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十年之前我只是楚州军默默无闻一小兵，而十年后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十年也是段很短的时间。十年之前我睁着眼睛看着老王头死去，而十年之后我闭着眼睛看着老王死去。
每个人都会死去。但老王头很无耻的说过，他是独一无二的老王头，不是每个人。于是我就真的相信了，相信他说的要活到很久很久以后。
很久很久以后，那似乎是个极其美好的时光。
我曾说我以后会找一个和倾城一样漂亮的女人当媳妇生一个天下无双的儿子。老王头很不屑的回我，要是真的话，他就给我孩子洗尿布。那样的画面，想想还真是令人向往。也是从那一天起，我开始期待战争的结束。
我丝毫没有怀疑老王头话语的真实性，因为像他那么无耻的人要死去还真的很难。据说他已经在新兵营里呆了很多年了。按他的话来说，他是来教我们这群菜鸟如何在残酷的战场上生存下去。但我觉得，他只是贪图新兵营受到的照顾来的。他总是告诉我们，打仗了千万别头脑发热拼命往前冲，要学会观察，你不冲，自然有别的人冲，而且千万别逞英雄找那些比你高比你壮的人干架，那只会让你死的快些。实际上，老王头在的新兵营战绩不差，死的人比其他营确实要少上一些。
他总以此为荣，还要我们这些新兵给他下跪磕头以示感谢，但结果都是我们笑着骂他老王八蛋。虽然总是摆出一副很看不起他的态度，但我不得不承认：我很喜欢他的无耻。无耻的他给我苍白的生命里带来了无法形容的东西。
那时的我从来没想过，一个不再无耻的老王头会是什么模样。
现实是个很棒的黑色幽默制造者，他的玩笑总是简单却致命。
譬如王二的死于老王头。譬如老王头的死与我。
在老王头大摇大摆走进将军府找将军喝酒之前，我很难想象猥琐的老王头和高高在上的将军之间会存在某种联系。当我亲眼看着他们勾肩搭背喝的烂醉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尽管相处了这么久，其实我从来没了解过老王头。
老王头曾在一次喝醉的时候曾故作深沉地告诉我，每个人都有一个很大很大的秘密。如果不是他又神秘兮兮告诉我其实他是先皇的第13个儿子当今皇上的亲弟弟的话，我真的被他唬住了。在我眼里，老王头永一直只是一个怕死猥琐贪财有点小聪明的兵痞子，做着一朝立下大功升官发财娶老婆的美梦却只会没出息的活好这辈子。
可是现在呢？猥琐的老王头挺直了佝偻的腰，收起了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居然不怕死的自荐当起了前锋。还有比这更可笑的笑话吗？
我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想和老王头好好谈谈。我站在外面，等待着老王爬着出来告诉我这只是一个玩笑。我想我一定不会像以前那样，把吐了自己一身的老王头偷偷扔到马厩过上一夜。我会帮他烧上一锅热水，会帮他洗澡擦背，帮他干什么都可以，就算要我帮他洗内裤我也认了。只要他出来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
可他没有，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只是拎着个酒壶摇摇晃晃哼着那首谁也听不明白的小调消失在我面前。
而我只能看着他离开，什么都做不了。
我是那个天下无双的将军的亲兵。我也只是一个亲兵。我只能安静的守好夜。我只要守好夜，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守夜，不用上前线，不用当前锋，不用向敌人挥刀，也就不用死。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看着别人出生，入死，再出生，再入死。就比如那个只知道姓王的糟老头。他穿着一身光鲜亮丽的盔甲，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擎着一杆丈长的铁枪，像只疯狗一样冲向谁都知道的死路。
也许他一辈子只有这个时候是风光的。可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即使他可以一枪一个捅翻十来个人的样子！即使他可以冲着一整座敌城以及守城的数万士兵大声喊道我是王二他爹！可这有什么用呢？
他还是没能改变自己被人一枪捅翻在地，像条死狗一样。他唯一给这场战争带来的就是，作为胜利者的我们没有接受到一个活着的俘虏。所有的敌人都勇敢死去，脸上洋溢着满足。烈日当头，我却如坠冰渊。强烈的恐惧感像一场肆虐的台风，把我的心拆的七零八碎。战后我拼了命的搓洗汗渍的双手，试图削减一些罪恶感。可是双手慢慢发烫红肿，血腥味从掌心的纹路里渗透开来。我吐地昏天暗地，像只死狗般睡去。等我醒来的时候，老王已经被煮熟吞掉。在往后的日子里，我看苏州城总觉得它像头吃撑了的猪，有种想要宰了它的欲望。
至此，我生命中第二个重要的人就此消失。但我想，老王永远也见不到桃花。桃花开在山上，老王死在水里。后来我做了个梦。梦里老王笑说我命途多舛，先走一步。我哭着骂了一句，caoni爹。老王说，使劲操，我也挺不爽他的。这是我第一次在梦里看见老王。梦中的老王笑容满面只是浑身泛着浓烈血腥味。我被那种浓烈的血腥味熏醒了。
我告诉自己，老王其实就是颗牙齿，还是被虫驻过的那种，掉了就算，反正还会长出新的，忘了吧。可是我做不到。
当时冷静下来的我决定不再悲伤，然后在愤怒的驱使下，跑去质问将军。结果显而易见，将军看都没看我一眼，丢给我一句他让你好好活着。我真的很想做将军的亲兵，我真的很讨厌战争，我真的不想厮杀，我真的很喜欢守夜，我真的好想活着……但你把这些安排给我，我真的很不喜欢。凭什么？凭什么你可以拍拍屁股死的干净利落，而我却要按你的想法活着？
我做不到，所以我不要做。
我依然守夜，却不仅仅只是守夜。我开始练刀练剑练枪练功练习一切可以让我活着并且能取得战功的东西。我不想只是做个小兵，默默无闻死于某场甚至无关紧要的战争。我还有事情没做完。我还没有娶一个倾城的女子生一个无双的儿子。这是我第二次感受到生活所带给我的伤害。这种不涉及身体只触及人灵魂的伤害让我更加愤怒。为此我必须做些什么。桃花告诉我，人活着总要有点意义。那么对于此刻的我而言，活着并活的漂亮就是我生活的意义。
于是我用了十年的时间终于可以不再仰望将军。我感觉我只要伸伸手就能触碰到他。我喜欢忠诚于我的感觉，也总是跟着感觉走。
举个简单的例子来说，当老王头的死塞给我巨大愤怒的时候，我发觉杀人可以减轻我心中的难过，于是我便开始有意识的杀人，疯狂的杀人，杀掉所有可能威胁到老王头存在的人。
如果我可以不那么怯懦的躲在老王头身后，可以尽可能杀掉那些伤害过老王头的人，也许老王头就不会死。然后有一天，他累的杀不了人了，我就退役带着他回到桃山。我会娶一个管他倾城不倾城的姑娘，生一个儿子。不，生一堆儿子。逼着老掉牙的老王头洗上一大箩筐的尿布。他洗完尿布应该是晚上了。我就可以点一堆篝火。然后一家人围着篝火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老王头可以给小点的孩子讲以前打仗时发生的故事。我就教大点的孩子打猎。那时天上一定挂着一个又大又圆的月亮。酒足饭饱，我们就睡觉。等第二天我再去打猎耕种，老王头继续洗尿布。
可惜的是，世上没有如果。就算有，我也不会把命运交给如果。我的命就只有我能做主。因为能做主的都死掉了。都死掉了。
那段日子大概是我人生中最浑浑噩噩的时光了。直到有一天，将军不再在老王头祭日那天摆上两副碗筷却一个人喝酒，我才接受老王头不会在回来的事实。也是那一天，我不再为了杀人而杀人，也不再杀完人后吐得昏天暗地。但这段时间也让我的声望暴涨了一大截。我也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中，我也成了一位强者。可以在济济一堂的将军麾下被人叫出名字。虽然我不怎么喜欢吴心这个名字。
人总是习惯仰望并依赖强者。我不想仰望也不想依赖。我要做最强者。只有站在这个世界顶峰你才可以为所欲为。然而当后来真的算是站到世界顶峰了，我才发现世界外面还有世界。我任然弱小，任然无法为所欲为。人很多时候都很像鱼，可怕的是人很多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像鱼。
我用了很久的时间才明白这个道理，用了更久的时间却没明白这个道理有什么用。所以我只是安心做鱼，努力吃饭，长的大大的，大到可以不被人吃。
我以为这样的生活会持续很久，久到我死去。直到我带着人攻陷了传说中的翼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