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落,众人尽皆无言,黛玉依旧一派平和,云淡风轻地道:“娘娘心中一定要这样想,我也没有法子,只是,皇上待人再好,也不会容忍人伤害自己的子嗣,这是毋庸置疑的,而娘娘这番话,似乎是将皇上当成是非不分、黑白颠倒之人,未免有些不妥。”
“你说这些话,不但想转移话题,还想污蔑一条不敬的罪名到我身上,用心何其险恶,”元妃抬起头看向黛玉,恨声道,“皇上自然是极英明的,只是你的容貌,生得太过狐媚,引得皇上心神迷乱,才会对你这个贱人千依百顺,言听计从。”
听得元妃言语趋近不堪,黛玉定力再好,也不由变了脸色,正要开口辩解,不想元妃越说越气愤,抬手止住她,声音冷冽如寒冰:“你不必砌词狡辩,此事众人皆有目共睹,之前我在宫里,纵然称不上极受宠,却也不至让皇上厌恶,一个月里,总会来我这里几次,但自与你相识,皇上知道你对我心有不满,不但绝迹凤澡宫,还屡次对身怀龙嗣的我恶言相向,这也就罢了,这些日子,皇上极少召幸妃嫔,一有空暇,都去你住的朝云宫,不知道的,必定会当你是皇上新纳的嫔妾,不然,如何能三千佳丽都比下去?”
这几句话,生生挑起了皇后心中的不忿与恐慌,皇后的目光,不由自主转向黛玉,候醒过神来,便叹息道:“罢了,想去哪里是皇上的自由,我们这些做妃嫔的,只能以皇上为天,如何能耿耿于怀,斤斤计较?何况,林郡主的才貌,的确绝世仅有,皇上青睐看重,合情合理,元妃还是将心放宽些,养好自己的身体,至于这些事情,还是不要计较了。”
这番话说得委曲求全,似是在劝解,实则火上浇油,果然元妃听了,眉心怒气涌动,咬唇道:“若她只一心迷惑皇上,我就算再不满,也不会计较,可是,她仗着有皇上做后盾,便不管不顾,胡作非为,这口气我如何忍得下?”
一面说,一面转首望向太后,声音骤变,痛到了极处,也软弱到了极处:“臣妾所怀的这个孩子,不但自己寄予厚望,更一直得太后眷念,如今臣妾落得一无所有,却只能叹一声命苦,臣妾如何能甘心?”未语泪先流,连绵如雨,仿佛要诉尽今日受到的所有痛楚和委屈。
见她露出这般痛彻心扉的情态,太后顿时无言,眸中满是深深的痛惜和忧伤,半晌才悲不自胜地道:“你的心思,哀家都清楚,你放心,哀家断不会让皇嗣白死的。”
听得太后终于许下承诺,元妃略微安心,哽咽着道:“有太后这句话,臣妾自是不再担心,只是,林郡主身份特殊,又极得太后怜惜,太后娘娘当真舍得惩罚……”她说到这里,声音渐低渐微,重新被哭泣取代,然而未尽之言,在场之人却都是明白的。
“元妃过虑了,”不过须臾功夫,皇后便站起身来,走到元妃身边,伸手揽住元妃,软语安慰道,“谋害之人,不管是什么身份,都及不上皇嗣重要,更何况,母后在宫闱多年,一向是非分明,何尝有过徇私之举?你且放宽心罢。”
说着,便抬首望向太后,声音恭顺如初:“此事定当严惩,倘若让罪魁祸首逍遥法外,只怕今后宫中必定是非不断,当然,这只是儿媳之见,不知母后意下如何?”
众目睽睽之下,太后将手搁在案几上轻敲,默了半晌,终应道:“皇后何必有此一问?有哀家在此,只要查明实情,定会当场还元妃一个公道。”
元妃听了,依旧掩面哭泣,肩膀随着哭声大幅抖动,仿佛海浪一涨一落一般,哀哀道:“能得太后如此相待,臣妾就算即刻死了,也能瞑目了。”
她说到这里,猛地抬起头来望着黛玉,目光几欲噬人,仿佛要纵身扑到黛玉身上,声音中更是带着森冷如冰的意味:“至于实情,不必追查便可一眼看清,当时在场的,除了臣妾之外,便只有三妹妹、林郡主,失去皇嗣,全因林郡主出手谋害,这是不争的事实。”
这番话说下来,元妃呼吸急促,几近疯癫,叫人不由自主生出不寒而栗之感,黛玉烟眉微蹙,却还不至于方寸大乱,垂眸道:“诚如娘娘所言,在场的并非只有我一个,娘娘凭什么一口咬定谋害之人是我?”
元妃眼角欲迸,有森森的凉意漫出,恨恨道:“当时你明明站在我身后,若不是你这贱人突然出手,我岂会摔倒?”
黛玉轻轻“唔”了一声,脸色依旧平和如初,从容道:“我在林家时,父亲便常说,礼仪不可废,纵然旁人失仪,身为林家人,却不能自失身份,所以娘娘出口辱骂,我绝不会还嘴,只想问娘娘一声,娘娘说出手之人是我,不知是娘娘亲眼所见,还是主观推断?”
言罢,不待元妃回答,便吸了一口气,复又道:“以我与娘娘微妙的关系,若不是见娘娘一副动了胎气的模样,岂会甘愿留下?我可记得,当时娘娘一直背对着我,闭着眼睛,捂着肚子,看上去神志不清,难受至极,难不成,当时的娘娘,还有心情关注外事?还是说,当时娘娘根本就平安无事,只是在弄虚作假?”
听了这番绵里藏针的话语,元妃几乎哑口无言,眼底流转出掩不住的冷毒,定了定神,只好道:“你休要胡言乱语,当时我的确不舒服,对这一点,我绝不会否认,至于今日之事,只需推断即可理清,在场的三妹妹,与我情分甚笃,又同出贾家,可以说福祸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何会出手害我?相反,你虽蒙贾家收留多年,却一直性情乖僻,利用我思念亲眷之机进宫,私自与皇上结交,不但丝毫不念亲情,还当众与我反目,视我为眼中钉,你我之间,结怨已久,如今发生了这样的变故,你无可辩驳。”
闻言皇后抬起头来,目光在黛玉面上似钢刀般凌厉一刮,瞬间又恢复如常,沉吟着道:“元妃之言也有道理,一亲一疏,恩怨自然分明。”
寥寥数十字,却不动声色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看法,元妃心中自是觉得安慰,眸中有流光飞快一转,继而失声痛哭,向太后道:“太后,臣妾好伤心,自林郡主进宫后,皇上待臣妾的态度便已大变,不但从不到凤澡宫探望,还屡次冷言相加,臣妾一直做恶梦,日夜难安,却从不敢怨恨,便是今天与林郡主偶遇,也只想与她好言交心,盼她能顾念亲情,劝皇上回心转意,丝毫没有别的念头,臣妾已经如此小心,为什么她还要害臣妾腹中的孩子,夺了臣妾的唯一依靠?”
她说到这里,转首看着黛玉,恨得死死咬住唇,尖声道:“我与你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你害我失去君恩,虽然身在凤澡宫,却受尽冷落,如居冷宫,我百般隐忍,不与你计较,为何你还不甘心,一定要将我置于死地?你是不是觉得,只要害了我的孩子,我便再无翻身之望,更能为你今后的日子铺路立威?你是不是以为,只要迷惑了皇上,就能毫无阻碍地当上妃嫔,三千宠爱在一身?”
元妃这番话,说得委屈而尖锐,许久未开口的太后静静听了,沉吟半晌,转而望向黛玉,问道:“明蕙郡主怎么说?”
话音一落,四周便陷入一片静默中,遥遥听得远处有冷风自树叶间穿梭而过,声声如诉,室内所设的紫铜蟠龙烛台上,双烛高燃,滴滴红蜡静静垂落,悄然无声,看上去当真如红泪一般。
蜡烛还有心,替人垂泪叹伤感,黛玉只觉得心中堵得慌,她与元妃不和,是一早便注定的,然而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彼此会如此争锋相对,反目成仇,更没有想到,会被太后如此询问,即便太后言语中听不出到底偏向谁,但她有此一问,便说明她心中存了犹疑,形势于己极为不利。
叹一声,自己只是一个极平凡的女子,与世俗格格不入,一心只盼着能过简单安宁的日子,到如今,却屡次陷入争斗中,身不由主,这样艰难而痛苦的日子,何时才能走到尽头获得新生?
几度沉浮风云中,看尽繁华,览尽红尘,只是不知,到了今时今日,信任与真情该向何处寻找?
这样想着,当真觉得有些心灰意冷,只有脑海中的思绪格外清晰,此时此刻,出了尽力真情流露,打动太后,以期拖延时间、等候李稹归来之外,已是别无选择。
只是,即便能撑到李稹回来又如何?这次的意外,令李稹失去了一个皇嗣,对于自己,他当真能全心相信、尽力维护吗?
心中柔肠百转,愁肠满怀,化作良久无言。
见她如此,太后一时无言,眼中漫上一点深色,仿佛深不见底的潭水一般,许久,复又道:“郡主不言不语,不知是什么意思?”
皇后眼底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锐,声音也淡到极致,听不出一丝感情:“刚才郡主还口若悬河,如今却沉默以对,本宫虽然不是喜爱擅自揣度之人,却也不免怀疑,郡主是否辩无可辩,无话可说了?”
“明蕙绝非无话可说,而是觉得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必多辩?”黛玉于静寂无声中抬头,眼中不可抑制地漫上水光,慢慢道,“明蕙自小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多年,虽然是携遗产进府,但因衣食皆需仰人鼻息,受尽闲言冷语,后来突然被元妃召进宫,心中日日忐忑担心,当真是人如浮萍,身不由己。”
这番话语意低缓,无语凝噎,带着说不完的自伤,道不尽的哀婉,直逼入人心,连带着太后也觉得酸楚难忍,喟叹不已。
皇后那边,却对黛玉的言语不屑一顾,但见了太后的模样,脸上不免浮现出一丝不悦,夹杂着几丝惊恐,声音中也透出急切的意味:“郡主的身世,本宫早已尽知,如今重新提起,倒不知是什么意思?”
“皇后且别着急,耐心听下去,明蕙自会解释,”敏锐如黛玉,如何听不出她的心思,却依旧不慌不忙,婉声道,“明蕙之所以说这些,是想告诉太后、皇后,明蕙多年受苦,最盼望的,不过是有人能诚心相待,遇上皇上之后,终于如愿以偿,心中的感激欣喜,当真无法言喻,刚才明蕙进来时,也向太后、皇后表明过自己的立场,元妃所怀的孩子,不仅关乎她自身,更是皇上的孩子,明蕙宁愿自己受到伤害,也不愿看到皇上伤心,明蕙言尽于此,倘若太后、皇后愿意相信,明蕙自然能置身事外。”
她说到这里,酸涩之味不由自主涌上了喉头,声音也低缓下来,“相反,倘若太后、皇后心中已经先入为主,认定是明蕙所为,明蕙就算巧嘴如簧,又有什么用?”
听了黛玉的话,太后一脸感叹踌躇,平一平气息,方向她道:“哀家知道,刚才直接开口询问,郡主心中必定十分难过,其实,郡主的品行,哀家并不怀疑,只是今日之事,实在太过离奇,叫哀家也无法分辨。”
说着,便转首望向皇后,微微皱眉道:“不知皇后心中是怎么想的?”
见黛玉不动声色地将形势扭转,皇后一阵怔忡,轻轻“唔”了一声,方陪笑道:“母后在宫闱历练多年,说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只是元妃如此伤心,臣妾看了着实心疼,若是不尽快处置此事,实在对不住她。”
太后听了,脸上也浮现出不忍之色,点了点头,却叹息不语。
皇后沉吟须臾,便转首看向身侧的侍从,摆手道:“如今天也晚了,你们去命人准备些晚膳送过来,再在凤澡宫加强戒备,闲杂人等,一律不许进来。”
话音刚落,便有男子的声音翩然而至:“倘若臣要进来,不知皇后娘娘是否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