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裕九年三月,新帝即位后的第三次选秀。
纳兰回雪同诸位秀女一起,低眉顺眼地跟在领事大太监冯德全身后。天际原本澄蓝,颜色干净纯粹得不见一丝云烟,宫中四起的赤金高墙却如无声的囚禁,让人的内心觉得实在压抑,更不用谈说话的雅兴,因而队伍里少有窃窃私语的秀女。也不知一行人如此沉默地走了多久,一批批秀女都被安排进了储秀宫里的不同宫殿,终于是轮到了纳兰回雪。
冯德全让秀女们在一个宫殿前停下,然后唱出纳兰回雪及另外三个秀女的名字。四人出了列,冯德全便细声细气地说明在帝后大选之前,她们四人要共同在这“玉兰轩”里休养调理并随着礼仪姑姑再学习十天的宫廷礼仪,连并着又说了这十天一定要好好相处、认真学习等等客气生分的场面话。许是因为身后还有一大批有待安顿的秀女,冯德全一直面色不佳,但这些秀女将来有可能摇身一变成为天子身畔的宠妃,冯德全又不敢太端出皇上身边大红人的架子,再说要不是前不久因为一点小事得罪了圣上,他哪里回来做这个卖力不讨好的苦差事,现在少不得要卑躬屈膝些了。
纳兰回雪和同住的另外三个秀女谢过,都打赏了冯德全,而且出手皆是不凡。冯德全这才脸色稍霁,念在那些银子的情面上又说了一些诸如“各位小主可真是好福气,将来必能入宫服侍皇上”之类的话云云,这才又带着剩下的秀女离去了。
收回自己追随而去的目光,纳兰回雪稍一抬头,便看见这殿前的匾额上果真题着“玉兰轩”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这三个字虽比不得正宫妃嫔所居宫殿前的题字那样大家手笔,却也写得很有些看头,于是她略略抿嘴一笑,看另外三人都信步走入这才不慌不忙地跟着进了殿。
纳兰回雪并不似别的秀女都盼着入宫做妃子,这看似繁华富贵的皇宫对她来说和一只漂亮的鸟笼无甚区别,而好强如她,绝不愿依附帝王,做一只用自由和邀宠换来锦衣玉食的可怜鸟儿。
更何况,她已经心有所属了。
陆流风。
想起那个眉眼英朗的少年,纳兰回雪的神情几乎都要跟着变得柔和起来。他是长她六岁的青梅竹马的表哥,也是朝廷里大名鼎鼎、年少居功的飞骑少将军,而自古以来,表兄妹间的风流韵事便是如寒冬飞雪纷纷不断,他们也未免。曹植的《洛神赋》里有一句“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这便是他们名字的由来,流风之于回雪,该是多么珠连璧合的一对。陆流风本打算直接请皇上赐婚,奈何前线与邻国大齐的战情日趋紧张,陆流风便领了军队去前线打仗,临走前他向纳兰回雪许诺,只要皇上撂了纳兰回雪的牌子,他日他必然带着赫赫功名回来请皇上赐婚,凭纳兰回雪的家世和他如今日中天般的圣宠,他们一定可以结为秦晋之好。
因此,纳兰回雪对这次选秀并不上心,只要自己的言行不被挑了什么错,不给家族带来灾难就好。更何况她的父母也不曾对此抱有多大希望,并且默许了她和表哥的相知相恋,而九五之尊的皇上什么美人没见过,像她这样打扮得像碟清粥小菜的小家碧玉只怕不会引起他的兴趣罢。
帝后大选前的这半个月里,礼仪姑姑除了教她们礼仪,还透露了的一些宫廷里的事情。先帝纪弭好战且好美人,虽在战场上屡建奇功,但不善政事,结果奸臣横行,民怨沸腾。各地高官为讨好他常献美人,纪弭也都照单全收,以致其后宫规模之大。然而,在林家女儿林倾城和余家女儿余若仙入宫后这位风流帝王居然有所收敛,为这两位国色天香的妃子差点荒废后宫,林家和余家一下子飞黄腾达,朝廷里更是哀怨四起。这两位妃子独宠的局面,因林氏为正二品颜妃,余氏为正二品醉妃,被官吏百姓称之为“左颜右醉”。
而当今圣上纪承天,乃是先帝第六子,人品贵重,不沉溺于声色。纪弭弥留之际朝政动荡,是他和其养母静妃叶昭揽下大权,以祸国妖妃的罪名处死林氏和余氏安抚人心,并积极改革内政、推行新法,一时间国内百姓富庶,人民安乐。先帝驾崩后纪承天以太子之名登基,其生母安氏早丧,于是尊叶昭为皇太后。虽然没人敢说出事实真相,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叶昭不仅害死安氏,还毒死了皇后尚氏,这才做了宫中唯一一位皇太后,更何况她贤能有才,倒也颇有威望。而纪承天虽有作为,但不大喜女色,皇后娶的是叶昭的亲侄女叶璧,正一品妃嫔里只有一位因是皇后亲妹妹而当上纯贵妃的叶氏叶冰,正二品妃嫔虽有四位,“莞楚贞宸”但都是为安抚朝廷中高官大将而立下的,不过这几位妃子如花似玉、又通文墨,纪承天倒也真心宠她们几分。得知皇上如此后纳兰回雪反而松了一口气,她更相信自己不会被选上了。
和纳兰回雪同住的玉兰三个秀女分别是慕氏、梁氏、马氏,其中慕氏讳可姬,是那三人中家世最好的。她的父亲慕远山虽不及纳兰回雪的父亲纳兰成御史大夫的高位,但慕氏的母族强盛,其母是简祁王纪听弦生母沈氏的胞妹沈云幼,更兼慕氏有一长姐嫁为简祁王侧妃,慕家自是势盛不提。但慕氏为人大方和婉非常好相处,一点没有架子,相反是那梁氏飞扬跋扈,实在傲慢,满心欢喜地坚信自己可以入宫。平心而论,梁氏家世不差,又确实生得娇媚,只是后宫之中素来不乏美人,纳兰回雪在心中暗道,心高气傲的梁氏若能入宫,只怕会落得个含冤夭风流的结局。
而马氏相比之下就要安静得多,她的家世不算出挑,容貌只是清秀,但那双秋水般的杏眼却波光流转、似笑似嗔,可爱得出奇。大多数时候她都喜欢独处,对梁氏偶尔的挑衅也只一笑而过,似乎并不喜欢过多与人交往。
这三人中,还是慕可姬与纳兰回雪关系更为密切,慕可姬有些小聪明但疑心不重,半个月下来已经能和纳兰回雪推心置腹,互引为知己了。不得不说,慕可姬是一位很有才华的大家闺秀,人也长得沉鱼落雁,纳兰回雪私心认为这样的名门望女可比空有皮囊的梁氏讨人得喜欢多,恐怕皇上也会如此认为。梁氏确实不懂识趣且性情刁蛮,有一次还硬要说是马氏偷了她的白玉耳坠,还骂出极其难听的话来。若不是纳兰回雪和慕可姬上前说情,只怕还要闹到礼仪姑姑那里去,若真如此可就糟了。
“梁姐姐为人大度,想必是不会和马妹妹一般计较。若梁姐姐只为一副白玉耳坠生气而闹到了礼仪姑姑那里,只怕梁姐姐日后入宫了也不好做人,难讨皇上喜欢啊。”纳兰回雪温婉提醒道。
梁氏愤愤不平,但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她也不愿把事情闹得太大。最终她只是提出,马氏如果赔她一对白玉耳坠,这事就可以一笔勾销。但如果马氏真的赔了,那不就承认是自己偷拿了吗?见马氏心中并不情愿,最后还是纳兰回雪和慕可姬打了圆场,出了那副白玉耳坠的钱。
马氏感动垂泪,慕可姬却道:“妹妹无需多言,是梁氏为人太过心中狭隘,姐姐和纳兰姐姐不过是不愿妹妹今后的名声被那梁氏传得难听。”
纳兰回雪淡淡笑道:“这里是在皇宫,慕妹妹慎言。”
慕可姬方知失言,于是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续和马氏说着些寻常的闺房话。纳兰回雪无意中偏头望了望窗外,只见院中几棵玉兰生长得都很好,宝石一般晶亮的叶子在早春的阳光中翠绿欲滴,她却忽然心生几缕愁思,虽然很淡,却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