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起来,水湄仍旧未归,黛玉在房中消磨了一天,直到傍晚时分,方带着雪雁,在清芷阁闲步散心。
一路行来,因时近秋末,阁内秋风掠过,蕴着清寒的凉意,卷起一缕缕即将凋零的花叶,当初繁花似锦的菊花,亦开始败落,半合半残的花朵在枝头颤动,欲留却不能留,透着颓唐萧条的气息。
黛玉走走停停,赏看了一会儿,抬起纤纤如玉的素手,抚上将落的菊花,想起那年自己所作的《葬花词》,启唇吐出一声细细长长的叹息,幽幽念道:“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听了这话,雪雁眉心一蹙,虽然见她脸色含悲,却因自己只是粗识文墨,听不懂这句诗词,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出言回答劝解。
不经意间,却见不远处有男子长身玉立,唇角露出明澈的笑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黛玉,眉眼间含着缱绻之意,也不知站了多久。
此时已是暮色时分,天边的落日已经沉入层云中,却有朵朵晚霞浮现,无边无际的霞光,将天空渲染得格外璀璨炫目,如一幅缓缓铺开的七彩精致织锦。
无边绚丽的晚霞下,他只是静静而立,清风掠起,云过天青的衣衫边角飞扬起来,翩跹如举,显得格外静默,却清雅动人,如同月下横箫,水边抚琴一般。
风采动人如斯,自是北静王水溶了。
雪雁不由有些呆怔,过了一会儿,方想起要行礼,忙屈膝道:“见过北王爷。”
水溶点了点头,示意不必多礼,目光却依旧只在黛玉身上流连,心心念念都是她,仿佛四周的一切都不存在一般。
虽只见过两次面,他却已经明白,黛玉向来喜欢清雅简单的饰物,云鬓如雾,却只以柔粉丝带束起,簪一只小小的纯银蝴蝶压发,除此之外,再无发饰。
穿一袭素净的月白色上襦,下面是鹅黄色百褶罗裙,只在裙角用彩线绣了一枝玉兰,虬劲曲斜,栩栩如生。
素颜淡妆,盈盈而立,却生生让人觉得姿容美秀,气韵倾城。
听到说话声,黛玉已从感慨中清醒过来,也看着水溶,敛了衣袂,福了一福,方温婉地道:“倘若王爷不觉得冒昧的话,我想问一声,不知湄郡主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水溶拱手还了一礼,才微笑道:“太后娘娘甚是喜欢她,每次进宫,都要耽搁几天,不过,有林姑娘这位贵宾在此,这一次,必定会提前回来的。”
黛玉轻轻颔首,应道:“如此甚好,我在北王府,已经打扰了这么久,候郡主回来,道完别,也该回去了。”
这番话款款道来,蕴着云淡风轻的意味,水溶却觉得,须臾之间,便有极深刻的痛楚袭上心头,一点一滴,一丝一缕,连绵不断,让他难以自持。
心里有千万句舍不得,却不能坦然说出来,相反,还清楚地明白,有些事情,虽是一拖再拖,却已经到了必须决断的地步。
忍住一腔心酸,水溶扬唇而笑,若无其事地道:“其实,湄儿与姑娘感情甚好,北王府与贾家又是世交,姑娘不妨多住一些日子,何必急着离开?”
黛玉抬起手,挽起鬓边被风吹落的长发,唇边笑容温雅,摇头道:“王爷这般挽留,我很是感激,但这么多天未见外祖母,我心里很是惦记,还是早些回去,才能够安心。”
水溶听了这话,一时无话可说,心头却是沉重无比,半晌才含着笑意,话语一转,温声道:“刚才我似乎听到林姑娘在念诗,虽只有两句,却是新颖别致,想必又是林姑娘的新作吧?”
听得他问话,黛玉默了须臾,想起当初写此诗时,自己犹沉浸在对宝玉的少女情怀中,心中一时感慨不已。
轻启丹唇,黛玉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声音中隐约透出几许低柔,几许惆怅:“从前住在大观园时,见落花飘零,心中伤感,写过一篇《葬花词》,今日偶尔吟诵,王爷请勿见笑。”
看着她眉眼弯弯,颦痕宛然,十分惹人怜爱,水溶出了片刻神,才道:“自然不会,溶倒觉得,林姑娘这种性情,当真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奇女子。”
说着,踏步行到黛玉身边,却因礼仪攸关,不能走得太近,语意依旧温文如玉:“世事变迁,不过眨眼间,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乱人眼目,有多少人,能在浮华尘世里,拥有一份怜惜落花的心情?想来,举目看去,大千世界,唯有林姑娘一人而已。”
夕阳中,他的话语,清越低缓,他的背影,如同临风的玉树,俊朗飘逸,他的目光,似江南的三月春水浮动,真挚而纯净,仿佛远离了一切世俗喧嚣一般。
在这样的凝望之下,黛玉一阵痴惘,心底深处那根细细的心弦,竟情不自禁地颤动了一下,却又因发现自己的这种悸颤,而变了脸色。
放下对宝玉的那一份情怀之后,她渐渐淡看世情,如今,在这个尚算陌生的男子面前,为何竟会屡次失态?
轻舒一口气,黛玉勉力镇定下来,嫣然含笑,摇头道:“不知为什么,每次王爷见了我,都要称赞一番,倒真让我觉得不好意思。”
水溶眉宇间柔情款款,软软地道:“林姑娘何出此言?姑娘自身的确出色,溶心中敬服不已,无法不开口夸赞。”
说着,眸光飞快地自菊花丛中飘过,依旧收回来,痴痴地落在黛玉身上,随即含着羡慕的语气,徐声道:“花开花落,世事沉浮,常待真心怜,这些菊花,虽是将已残落,却因有林姑娘的一片怜惜,实在不枉开了这一场。”
听得他话语中带着奇异的意味,黛玉微微一愕,沉吟须臾,便凝眉看了过去。
水溶心思敏锐,立刻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暗自一叹,仿佛含了一把莲心在口,苦不堪言。
有一个女子,站在自己面前,占据了自己所有的心思,可是,却无法开口告诉她,自己有多爱慕她,有多想持起她的手,与她一生一世、生生世世一双人。
痛到深处,有谁能知?
唇角微扬,将一切伤痛掩在笑容之下,水溶稳住声音,轻轻道:“溶有几句话想说,请林姑娘一听。”
见他眸光真诚,神态郑重,黛玉忖度须臾,便颔首道:“既是这样,请王爷移步,品一杯清茶罢。”说着,便携了雪雁,转身折回厢房,水溶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徐徐随了上来。
及进得房中,黛玉请水溶坐了房中的紫檀木椅,自己在窗下相陪,这才回身看向雪雁,颔首示意。
雪雁见状,心中自是会意,忙起身行到套间,取沸水烹好茶,迅速送了上来。
唇边含着笑意,雪雁一面抬手斟茶,一面称赞道:“北王府的东西,都是些极精致的,比如这些茶叶,颜色鲜艳,香气纯正,茶杯也好,配在一起,实在好看。”说着,便将斟好的茶杯奉到水溶、黛玉面前。
黛玉心意淡泊,本也没在这些事情上留意,此刻凝神一看,见面前的茶碗出自官窑,以五彩影釉绘着春草细纹,极富神韵,春意盎然,揭开杯盖,见嫩绿的茶叶徐缓舒展开来,碧色盈盈,宛如一方上好翡翠。
黛玉轻啜一口,觉得清冽异常,不禁轻轻颔首,赞叹道:“果然是极好的,一瞥之下,让人赏心悦目,一品之后,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说着,便抬眸看向水溶,唇边浅笑盈盈,随即道:“说起来,这些日子,让太妃、王爷费心了,我却从未开口道谢,实在大不应该。”
水溶轻轻摇头,语意温柔脉脉:“些须小事,何足挂齿?何况,林姑娘出众至此,能留林姑娘一住,本是我们北府的福气,不过,既然林姑娘赞这茶叶好,将来回去之时,一定要记着带一些。”说到这里,也喝了一口茶,定下心神,才回头瞧了雪雁一眼。
在此之前,雪雁便已察觉了水溶对自家姑娘的隐晦情愫,见状便琢磨着,他必定是想趁此机会,单独表白自己的真心。
因觉得眼前一双男女,是难得的才子佳人,心里乐见其成,雪雁便笑着点头,徐徐道:“奴婢房里还有些针线活没做完,先告退了。”说着,便向两人屈膝行礼,转身欲走。
听得她要离开,黛玉大惑不解,却也不及细问,起身止道:“无论什么活计,都不急在这一时,你还是在这里伺候罢。”
她从未与男子单独相处过,如今对着谦谦君子一般的水溶,虽知他必定不会有出格之举,心里到底还是无法安然。
听了这话,雪雁虽是停住脚步,脸上却颇为为难,正不知所措之际,听得水溶笑着道:“想来这丫鬟是姑娘的心腹,倘若她留在这里,让林姑娘觉得更自在的话,就不必回避了。”
听得他这般温言细语、体贴入微,不止雪雁深受感动,黛玉亦是微微发怔,却是立刻凝住心神,抬眸看着水溶,饱满的朱唇似胭红的玫瑰,透出娇艳欲滴之色,询问道:“刚才王爷言有事想说,不知到底是什么?”
迎着她明澈的目光,望着她秀妍的容色,水溶轻轻屏息,心中有千言万语,有万千情愫,却不能说出,只是提醒自己,绝不能够忘记,当初让她来这里的初衷。
叹一声,终于还是走到这一刻了。
短短几天,佳人已入心底,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全都是她,从今以后,纵然沧海变桑田,时间化烟云,也不能抹去她的身影。
今天之后,也许,就算魂牵梦萦,思念至午夜梦回,伊人依旧远在天际,再难相见。
今天之后,也许,就算痛入骨髓,伤感到叹息落泪,佳人依旧一无所知,浑不在意。
可是,纵然如此,他却依旧清楚地知道,这一步走出来,将来再痛再苦再受伤,自己都不会后悔。
因为,爱上一个人的时候,眼底心里,便只有那个人的存在,再也看不到其他。
而此时此刻,他之所盼所想,眉间眼底的所有期念,是让她喜乐幸福,至于他自己的心意,原是微不足道的。
心中这样想,但做起来并不容易,还未开口,已经有一块大石压上心头,连呼吸都变得极其绵长,极其艰难。
等了良久,见水溶仍旧默默不语,黛玉心中吃惊,眸中秋波一转,飘然落在他身上,眉间眼底,透出一丝疑惑和询问。
目光落处,案几上的鎏金香炉里,散出袅袅上升的轻烟,不绝如缕,隔在她和水溶之间,朦胧之际,见他的俊颜,似三月里细细濛濛的小雨,缥缈惆怅难言。
许是她的错觉吧,这男子的眼角,竟有一丝淡淡的晶莹之意。
一时之间,黛玉心中生出惊涛骇浪,却是再也无话可说。
屋中陷入一片静寂之中,无人开口说话,也无人有任何动作。
仿佛过了许久,水溶深深吸一口气,再吐出去,终是凭借二十年来积累的定力,慢慢定下心神,徐缓站起身来,凭窗而立,将飘忽的眸光投向窗外。
黛玉轻颦烟眉,只觉得,映入眼帘的青衫身影,极度落寞、怅然、伤痛,让人心生莫名的感触。
“北王爷,”黛玉动唇启音,既是在提醒他,亦是警醒自己,绝不可有别样的心意,“虽是只见过两面,但我却明白,王爷心思坦荡,有话但说无妨,不必有任何忌讳。”
话音落下,听得他似乎长长叹了一口气,才应道:“那么,我就直说了罢。”
“林姑娘饱读诗书,当知在典籍诗词里,文人常以名花喻女子之容,拟女子之姿。”
“其实,这个比喻,是极其恰当的,不但女子姿容如花,便是人生经历,也如花开花落一般,最重要的,是要寻到惜花之人,用心呵护,才不枉此生。”
说到这里,水溶身子微颤,仿佛浸在冷水寒冰中一般,声音亦在不知不觉中,渐低渐微渐止歇,再也无法继续下去。
不禁叹息,即便定力再好的人,也没有法子,在这样的时候,保持一副冷静自持的模样吧?
何况,他心里还那般倾慕她。
水溶这番言语,雪雁虽是听得懵懵懂懂,大致意思却还是明白的,不由睁大眼睛,心中很是喜悦。
所谓的名花,必是自家姑娘无疑,而所谓的惜花之人,当是指他自己吧?
不禁赞叹,有修养的人说话,不但比拟得恰当合理,还文雅流利,实在与众不同。
黛玉却有些摸不着头脑,径直颦起娥眉,咬唇道:“北王爷这些言论,之前我从未听说过,不过,倒是极合乎情理,我只是不明白,王爷说这些话,必定含有深意,心有所指吧?”
见她开口询问,水溶默了须臾,将双手各自笼进长袖中,紧紧攥成拳,方忍住心头的酸楚,徐徐道:“林姑娘冰雪聪明,果然一语中的。”
“我说这些,原是想告诉姑娘,当年林探花以一己之身,将扬州盐务肃清,于国有大功,清正端方之处,更是少有人能及。”
“而这些年,林姑娘独自来京,依傍母舅生活,溶却从未关心过,至今思来,犹是十分遗憾、惭愧。”
“已往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这些天来,溶一直在想,倘若能为林姑娘做一点什么,让林姑娘终生有靠,林探花在九泉之下,必定能够瞑目。”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声音渐次艰涩下来,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余下的话语吐出:“想来林姑娘也曾耳闻,宝玉与溶年少相识,颇有来往。”
“前段时间,溶得了几株名菊,邀宝玉到明雅苑一行,闲聊之时,偶尔提及林姑娘,道与林姑娘自小青梅竹马,毫无间隙,言辞之时,仰慕不已,颇有终生之盼。”
“溶言尽于此,林姑娘蕙质兰心,必定明白溶的意思。”
说完这些话,他感觉全身的心力已经被抽空了,恍如经历了一场噩梦,虽然以手扶着窗棂,却依旧感到一阵眩晕,整个人似虚脱了一样。
其时霞光逝去,暮色已至,墙底下的青苔带着潮气,随着习习秋风,猝不及防地袭上他的身体,连带着心底也是一片沉寂如死的荒芜冰凉。
他少年袭位,春风得意,立于朝堂之上,一向侃侃而谈、淡然自若,即便有人激烈地反对自己,亦是不骄不躁,从容应付,何尝有过如此言语艰难、欲说还休的时候?
他出身高贵,一向过着锦衣玉食的优渥生活,触目所及处,皆是笑脸逢迎之人,不曾有谁违逆过他,更不识愁为何物,何尝有过如此心如死灰、失魂落魄的时候?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因了一个情字。
情有多深,心间的痛苦荒凉便有多深,这本是,连在一起,密不可分的。
而当初悠然无求的日子,他再也回不去了。
可是,心底却是无怨无悔。
只因为,眼前的这个少女,是这般值得自己倾心,值得自己,用尽一切心思,让她拥有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