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泥创造你们,然后判定一个期限,还有一个预定的期限;你们对于这点却是怀疑的。在天上地下,唯有真主应受崇拜,他知道你们所隐讳的,和你们所表白的,也知道你们所做的善恶。
———节选自《古兰经》
封先生的女儿小婉在灯下剪贴着报纸。
封先生则全神贯注地在看《扫荡报》,小声念道:“民国二十七年一月十一日,中共中央长江局机关《新华日报》在汉口创刊,潘子年任社长,华岗任总编辑……”他放下手里的报纸急切地对小婉说:“快把笔砚拿过来,给恁哥写信,让他马上去武汉,一定要弄到《新华日报》的创刊号!”
小婉:“给俺哥写信,俺哥在哪儿啊?”
封先生:“恁哥上回来信说,他不是在信阳吗?”
小婉:“他今个在这儿,明个在那儿,根本摸不着他的气儿。”
封先生:“只管给他写。”
小婉泼凉水道:“写啥写,写了也白写,日本人都进祥符城了,信根本就寄不出去。”
封先生嘴里兴奋地念叨着:“真冇想到,共产党也办报纸了,一定要搞到,一定要搞到……”
小婉抬高了声音:“我说你冇听见啊,日本人进城,邮局都关张了,写了信也寄不出去啊!”
封先生这才迷瞪①过来,连连念叨:“这咋办,咋办,信寄不出去咋办……”
小婉:“爸,不是我说你,别再弄那些报纸了,命要紧,日本人一来还不定咋着呢,你以为藏在洞里就安全了?”
封先生:“别吭了,别吭了,恁大的声弄啥,生怕别人不知咱家有个洞是咋着。”
小婉:“我的意思是说,别再折腾那些报纸了,得赶紧想法儿,把那个洞给堵上,你见天睡在洞里面多危险啊,万一有个啥事儿,跑都来不及。”
“来不及就不跑。”封先生说罢站起身,披上布衫,拧亮了手电筒,出屋去他的洞里了。
真是一个令人难熬的夜晚,寺门跟儿除了不懂事的孩儿在大人怀里熟睡了之外,大多数人都预备好了防身的家伙准备随时与入侵者玩命。
沙家人同样也睡不着,在昏暗的油灯下,沙二哥向二大突然问起当年他爹是咋到祥符城来的。
油灯的光影在二大脸上的皱褶中晃动着,二大手里纳着鞋底,思绪却在很远的地方……
关于沙二哥他爹清朝末年来到祥符城的传说有很多版本,流传最广的一个版本就是,他在山东济宁府的一个镖局里当镖师,丢了人家的镖,不敢回 去,就窜到了祥符城;还有一个流传甚广的版本,不是他丢了镖,而是他昧镖杀人,带着一身血债逃到了祥符城;再一个版本就是,他中了圈套,押镖刚出济宁城就中了埋伏,要杀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镖主,因为镖主楞中②了他喜欢的女人,不杀他就是一个威胁,也让他得不到那个女人。不管是哪一个版本,都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沙二哥他爹是干镖局的。
沙二哥曾经问过二大,二大含含糊糊说她也弄不清亮,就说自打他爹二十多岁离开山东就再冇回去过,要说冇回去过那也不实际,还是回去过一次,是夜里偷偷摸摸回山东老家的,冇等天亮就又离开了,是啥原因二大说她也不知。
在这个寂静的夜晚,二大一边回忆一边叙说当年沙二哥他爹来到祥符城的情景。沙二哥在一旁认真听着,汴玲在一旁磨着那把已经磨了一天的剪子,也在听着,磨刀石上发出一下下嚓嚓的响声,给这个不眠之夜带来了更加难以捉摸的意味。
二大的故事和她手里纳鞋底的麻线一样长,一样结实。
二大回忆着:“光绪二十四年,黄河发水,听老年人说,那年祥符城被水淹得仅次于道光三十年那一回。你爹他骑一匹枣红马,手里拎着一杆枪,来到祥符城是个大早起③。”
沙二哥:“提一杆啥枪?”
二大:“就是让你埋的那杆枪。”
沙二哥:“去哪儿不好,为啥非得来祥符?”
二大:“水旱码头,吃喝不愁。”
沙二哥:“听说俺爹在山东给镖局干事儿,把镖丢了?”
二大:“谁知。”
沙二哥:“俺爹冇跟你说点啥?”
二大继续回忆道:“恁爹来祥符头一天就赶上发水,城门都堵上了,寺门跟儿的水都齐腰深,阿訇、社头领着寺门跟儿的人正往城墙上运木头,都是压寺里大殿上拆下来的。那场水,就像是冲着恁爹来的,想把他给冲走。寺门跟儿的穆斯林们都泼上了老命,你想吧,为救咱祥符城,把东大寺都拆了。”二大用手比划着:“这么粗的大梁,四五个棒劳力咬牙瞪眼才能抬到城墙上,恁爹,一个人扛一根梁就上了城墙,城墙上参加保城的多斯提们都看傻了。社头问恁爹是不是穆斯林。恁爹说,不是穆斯林能到东大寺来寻饭吃吗。就这样,恁爹在祥符落下了根儿,好孬混出一大家子人到眼望儿,不容易……”二大还说:“我是在城墙上遇见恁爹的。水被堵住以后,大家坐在城墙上吃食儿。脸盆大的锅盔,恁爹一口气吃了两张还不拉倒,他一个人吃了几个人的口粮,所有参加保城的多斯提都被恁爹的饭量吓孬了,只有我一个人偷偷在笑,我一边笑心里一边骂,这货,老虎也冇他塞得多。水退以后压城墙上下来,恁爹这只‘老虎’就被圈养在寺门跟儿了。从那天开始,冇人问他的名字,都管他叫老虎……”
沙二哥在自家的堂屋里坐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尔瑟就跑来告诉他,祥符城里所有城门楼子和城内主要的建筑上都挂上膏药旗。就在这天早上,寺门跟儿的人们照例围坐在自家门前喝汤的时候,突然有人喊道:“快瞅南口!”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街南口瞅去,只见一小队日本兵在一个挎军刀的军官带领下,迈着整齐的步伐压清平南北街也就是寺门的南口来到了东大寺门前。
日军的翻译冲着东大寺的大门高声喊着:“主事的,出来!”尚社头和满脸络腮胡子的海阿訇压寺里走了出来。日军翻译厉声问道:“为啥不挂大日本帝国的旗帜?”
瞅着武装到牙齿的日本兵,寺门跟儿喝汤的人们都冇搭腔,低头喝着碗里的汤。
日军翻译把一面膏药旗塞给了尚社头。
尚社头不知所措。日军翻译:“挂上!”尚社头依然冇动势儿。
日军翻译一挥手,几把三八大盖的刺刀对准了尚社头的胸口嘴④,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尚社头用目光向海阿訇求救。
日军翻译:“我再说一遍,挂上!”
几把刺刀已经顶破了尚社头胸前的布衫,殷红的鲜血压布衫里渗了出来。
海阿訇摸了摸脸上的胡子,抬手指着礼拜大殿顶上的星月说道:“俺伊斯兰教信奉的是星月,太阳落了月亮才能升起,不管这天地咋个轮回,月亮和太阳也转不到一起。”
日军翻译:“那就把月亮摘掉!”
海阿訇:“这是祥符的东大寺,不是日本的东照宫。”日军翻译又一挥手,几把三八大盖的刺刀又顶住了海阿訇的胸口嘴。海阿訇瞅着胸前的刺刀,平静地压怀里掏出《古兰经》默诵着:“至仁至慈的主,报应日的主,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襄助。求你引领我们正路,你所襄助者的路,不是受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
日军翻译怒不可遏地正要再挥手,被那个挎军刀一直注视着事态发展的日本军官拦住,那军官脸上带着微笑说:“东大寺的阿訇真了不起,还知道东照宫。日本的东照宫建于幕府时代,而幕府时代产生了一种具有代表性的日本文化是什么,你知道吗?”
海阿訇冷冷地:“俺又不是恁日本人。”
日本军官毫不生气,脸上挂着微笑说道:“那我告诉你,幕府时代日本产生了一种叫‘忍者’的文化,也就是忍术,忍术只能被身怀绝技的拥有,你的明白。”
海阿訇:“俺身上冇绝技,只有一本《古兰经》。”
日本军官:“请不要误会,日本军人尊重伊斯兰教,更何况我本人也是伊斯兰教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