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怀龙嗣的元妃,纵然失了君王的宠爱,身份也是极微妙的,如今见她跌倒昏迷,地上满是猩红之色,宫娥、内侍经历过最初的惊讶、错愕,候清醒过来,也不必询问,便立刻抬了软榻过来,脚不沾地地将元妃移往凤澡宫,又有人急急忙忙地跑去请太医、皇后、太后,呼喊声响成一片。
众人匆匆而去,探春亦敛了神色,哭泣相随,雪雁半晌方才反应过来,忙奔到黛玉身边,小心翼翼地扶黛玉起来,走出回廊,方慌张而惊讶地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姑娘你还好吧?”
黛玉烟眉深蹙,手臂上的痛楚渐次袭来,疼得冷汗直冒,仿佛要断了一般,定了定神,方将刚才的事情大略说了一遍。
雪雁听得目瞪口呆,默了许久,勉强定下心神,陪着黛玉幽幽叹息,懊恼地道:“早知道三姑娘会想出如此恶毒的心计,刚才我真该陪着姑娘,就算不能阻止她们,也能给姑娘作证,如今只能有着三姑娘信口雌黄,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话音刚落,黛玉便摇了摇头,语意哀婉:“三姑娘早已经狠下心肠,计算好了,就算你在场,又能如何?我们是主仆,无论你说什么,旁人都会觉得你是在刻意维护,绝不会相信的。”
雪雁听了这话,不由也泄了气,见黛玉一脸愁容,心中自是不忍,想了一会儿,便转口劝慰道:“罢了,姑娘也别担心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姑娘什么都没做,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说着,便伸手来扶黛玉,复又道:“闹了这么一场,姑娘想必也累了,不如还是先回水榭歇息罢。”
黛玉脸色雪白,眸底有黯然的神色,幽声道:“如今这样形势,你以为我还能歇息吗?只怕皇后一得到消息,便会命人传我到凤澡宫审问,到时候,是生是死,只在皇后一念之间。”
闻言雪雁眸中浮现出惊恐之色,她心中清楚,自进宫以来,虽然与皇后那边并没有什么来往,却也隐约明白黛玉受李稹厚待,早已经让六宫侧目,如今与元妃失去子嗣扯上关系,偏巧李稹又不在,倘若皇后以此为契机,对付黛玉,与黛玉针锋相对,将如何应对?
心中这样想,雪雁便觉得忧心忡忡,仰头看着黛玉,诚惶诚恐追问道:“皇上远在宫外,无人可依,后宫又一向由皇后掌控,事到如今,姑娘打算怎么做?”
浅金的阳光落在身上,黛玉心神昏昏,只觉得眼前金星乱晃,手上痛楚难当,半晌方道:“造化弄人,我还能如何?只能见招拆招了。”
听了这话,雪雁默默无语,半晌,向黛玉道:“皇上曾经晓谕后宫,说不许人到朝云宫生事打扰,姑娘不如还是先回去避一避,再作打算。”
黛玉唇际绽开一抹浅微笑纹,似有若无,摆手道:“皇嗣何其重要,纵然回到朝云宫,皇后照样会命人传唤,绝不会罢休,不如还是罢了。”
雪雁听了,不由无话可说,容色一分分黯淡下去,忖度了一会儿,眸光倏然一亮,复开口道:“我想起来了,湄郡主曾经提过,因为北静王常到宫中处理朝务,皇上曾特意下令,让人在御书房准备了一间偏殿,供北静王理事休憩,如今皇上不在,一切政务都由北静王主理,如今他必定在那里,不如由我去见北王爷,让他到后宫帮姑娘说说话,可好?”
听得雪雁提及北静王水溶,黛玉有片刻的失神,双眸盈盈光转,候镇定下来,才轻咬丹唇,温婉语意中带着断然的拒绝:“你忘记我说过的话了吗?北王爷一身清誉,不容有任何瑕疵,当初只是贾家,如今却是整个后宫,你让他如何应付?”
凝眉叹了一口气,复又道:“始终是我一个人的事情,由我承担即可,何必将别人扯进来?我于心何忍?”
听了这番话,雪雁情知无法再劝,默默良久,沮丧地道:“刚过了几天安心日子,没想到偏又遇上这样的事情,多半是因为平日里我们没有求神拜佛,才惹上瘟神,倘若这次能够脱困,真要去寺庙多上几支香才是。”
黛玉淡淡而笑,泠然道:“求神拜佛么?这些虚无飘渺的事情,我始终不信。”看一眼满面愁容的雪雁,淡缓了声音道:“罢了,你也别太担心了,如今虽然形势危急,却也不是毫无希望。”
闻言雪雁自是欢喜,连忙问道:“当真吗?”
黛玉点了点头,声音宁婉:“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太后、皇后必定会命人出宫通传,让皇上知晓,至于宫中形势,皇后对我的态度显而易见,如今只能寄望于太后,虽然她并不理后宫事务,但今日之事攸关皇嗣,太后必定会到凤澡宫探望,只要能说服太后,便有扭转乾坤的机会。”
听了这番话,雪雁眸中生出一丝殷切之色,却又叹道:“太后看重皇嗣,我是知道的,要让她信服,谈何容易?”
黛玉抬手挽发,淡然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倘若不能说服她,我也没有法子,只能尽力拖延时间,等候皇上回来,再候转机了。”
闻言雪雁露出沉吟之色,几乎想问如果皇上也心生怀疑,该如何自处,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好静默不语,眼中却有酸楚、焦急的雾气氤氲,几乎落下泪来,到底担心会惹黛玉伤心难受,不敢哭出声来,只能勉力忍耐。
黛玉看在眼里,脸上面无表情,心中却也空空茫茫,五味杂存,落不到实处。
当初被贾家合家逼迫,以为山穷水尽无路走,只能隐忍心绪,下定决心进宫面圣,孤注一掷,到头来终是柳暗花明;得君王厚待,以为自己能将过去所受的委屈一一讨还,又获封郡主,看似风光无限,没想到到头来却又阴雨绵绵。
从一开始,她的人生,便总在兜兜转转,充满荆棘坎坷,自己所期盼的岁月静好、现世安宁,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心思辗转间,四周寂静无声,唯听得风声自耳边穿梭而过,伴着黛玉、雪雁偶尔的叹息,让人几乎压抑到无法喘息。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不知不觉间天色欲晚,夕阳的余晖垂落而下,星星点点,给重重宫殿披上浓墨重彩的颜色,重重叠叠,仿佛一幅幅深色剪影,有内监尖利的声音骤然响起,打破一片宁寂:“皇后命奴才四处寻找,没想到林郡主竟会留在这个地方。”
雪雁倏然抬头,见有几位内侍站在面前,也不知是何时过来的,为首传话之人礼数周到,脸上却无半分表情,言语也十分尖锐,给人以不寒而栗之感。
见了这些人,雪雁不由心生惊惧,吓得说不出话来,那内侍拱手行了一礼,继而道:“太后、皇后娘娘有命,传明蕙郡主到凤澡宫,询问元妃之事。”
雪雁舒了一口气,方略微定神,怯怯问道:“请问公公,元妃娘娘如何了?”
内侍听了,脸上有片刻的踌躇,但这些日子,李稹对黛玉呵护有加,却是合宫皆知之事,此时虽是奉命而来,真相未明,却也不愿开罪黛玉,又听得雪雁恭敬相问,便缓和了神色,坦诚道:“若是说元妃,情况很不好,虽然传了合宫的太医诊治,但娘娘伤势太重,皇嗣已成泡影。”
虽然早有心里准备,但听到这个噩耗时,雪雁、黛玉互看一眼,均神色大变,紧紧咬住嘴唇,才没有叫出声来。
内侍看着两人,默了须臾,蓦然踏步上前,声音略低了几分:“内情如何,奴才并不知道,不过,奴才多嘴提醒一句,元妃娘娘已经苏醒,口口声声说落胎是林郡主之过,皇后的脸色很不好,林郡主自己小心一些罢。”
听了这番话,雪雁自是感激不尽,按捺住惊慌的心情,欠身道:“多谢公公提醒。”
说着,便抬头看向黛玉,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方道:“皇后召见,刻不容缓,姑娘,我陪你同去。”
事到临头,避无可避,黛玉反而镇定下来,思忖须臾,摇头道:“不必,我一个人能够应付,你还是回朝云宫等消息罢。”
雪雁心知她让自己回避,是有心维护,自是不允,轻轻道:“这些年,无论多难,我一直与姑娘相依为命,何尝有片刻分离?”
说着,便伸手挽住黛玉,轻言细语中蕴含着百折不回的坚定:“姑娘不必担忧,我心中自有分寸,不该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会多说,但夜路难行,我定要陪着姑娘,才能安心。”
听了这话,黛玉心中生出脉脉温意,原来直到此时此刻,也并不是孤单一人,仍旧有人愿意相陪左右,令她坎坷的人生平添了些许温馨。
心中这样想,又见雪雁一脸执意之色,黛玉便不再相拒,点了点头,应允道:“既是这样,我们同去就是,不过,到了那里,万事由我应付,你不必出头。”
雪雁情知此去艰险无比,含泪颔首:“姑娘不必担忧,我心中自有分寸,不该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会多说。”
计议妥当,黛玉凝神片刻,看向站在对面的内侍,抬手正一正鬓上的七宝玲珑碧玉长钗,端然道:“有劳公公带路,感激不尽。”
这样的波澜不惊,端然自若,倒让内侍生出一丝敬畏来,声音也平和了许多:“奴才职责所在,郡主不必客气。”说着,便拱手为礼,在前面领路。
黛玉定一定神,方携了雪雁袅袅而行,暗自落下一声长叹,此次形势危急,虽然能够保持面上的端庄从容,但心中重重叠叠的忐忑和担忧,即便是历经坎坷的自己,都不能忽略的。
淡看世情,偏惹尘埃;命等浮萍,身无所依,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