张?”段小玉声音虽轻,但却坚决:“不能。”汉伟不好再劝,讲了几点要做的准备,正要宣布散会,又恍然大悟似的问费新生:“如果我没记错,何家良回家今天应该来了哇?”费新生答“是的。”汉伟叫他:“明天通知回家的同学,务必找到他。”
令人沉重的会议终于散了,同学们相继出门,缓缓到汉伟身边的段小玉小声叫他:“我有事跟你谈。”
曾给何家良带来无限欢乐和自豪的县一中播音室,早被马占国他们改造成封闭严密的审讯兼羁押室,墙上挂满皮鞭、绳索、铁链、刀枪等种种刑具和武器。昏黄的灯光下,像阎王坐在桌前的马占国冷冷地问被瘦猴和屠户(长得肥头大耳、粗若水桶、面目狰狞)毛显军左右看押的晚饭时抓住,刚被带回来的何家良:“你熟悉这间屋吗?”
虽然这屋子已被他们弄得面目皆非,虽然这屋子已由原来的文明和高尚变得野蛮和恣意,虽然自己离开这屋子已经两年,但一进来,何家良仍闻得到当年的高雅气息,仍听得到当年自己对着麦克风说出的清晰声音和播出的悠扬旋律。怎么会不熟悉这就是自己两年来一直魂牵梦萦的播音室?正要回答“熟悉”,不知为什么,却冷冷地说不知道。“咦!”靠挂满刑具的墙壁坐着、黑坎肩被汗水紧贴身上的龙混清见他不卑不亢,一跃而起,到他面前,右手捏起他白嫩的下巴:“我说小白脸,你可真刁滑啊!”左手指着马占国咬牙切齿:“当初马司令掌管学校权力,仍让你负责播音室工作,待你可谓不薄。可你小子不识抬举,竟背叛马司令投靠秦汉伟,今天被抓,还对马司令阴阳怪气。”又将他下巴使劲一捏:“你他妈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何家良不语,马占国颇不耐烦说龙混清:“问他这些没用的干啥?只问他愿不愿帮我们做事。”龙混清又咬牙切齿捏何家良的下巴:“听见了吗?快说!”
“哼哼!帮你们做事。”何家良心里冷笑,“那我岂不像甫志高一样成了叛徒?”眼前顿时现出汉伟、费新生、王怀武、马世英他们善良、正直、友好、忠诚的一言一行。特别是为救王宽和,他们被迫离校至今的勇敢行为,更像一尊丰碑,高高矗立在眼前,他直觉力量倍增,怒视马占国:“要我叛变,妄想!”“啪!”一声响亮的耳光几乎与他的话音同落。何家良感觉左脸火辣辣疼。龙混清抬手又捏他下巴:“说!愿不愿帮我们干事?”何家良瞥他一眼,头用力扭向旁边。“妈的,没想到你个奶油小生还挺强硬!”龙混清抬手又“啪啪”给他两记响亮耳光,“说不说?”何家良还是不吱声。龙混清咬牙切齿:“妈的,看来你这细皮白肉还要刺激!”厉声叫瘦猴他们:“给老子上老虎凳!”
“老虎凳”这刑罚,书上、电影里说得都多,谁都不陌生。可何家良听汉伟他们谈过:马占国他们的老虎凳却与书中和电影里说的不尽相似。虽然都是在长板凳上施行,但书上、电影里说的国民党对被捕的共产党人是让人两腿伸直坐着,双手反剪,将人的上身捆在柱子上,在被用刑的腿下摞砖,砖摞得越多,就越疼痛难忍,直至满头大汗,喘不过气。意志薄弱的,不过三几层,就变节投降。而马占国他们的老虎凳则在此基础上另有翻新:让被用刑人四肢伸直趴在长板凳上,将四肢用绳索死死绑在板凳上,把裤子扒至裸露屁股,用蘸水皮鞭狠狠抽打。屈服便罢,若不屈服,再用尖利的锥尖蘸了消毒的酒精扎其屁股。开始只伤表皮,再不屈服,锥尖便刺进肉里。此刑既不会致人死亡和残疾,又因时间长、皮肉疼痛难忍,故但凡意志薄弱的,不待用完,便自告饶。
自打出娘肚都未受过一丝皮肉之苦的何家良,听龙混清说要给自己上老虎凳,心里着实一惊。但想到为真理而斗争的汉伟他们,想到被无端批斗的王宽和,想到马占国他们的种种暴行,很快又镇静下来。龙混清他们见他毫无屈服的样子,只几下便捆猪也似把他在大板凳上捆紧,备了一应刑具。屠户野蛮,皮鞭蘸水,呼地举起,厉声一喝,便要猛抽。桌前坐着一直紧紧注视这一切的马占国手却朝他一伸:“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