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的寻找终止于小羽的消失。
我只好开始向下一座城池进攻。进攻前，倾城看我闷闷不乐，就说让我陪她在翼城里转转。但她并没有任何逛街的意思，而是直接让马车去了一个地方。
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但看得出这是个很受欢迎的地方，来往的人络绎不绝。那是一栋带有很明显的翼城风格的建筑。房子不是很大，屋檐四角都立有一对精致光亮的不知道什么鸟的翅膀。墙壁由各式各样的羽毛拼接而成。看起来真的很漂亮。
我有些疑惑，便问倾城这是什么。倾城也很诧异地看着我说：“这是翼城的城庙啊。你身为翼城的城主居然不知道？”我更疑惑了：“城庙是什么？”倾城一副比我还疑惑的表情：“城庙就是城庙。每座城都有。供人祈祷的地方。”
翼城庙没有门。但是前来祈祷的人都很自觉地排队。出来一个进去一个。所有人无论脸上是喜是悲都不说话。繁荣的内城的喧哗似乎被隔绝在了城庙。这时候正是夏天，炎热的阳光晒在每一个人脸上，逼出大滴大滴的汗珠。没有任何人觉得不耐烦，所有人都在耐心等待。
我想我这十年过的真的有点盲目。我穿梭于一座座城池之间，却被内城与外城的界限阻隔。我好像从来没有认真的去了解这些城池、城池里生活的人们以及这些人们的生活。就拿这翼城人来说，从知道他们的存在，我就始终对他们抱有一些偏见。
他们拥有其他城池的人不曾拥有的翅膀，却只会给翅膀增加华丽而沉重的饰品，彼此炫耀来证明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最令我难以理解的是，他们不会飞。
长着只能看不能飞的翅膀，被割掉翅膀就会羞愧而死。对我而言，实在很难找到借口去认同他们，自然也不会浪费有限的时间了解他们。
再细想，其实就是认同他们又怎样？我还是没有去了解。
每座城池都有的东西，我居然都不知道。说来可笑，对于这些城池的了解，我过去十年听到的看到的还没有这一个月来的多。更可怕的是，还有太多太多的人不知道。我曾试探过军中资历最老位置最高的几个人，他们从来没有听过山人的存在。
将军把每一座城池城主之位都牢牢地攥在手中，这或多或少成了我背叛他的一个重要筹码。现在我知道他隐藏了山人的秘密，却还是无法理解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不过，小羽之前的封口令倒也给了我一个继续隐藏这个秘密的借口。我不知道该如何说出这个秘密，也不知道这个秘密何时才能被揭开。也许这个秘密就不该被揭开。
我和倾城加入了等待的人群。倾城站在我前面，穿着大红的裙子，披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身上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桃花的香味。倾城的身上味道的改变，让我心里有些小小的得意。
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才轮到我们。进去后，我发现房子里只有一尊和人一般高的雕像。雕像是个女性，背对我们站着，一双洁白的翅膀开着伸到屋顶。屋顶画着一片白云缭绕的天空。毫无疑问，那雕像是为小羽立的。
雕像前摆了几个羽毛编制的蒲团。倾城跪在蒲团上，低着头，双手合十。很自然的动作。自然的就像做了好多次一样。这个想法让我稍稍有些不舒服。像嗓子里堵了口痰，咽不下也吐不出。
回去的时候，我问倾城她在庙里都祈祷些什么。倾城看向窗外的脸一下子就红透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说没什么。又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样子。美的我有些不敢相信。
我又问倾城：“祈祷有用吗？”倾城一下子转过头来，虽然很害羞但还是很坚定的说：“有用。”马车其实很宽敞，但是我感觉得到倾城的呼吸有些急促。
我转过头看着窗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以前也为别人这么祈祷过吗？”倾城沉默了一会儿，才低低的应了一个“嗯”。我不敢看倾城，继续问道：“是他吗？”我以为倾城会说是，但她却说不是。这让我有些错愕。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以为倾城会是将军夫人。我也这么以为过。将军对倾城的偏爱就是瞎子都能看出来。直到我打下翼城，将军把倾城赐给了我。那个轻而易举的决定让很多人都大吃一惊，也包括我。
也正是在这个决定的促使下，我逼走了红鲤也背叛了将军。后来我做过假设，如果他能不做这个决定或者做这个决定时有丝毫的犹豫我都不会立刻背叛他。即使这个决定是我一直渴望的。但他没有。
说来有时候人就是这么不可理喻。你渴望着某样东西，你愿意去偷去骗去抢，但你不愿意被人给。
我喜欢倾城，从见她的第一面开始就喜欢上她了。我也一直在心里想象着有一天打败将军然后把她抢过来。可我从没想过将军会如同丢弃一件破衣服那样把她丢给我。那之后连着好几天，我都不知道如何面对倾城。
而现在，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一个为别的男人祈祷的倾城。我平复了下心情，才问：“那是谁？”
我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微笑，但心里空荡荡的感觉却让我仿佛回到了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
倾城说：“他叫青城。”我没听清就直接问倾城：“你喜欢他？”倾城点头说：“喜欢过。”这个过字帮我下了战场。我接着才反应过来：“倾城？”倾城摇摇头说：“不是倾城，是青城，青州城的青城。”我想了想，好像并不认识这个人。
倾城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苦笑着说：“他就是青州城的城主。”
这个答案令我有些意外。
倾城接着说：“我并不是他的女儿，我其实是被他养大的。对于你来说，他只是一个连擦肩都没有过的死人。而对于我来说，他曾经是我的全部。”
我有些恼怒自己居然会想要和一个死人作比较，却也控制不了自己放宽心。
倾城说：“你觉得我美吗？”我点头。
“那是你没见过他。”倾城接下来的话让我有些难以接受。“你要是见过他，你就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倾国倾城。”倾城说话的时候，脸上有着淡淡的笑意。
我看着这笑意，却不再嫉妒什么。因为每个人生命里都有过那么一个能代表全部世界的人。而最后，他们都离开了。
我说：“那真遗憾。虽然我还是觉得用倾国倾城来形容一个男人有些怪异。”
倾城也笑出声来：“是啊。你知道我被一个男人说丑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吗？那真的是无比怀念呢。”我试着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还真的是想象不出来。在我眼里，倾城已经是世上最美，比她还美的，那应该是施了魅惑之术的妖怪了吧。
倾城说她自己从很小的时候就长的很美了。因为这美丽，她被父母卖给了商人。
“其实我也不怎么恨他们。因为恨一个人都太累。更何况是两个人呢？那个商人告诉我说也别怪谁，要怪就怪你太过美丽。”
“那个商人真不是个东西。说不出什么人话。”
“其实他说的也没错。拥有你不能掌控的美丽应该就是个错误吧。”倾城说到这时，语气平淡。我听了却有些气愤。“他是谁？现在在哪儿？”
倾城看着我气愤的样子笑的更开心了，说：“不用了。他已经死了。”
“嗯？”
“他想把我卖给青城。谈价钱的时候，青城直接下令杀了他。青城说要怪就怪他玷污了这份美丽。”我听不出倾城的话语里究竟是忧伤还是快乐，只是觉得也许这个青城倒是个有趣的人。
“听起来，他也勉强算个好人。”
“你不觉得你的判断太轻率了吗？”
“难道他不是吗？”
“我不知道。”倾城又把目光抛向窗外，“他应该算个好人吧。”
从来没有听过倾城谈她过去的事情。以前和她相处的时候，通常都是我说她听。现在有了这个引子，我便顺着要倾城说说她以前的生活。
倾城没有拒绝，只是说她的以前并没有什么可说的。我让她随便讲，想到什么就讲什么。
也许是从来没讲过，倾城不知道怎么开头。
我帮倾城理了理披散开的头发，问道：“他喜欢你吗？”
倾城有些不习惯我的动作，但也没抗拒。她回道：“不知道。”
“你没问过吗？”
“难道你问过吗？”倾城难得地用话呛我。
“我……”
倾城看我窘迫的样子，赧颜一笑道：“其实不是我不知道，而是他不喜欢我。”
我有些不服气：“他凭什么不喜欢你？”
倾城无奈地说道：“要是他喜欢，你是不是要问他凭什么喜欢我？”
我本能地想反驳，却发现好像真的如此。恨一个人也许有一个理由，而讨厌一个人可以有一万个借口。
倾城从庙里出来后就一直很开心，又笑着说：“你还记得青州城城主府里的那些镜子吗？”
倾城这么一提，我倒怎么想怎么觉得那个青州城城主府透着妖气。我一辈子见过的镜子都没有那一座院子里的多。
倾城笑得有几分释然：“开始的时候，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喜欢我。他死后，我才想明白，不是他不喜欢我而是他太爱自己了。这个世界上，真的没什么人值得他爱的。对他而言，美丽就是一切。”
“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不爱，那又如何爱别人？”我忽然有些同情这个青城。
倾城却反驳我说：“一个人如果太爱自己，那又如何爱别人？”
这个对话看似很有道理，我却总想起小时候和村东头那个小胖墩争论豆腐脑是吃甜还是吃咸。
倾城也没理我，继续说道：“我想他真的太孤独了。我小的时候，他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一种强烈的期盼。我错以为那是爱情。所以尽管不喜欢，我还是按照他的安排生活。每天起床就练习打扮自己。涂多少胭脂水粉，梳什么样的发髻，穿什么样的衣服。让他满意后还要练习琴棋书画。不过我太笨了，总也没他做的好，所以他从来不和我一起弹琴对弈写书作画。到是他偶尔会写一些曲子让我伴舞。府里的人都夸我舞跳的好，我也这么觉得。但是他从来不夸我，这让我一直生他的闷气。城主府里后花园里有个镜园就是用镜子围成的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是禁地，他从来不让别人进去。他自己偶尔会进去待上一个下午。我有次忍不住去偷看。然后看见……”
“然后看到他其实是个妖怪，在吃人？”我打了个岔。
倾城当做没听见，说：“我看见，他在独舞。”
“其实他也喜欢跳舞，只不过没你跳的好，所以才躲起来偷偷跳？”
倾城叹了口气道：“不。他跳的比我好多了。在此之前我很难想象，一个男人能把舞跳的如此动人。那天，我就在那看他跳了一下午，看呆了，然后被他发现了。”
“他没怎么着你吧？”
“他只是失望的看看我，又看看镜子里的自己，然后就走了。”
“那这个禁地有什么意思？”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他跳舞。他后来再也没去过镜园。”
“他害羞了？”
“应该是绝望了。”
“绝望？”
倾城自嘲地笑笑：“那时候，我已经长开了些，比小时候更好看了。可惜，还是没他好看。他大概想把我培养成比他或者至少和他一样美丽的人吧。但最后，我还是令他失望了。”
我很庆幸自己没有和他碰过面。
倾城忽然停止了笑：“你知道一个小女孩从小打扮自己没日没夜学习使自己变得优秀好配得上一个人最后却一败涂地的感觉吗？”
我只好说：“我是个男孩，女孩的心思不明白。”
倾城又笑了：“对啊。不明白。就像我也不明白一个男人千辛万苦找到一个女孩费尽心思把她培养到能够与自己对话却落得一场空欢喜会是什么感觉？”
我就知道这种故事不会像豆腐脑，非甜即咸，总是苦的让人张不开嘴。
所以苏幕遮才会老说：“去他娘的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