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时光
在我屋子南北两侧有两条河流。屋子背面窗前的那条河我是熟悉的。每天打开窗子,就能看见河水绵延的流向东方,沉寂的夜里,我总能听到那潺潺流水清脆的声响。他的房间,我是从未进过的。但是偶尔能从时间的缝隙里窥见,有时我也问他,假装关心,他总是不动声色掩饰冷漠的描摹他那里的近况。所以我能想象出他的样貌和他周围的图景。在他屋子阳面的窗前应该也有条河流,流逝的方向大概是西方。
不过我要说的是,河里流淌的并非是水,而是玻璃般透澈的时光。
我记得有天晚上,屋顶被浓墨着色,星辰都隐没在穹顶之上。夜半时分,暴雨骤降,电闪雷鸣,浓黑的乌云几乎就要俯冲下来,屋子在恐惧中扭曲变形。我静静地伏在窗前,看着外面狂风呼啸,闪电照亮了远方,鸟雀想要飞到屋檐下避雨,却被风雨的淫威吓得不敢动弹,随风飘扬的枝叶还未坠地就被撕碎在空中,麦子们被席卷到空中飞舞,田野仿佛成了群魔乱舞的战场。大雨不慌不忙的下着,倾注到两条河面。水位涨起来了,逐渐漫过堤坝,延伸至屋角,然后淹没窗子,覆盖过屋顶。这时淹没在河流里的屋子陷入了混沌,等窗前景色再次清晰。我从窗子看到小屋已经置身于热带的海底。阳光透过水面映在浅海游鱼上,映在海底的珊瑚上随波纹荡漾。五彩斑斓的热带鱼来回穿梭。偶尔鲨鱼偷袭,它们便迅速隐藏在洞穴里了。透过窗子,海面飞翔的海鸟在光线里若隐若现。比目鱼成群结队的游过窗子。一只章鱼也来了,在窗前停留,端详映在玻璃上的自己的影像,待它发现住在屋子里的活人时,大惊失色,张牙舞爪,猛然喷出一团墨汁飞奔而去。窗子变成了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着了。我突然觉得昏昏欲睡,就躺倒在床上了。
等我醒来,循着鸟鸣声打开窗子,觉得昨晚好像做了很长的梦,而如今世界有变回原来的模样。在熹微的晨光中,古槐枝叶哗啦啦摇晃,窗前河水依旧流淌,远方弥漫在麦田上空的雾霭吹来了陌生的凉风。我已经发觉了异样,可又说不出来。
我想起来了。这不是我的屋子,是他的房间。我曾在梦里暗访过他那里,他房间的陈设我还记得。我的窗子如今面向了阳面,而窗前的河流正在往西方流逝。我猜想:肯定是在河水猛涨的间歇,混乱激荡的时光玩了个帽子戏法,将我们从各自的房间里调换,彻底换了模样。
自从那屋子传来他铜铃般空灵清脆的笑声,我更加证实了这种猜测。
现在,我老了,肯定是老了。我惶恐,困惑。因为我知道他已经成了孩子。
唉。怎么说呢。我摸着自己枯藤似得脸庞,看着镜子里苍老的白发,浑浊的沙眼总在风中淌满泪水,掉光了牙齿的轻薄的嘴唇,猛然间发现自己额上长满了正盛开着风信子幽香的花园。短促的呼吸像是奏响了挽歌,老化的关节在寂静中吱嘎作响。皮肤松弛,色斑暗生,肩膀已经显现驼背的征兆。时间已经是下午了。阳光有些耀眼,我费劲的将窗子稍微关了些,免得刺眼的阳光反射。这时我看到自己手臂枯老皮肤上暴起了青筋,那阳光下的血管清晰可见。
光阴从我窗前流逝,依然向西。我视力开始衰减,因为我发觉水面影射在屋顶的的光影正在愈发模糊。晚上,我看到皎洁的月光正随着河水静静流逝,而且河流已经不像我年轻时那样澎湃荡漾了。那时候河床还很宽,河柳拂岸,鸟兽和鸣,河底累积的泥沙总被浩浩荡荡的河水冲刷洗净,不会留下丝毫淤阻,河面总是经常跃出十分漂亮的鲤鱼。而现今水量剧减,淤泥甚至都浮出了水面,河水混沌污浊,堤岸也显出荒凉破败的景象。
我站起身来,将岁月小心钉到墙上,墙皮脱落,又让蜘蛛把它牢牢捆绑。我安心的躺在床上,静静观察时光之翼努力煽动翅膀。我就那么躺着,看它努力着,时光就要像破茧成蝶那样挣脱束缚了,从那里一个新生的可怖的婴儿诞生了。它之所以恐怖,是因为它刚出生就是个老人,这肯定也是昨夜洪水肆虐时光混乱留下的遗患。时光老人趴在屋子墙壁上,所过之处留下怀旧的痕迹,屋子的色泽也变暗淡、昏黄。老人翅膀羽毛凋零,可是它却可以凭空在房间上空盘旋。它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处搜寻来淡薄的记忆碎片送递我面前,带我回忆那些微醺的岁月。那些有关于我和他的日子。
第一次从阴暗的角落里搜到的是一张我年轻时的照片。照片已经暗黄,褪色。屋子里的潮气已经把颜色浸湿了,模糊了。我向来没有保护相册的习惯,我以为它早丢了,因为那实在是无关紧要的相片。我粗糙的手掌抚摸那古老的画面上,砂砾般的过往浸润过指尖,湿润的沙眼仿佛又看到了那年炎热的夏天。那时一家人借来了相机,都挺高兴。大家照相,你拥我攘。我看到他被他母亲抱着,笑的前仰后翻。我心突然被什么刺痛了(这真是少见的事)。我提议说,未沫,过来,跟我照张相。他眼神呆滞,神情怯懦,不敢移动,更不敢拒绝。他母亲也过去劝他,说跟他照张相吧,他还从没抱过你呢。我实在无法忍受他的羞怯,他从未像我那样洒脱过。我有些厌烦了,就撇下他独自照了相。喏。也就是如今看到的这幅相片。那时他只有五六岁,眼睛就已经显现出一种异样的目光,我并不知道那就是后来长期伴随着他的恐惧。他当时那么小。我只是看到他对我的刻意疏远。我还未说话,他只是看到我对他双目怒睁时自己眼睛就含满了泪水,木讷的望着我,像是哀祈什么,我是忍受不了他唯唯诺诺的样子的。因为我觉得那时的他几乎没有尊严了。
时光老人又从破旧家什里归来了。这次它翻箱倒柜从烂如纸片的旧书里带来的是一张张用过的废纸。那是他初次写成的小说。我翻开看,那纸片里杂乱飞扬、奇丑无比的字迹几乎无人能懂。想起来那已经有好多年了。事到如今,他的小说还是一篇也发不出去,全石沉大海。他肯定懊恼过,肯定无数次在怀疑中否定了自己。可是真不知他哪来的勇气。他说他要写,偏要写,为什么不写。没有什么能阻挡他。别人的漠然不能诋毁他,在头顶徘徊的愁云也消磨不了他,轻蔑也拦不住。就算没有读者也要写,孤注一掷,写到死。自然这些话他是从没有对我说过,是他母亲告诉我的,就连写作这件事本身也是他母亲说的。他母亲感到深深的担忧,唯恐他走投无路。本来,像我们这样的人家。穷人。文艺的风气是沾不得的,文人的儒雅气息怎么也浸润不到他身上。那虽不至于只有达官贵人才拥有的特权,但至少是家境殷实的人家才能给他挥霍梦想的可能。或者心中有个切合实际的愿想也是允许的,但绝不可能是异想天开的要成个扯淡的作家。我们这种人,这种游离于城市边缘的人家,如遇不测就像遭遇灭顶之灾的穷人,不应该对人生际遇有什么非分之想。像他这样的人,如果活在幻相里,一旦破碎,也就没有为梦想抵债的筹码。想要像别人那样活在云端靠幻想度日是他所不能及的,连想都是种罪过,都是危险的讯号,可怖的想法。我翻开陈旧的满是灰尘的纸张,在模糊的字迹里看到他小说这样开头:
我父亲是座山。而我在山脚下盖了所屋子,只为向过往的旅人讲述他曾经的辉煌。不过有时我也害怕,因为如果他一旦生气就会引发雪崩,那时我也就不复存在了。
这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后来,他在那昏暗小屋里依然看不到一丝曙光。他或许坚持,或许放弃,都不得而知。不过我觉得,他早就应该把笔和墨埋葬在陈腐肮脏的纸沓里了。所谓梦想(尤其是阳春白雪的那种),到底是虚无缥缈的。它不比眼前阳光耀眼,不如马上夏收的金黄麦田那样触手可及,甚至没有夜里美梦那般清晰可辨。
阳光从窗子照进来了,强烈的耀眼使人眩晕。这是五月夏初的晴朗天气,午后已经过半。我转头望向窗外,曾经宽阔的河流如今变成了小溪,大片河床淤泥裸露在外,几个将要枯竭的泥水潭被隔离在低洼的地方,炎热蒸发了水分,残存在泥潭的鲤鱼狂蹦乱跳,想要挣脱死亡泥沼,可是远处的溪流离它实在太远了。有好些已经晒成了鱼干。剩下的在相濡以沫,苟延残喘。水流将逝,这时好些鹰鸟已经在上空盘旋,在窗前经过时常常发出令人惊悚的钝响。河岸的植被也枯萎了,像是垂头丧气、披麻戴孝的遗孀,在沉闷的氛围中饮泣。我甚至依稀看到河面上漂浮着奄奄一息的鱼虾,已经屈从于死神的魔咒。
不。什么也没有。我也许会死掉,可即便没有任何一个人,现世还是这般模样。时间也不会随着支流的消失而停止流向西方。
我又想起他来。多年来,我们都住在各自的房子,彼此不曾相见。客厅里常是哒哒的脚踏声,不过总是交错,有我没他。有好几次,我听到他走进客厅了,自己出去时,却发现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曾经我听到他在那屋子狂喊大叫,因不堪恐惧的折磨而在屈辱中降服孤独低泣时,也有过要走近他,与他畅谈的念头,那就算不说话,相互望上一眼也行,可是最终总是让琐碎的理由无限期的拖延。有时候,他会突然兴高采烈对我说:
“快看呐。我们的屋子飞起来了。”或是
“快来。我们和袋鼠跳舞。”
这时候,我全然没有怪他欺骗的怨气了。我知道他在故意撒谎,可是以这种方式引我注意确实不是高明的举动。但我这时常是要心酸一阵,因为他的确为了让我去能见他做出了某些努力。
每隔一段时间,我总想找他说些什么。说我对他的期望,说未来总也不会实现的打算,说他应该出去走走,不能永远待在我身边。清醒时,我们是拘谨的,相对无言。得要借助酒精的麻醉才行。那时昏沉的意识压抑了隔阂,酒后肆意的放纵让我们得以接近,才有了隔墙交流的可能。
我自己的衰老我是清楚的。我又看到时间河流颓败的景象。时日不多的预感激发了往日堙没的亲情,迟来的懊悔像泉涌般漫过全身。我到底是想见见他的。我很难过。多年来隐约的担忧此刻越过了门楣,溢满屋子,在周身萦绕,像空气凝固一般具化了。
太阳西沉。夕阳柔和的光线照耀在这深沉的寂静里。我想到他还在屋子里,想到他从婴孩时期以来点滴的过往,想到他拿着笔寻来踱去,彻夜难眠,想到夜阑人静时他屋子微亮的灯光中沙沙的摩擦声响,我知道那是他心存不甘的回音。
这时我听到客厅有人缓步挪移的窸窣脚步声。
“未沫。如果你在门外,就进来吧。”
他像偷窃者被抓捕一样受到了惊吓,站在门外止住了,呼吸也极细微了。但手指还在颤抖着,因为指甲触到门板发出了沉闷的响声。我望着门外,不动声色。而后是连呼吸也隐匿的冗长的沉默。过了许久,我又听到他轻声挪动脚掌,悄无声息的回他屋了。
我突然感到刺心的疼痛,觉得这样下去让我们俩人都饱受折磨。生命的余烬冲破了长久以来的漠然,让我陡然间获得了莫大的勇气。
“未沫。你还记得你曾想去南极么?”
“记得。那是在新西兰。可是你怕冷。我们就没有去。”
“那我们明天就去极地馆。”
“真的么。可是我想去迪斯尼乐园。你还从没带我做过木马和摩天轮呢。”
我没有回答。我不是在想是否答应他,而是胸口突然剧烈的疼痛。我知道他在侧耳倾听,等待着答复。
“那我们就去游乐园。”
“极地馆呢?”
“也去。都去。”
他兴奋的蹦起来,手舞足蹈,地板上的灰尘也融进了他的欢欣里,寂静的房子也晃动起来。他问我明天他该穿哪件衣服和哪双鞋子。我说都可以。他似乎没有听到,还是问着。我意识昏沉,头痛欲裂,觉得自己快要失去知觉了。窗外,小溪已经断流,河床几近干涸,河水褪去,阳光日晒留下了深深的裂缝。模糊中我看到有两个人拿着绳索向我窗前走来了。
“快睡吧。未沫。我想静静。”
实在没有静静这个人。可是每当有这种对话时,他总会问。
“别问静静是谁。”我索性提前制止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