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最先亮起来的那颗星星，发出一闪一闪的光芒。十三岁的赵小蒙望着这颗巨大的星星，猜想那会不会是颗巨大的卫星，它正俯视着地面的众生万物。黑暗一寸一寸地逼了上来，就快要看不清河对岸了。苍穹被一口巨大的黑锅无情地封盖，此时黑夜已经镇压掉了白天。他看到越来越多的星星闪亮登场，点缀着夏天的夜空。
那两个终于在河岸的草丛中完了事，一阵窸窸窣窣过后，男的先提着裤头立了起来。黑暗中响起一阵拉皮带扣的声音，收拾停当，他低声朝草丛中催促了一声。赵小蒙心想这声音这么耳熟。还未及细想，男的已掏出烟，啪哒一声摁亮了打火机。
火光照亮了那张圆乎乎的胖脸。那女的似乎还没穿好衣服，光着屁股就站了起来，笑呵呵地伸出手来夺他嘴巴上的烟。
“我要抽，我要抽！”女的没要到，捶胸顿足地嚷嚷。“给我把衣服穿上！”
“不———我要抽嘛！”
“你穿上，我就给你抽……”那人突然换了声调，笑嘻嘻地劝解道。
不用猜，赵小蒙也知道是谁了。
夜风在耳边呼呼地响，萤火虫从瓜田叶上纷纷扬扬地起飞和降落着。他记不得多少天前，也是这样的夜晚，赵小蒙像小兽一样在晚风中奔跑，风像堵透明的墙，被他一路撞开。他听见胸腔里传来的不规则的跳跃声，任凭他张大着嘴巴，大口大口地喘气也不能制止。荷池中的青蛙叫得更加欢快，叽里呱啦，它们总爱晚上出没，发表不同意见。
他分明看到了那只手捏着李玉兰的奶头。李玉兰傻呵呵地望着他，她只要烟。
在石门，男孩不听话，大人就会恐吓他，“还不听话，娶个李玉兰给你！”
而对付女孩子，大家就会众口一词地说，“再不听话，以后就嫁给刘永达吧！”
刘永达是石门的老光棍，五十多岁还没娶上老婆。他穷得连根皮带都系不起，腰间常缠着一条鞋带。虽然六十不到，却早已弯腰驼背了，门牙也掉了，一说话满嘴漏风。他常年靠给人打零工为生，年老体衰后，就很少有人叫他去干活了。赵小蒙母亲说，“他就是个长工命，连旧社会的长工都不如！”活该这样没本事的人娶不到老婆吧，赵小蒙每次看见这个耷拉着脑袋病怏怏样子的老头就想。他问过母亲，为什么刘永达干了那么多的活，还是穷得娶不起老婆？母亲就说他命不好，命不好的人呢，再怎么发狠干也发不了财。
这两个人是石门的一对绝配。但是当着刘永达的面，绝对不能将他和李玉兰扯上关系。“老子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看上疯婆子！”
他最讨厌的事，就是拿李玉兰开玩笑了。感觉受了奇耻大辱的刘永达会一把扔掉干活的家伙，恶狠狠地离开雇主的家，气得工钱都不要了。日子久了，大家都知道这个玩笑开不得。
赵小蒙从记事起，每天都能看见一个爱穿深蓝色外套的女人，她永远笑眯眯地望着你，嘴里咬着手指头。赵小蒙猜不出她多大。李玉兰身材挺拔，很爱打扮，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上面还插着一朵大红花。
“你还别说，李玉兰在石门真还有几分姿色呢！”这是石门男人闲坐在一起的开场白。
“是啊，说不定还是原包装呢！”“就等你老兄去验货了。”“当然由你老兄先来了。”“哈哈，你不要客气嘛……”
众多话题，总是最先从李玉兰开始。他们说傻子的内心无忧无虑，是世界上最无牵无挂的人，所以看上去她永远都是这个样子。至少这个样子在赵小蒙眼里已经一成不变地过了十三年了。
有的时候，他也喊她一句，“李玉兰———”
她就望着他笑。“今晚和谁困觉？”
她拿开咬着的指头，立在那儿朝他一阵子傻笑。有一次虎子和他打赌说他摸了李玉兰的奶。“比我家那个大菜碗还要大！”他们在河滩打了一架，打输了的赵小蒙依然不相信虎子敢上去摸李玉兰的奶。文华爷爷曾说，疯子杀人是不需偿命的。有一回，不知谁惹得她不开心了，她就在山里放了一把火，烧掉半个山头，害得全石门人脸上个个乌黑才扑灭火。
大家都这么说，李玉兰的奶子是全石门最大的。赵小蒙不信。大热天的，她也穿得严严实实。所以赵小蒙坚信除了她自己，只有天上的卫星知道有多大了。一份地摊上的旧杂志说了，美国佬在太空中安插了很多侦察卫星，每天来回梭巡于我们的头顶上，地面上的人干了什么事，都逃不过美国佬的眼睛。他相信今天晚上，它们在上面也看到了和他同样的情况：那个胖乎乎的家伙光着屁股把李玉兰压在草丛里搞得哇哇叫。那会儿，躲在电线杆后面的赵小蒙觉得自己身上的某个部位也神奇地跟随着被变长了。赵小蒙不敢看他的脸。在他响亮的咳嗽声中，赵小蒙化作惊惶的小兽一头扎进了黑暗。眼前的河流、稻草垛、电线杆、香樟树在他眼前纷纷倒退。他想通过奔跑甩掉心中的慌乱。之前他没准备跑，在一脚踩响易拉罐的那一刻，他仓促地做出了决定。他听见背后传来一声短促的喊叫：“谁？！”他们都被对方吓住了。赵小蒙希望他没有看到自己。
赵小蒙坐在自家的屋顶上，汗津津地仰头望着浩瀚的夜空。白白的银河旁边挤满了星星。赵小蒙想，那些卫星就夹杂在里面。全世界有一千多颗卫星，它们每天要干的活，就是在地球上面来回搜寻目标。转过来，转过去，就像一千多双鹰眼，齐刷刷地、无时无刻不在盯视着地面，盯着山川、河谷和城镇以及地面上的人，盯着他们石门乡，当然也盯着他赵小蒙和雷村主任了。
说不定它们早将雷村主任压在李玉兰身上的情景看了个饱了。可能还拍了照，传去了美国。那时雷村主任的名声就不仅限于石门了，越过石门、水车、枫树再到县城、省城，穿越太平洋……来到纽约和华盛顿，用不了多久，那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佬就会看到一个矮胖子中国人卖力地压在一个女人身上。那时候，雷村主任就全世界出名了。可能卫星也会拍到电线杆后边的小男孩，作为唯一一个目睹了全过程的人，赵小蒙觉得自己还是别被拍进去为好。虽然雷村主任平时没打过他没骂过他，但是他粗犷宽厚的声音已经颇具威慑力了。有一回，他看到雷村主任打了李文玄一个耳光，将他打得服服帖帖的，立在那儿半点脾气都没有。雷村主任被评为市里的劳动模范那年，李文玄屁颠屁颠地跟在雷村主任后面跑，鞍前马后地伺候着。雷村主任说蛇肉最好吃了，他就拿根棍子到处去捉蛇。他常看见李文玄跟在雷村主任后面，手里拖着一条长长的蛇，像屁股后面生出的尾巴。大家平时都害怕李文玄，他曾在青花滩一带混过，但雷村主任就是雷村主任，整个石门他说了算。他说修路就修路，蜈蚣岭硬是开山劈石，生生地开了一条公路出来，为节省资金，将挡着路的郭晓明家的祖坟都刨了。他说他从不信这一套，只信他自己。从此石门外面的车就可以一路开进来了。他又说种金银花比种田要挣钱，于是动员大家都去种金银花。那年刚好遇上了瘟疫，四处都急需金银花，挣了钱，大伙都说雷村主任眼光好，很佩服他。他因此成了远近闻名的劳动模范。雷村主任喜欢将毛主席的话挂在嘴边当座右铭：“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旁边的枫树、青花滩以为种金银花能挣大钱，也纷纷效仿，导致金银花的价格一年不如一年，害了虫灾也没经验打理，结果枯死了许多。后来大家发现还是种水稻比较靠谱点，于是又纷纷改种水稻去了。
有人说雷村主任在县城养了一个比他老婆王菊花年轻好几倍的女人。赵小蒙还记得那年王菊花领着自己的三个兄弟一路气急败坏赶往县城捉奸的情景。“别以为瞒得过我！”要打起架来，体积是雷村主任一倍有余的王菊花估计还要占上风。雷村主任灰头土脸地回来了，那阵子语气轻了很多。赵小蒙搞不懂雷村主任怎么会娶个那么胖的女人，那女人脸上的五官快被肥肉挤作一团了。在石门，王菊花大概是唯一一个敢在雷村主任面前指手画脚的女人。雷村主任在背后恨得她牙齿咯咯地响，要不是冲着他岳父是镇长，他早不干了。
赵小蒙坚信卫星们和他一起分享了雷村主任的秘密。在清晨的梦中，他再一次看见了雷村主任那只捏着李玉兰乳头的手。甚至看得更加清晰，肥硕坚挺的乳房往他眼前越蹭越近，他感觉自己像个无限膨胀的气球，嘭的一声爆炸了。赵小蒙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裆裤上的黏液。他竟然梦见了李玉兰，而不是朱小菊，心中顿时有些失落。他觉得自己背叛了朱小菊。在石门，赵小蒙每回见到朱小菊都会一阵心跳。
吃完早饭，他正准备去河里钓鱼，仰头就看见雷村主任进来了。他通红着脸望着雷村主任，拔腿就逃。雷村主任叫住他，“跑啥子，你娘呢？”他的头往厨房后边努了努，“在里边喂鸭子呢！”说完就跑了。后来赵小蒙开始感到后悔。他觉得应该从容不迫地走掉，头也不回。他慌慌张张的样子一定会让雷村主任产生怀疑。他想雷村主任那一刻一定会产生同样的联想。
他在河里泡了半天，将裆裤洗干净才回的家。
雷村主任早已走了，桌上放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有一包芙蓉王和一块毛巾。不用猜也知道是雷村主任留下来的。上次他就这么干了，结果选举的时候，几乎是全票通过的。和他竞选的白云方只得了三票。“谁要是送精白沙，老子就送芙蓉王。谁敢送芙蓉王，老子就拿和天下！”当然没谁敢这样和他叫板。
当天晚上母亲就用新毛巾擦了脸。新毛巾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棉香。母亲很高兴地说：“还是雷村主任大方呢，一出手就是芙蓉王，转给小卖部，还可以换二十块钱。这样的好事，不选他选谁去！”
白天他见隔壁的三婶前来串门，试探性地问母亲后天的票要投谁。“听说白云方在县里告他哩！”三婶凑在母亲跟前悄悄地说。“你管那么多干吗，当官是他们的事，他们爱怎样怎样，我们反正又管不着。要我投，我还想投白云方呢，人家待人和声和气，从没得罪过谁的。”
“那你后天会投白云方吗？”三婶端详着母亲问。“投不投还不一样。”
李玉兰怀孕的消息最先是赤脚医生罗光头发现的。那天他牵着牛去河边，便看到了李玉兰正坐在田埂上一阵阵地作呕。他还以为李玉兰吃坏了肚子，走过去看。李玉兰见他牵着牛，捂着嘴巴嘿嘿地朝他笑。罗光头说你在干啥子？他的话还未落音，李玉兰又是一阵干呕。罗光头哈哈大笑说，你是不是被人配了种！李玉兰这时就指着肚子，高兴地站起来说：“你怎么晓得的，怀上了呢，怀上了！”罗光头脸上的坏笑渐渐地凝固了。他给她把了脉，更加疑心起来。
李玉兰的姐姐李香兰最先知道这件事。
李香兰说：“你晓得是哪个缺德的、天打雷劈的干出这样的事吗？”
罗光头连忙摇头说我哪晓得。李香兰又问：“你敢保证真的是怀孕了？”罗光头依然摇头说我也不敢保证。李香兰就说：“不管怎样，这件事拜托你不要和别人说。”罗光头拍拍胸脯说，你还信不过我嘛！罗光头走到村口遇见大常，就说大常你晓不晓得李玉兰的肚子被人搞大了哦？大常睁大眼睛说我不晓得啊！真的假的？罗光头点点头，肯定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
在村尾，他又碰见赵小蒙的娘，悄悄地说：“他大婶，我告诉你件事，你可千万别告诉其他人。”母亲就说：“你说，我保证不说出去就是。”罗光头咽了口唾沫说：“你知不知道李玉兰怀上了？”“有这样的事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