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忽然听见女子的说笑声。他抬头一看,那个春梅扶着一个小姐进了庭院,朝后堂的那一扇花园小门进去了。
晚上,他躺在床上想到三贯薪水的事情。按照社会上的货币计算,一贯值一千文钱,三贯便为三千文,即自己今后每天平均有一百文工钱,市面上大米一斤三十文,可以买三斤大米,自己一天吃一斤半米得花四十五文,买菜和零用再花四五十文,还有十文,如果每天真的能够节约十文钱,一月则可积累三百文,一年便可积累三千多文钱。这远比在家里种田强多了。
第二天吃早饭时,程颐跟游酢说:“上午,我带你去看看书院,再回衙里上班。”游酢回答道:“好!”
吃过饭,程颐带着游酢前往书院。
书院设在离县衙不远的街上,原来是一户大富人家空置的宅第,程颢将它买下做书院。
这是一座三进的大宅院,坐北朝南,两边是厢房,中间有两个庭院,最外层有一口水井,里面是讲堂。
因为书院刚刚办起来,边装修房屋边上课。书院的学制、课程、校规等是程颢兄弟共同制定的。程颢兼任山长,程颐协理,游酢职(掌)学事(主管县里的教育和学校事务)。收的学员主要是本地的生员,外籍人这时有侯仲良、田述古、谢显道等,还有原来在关中张载门下的弟子苏季明几个前来投学,兄弟自己应付着。他们当中有的虽然是已入仕途,有时照样会来程门请教、甚至求学。讲课内容主要是传习洛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及《周易》。
看完书院,游酢回到县衙去见程颢。
程颢兄弟向游酢交代了书院的情况和办学的设想及教学的内容,程颢顺便说:“我为一县之主,有很多政务忙不过来,没办法关顾你;在这里,你自己有空也要努力进修苦学,争取早日取得功名,有什么困难,我们兄弟会尽力帮忙的。”
这时,一个身材挺拔英气勃勃的年轻人走进门来,问道:“先生来了个贵客呀!”
程颐忙对游酢介绍说:“此君姓谢,字显道,上蔡人。本门的弟子。”又对显道讲:“此为游君,名酢,字定夫,福建建州人氏,刚刚聘来负责县里教育和学校的日常工作事务。”游酢与谢显道相互问好,算是认识了。
程颢满脸笑容温和地说:“二位贤辈,好好聊聊,自己喝茶,我兄弟商量点事情。”
谢显道听了,对两位程先生说:“先生,我们到外面走一走。”他拉起游酢的手,游酢跟着他跨出门去。
他们刚刚跨出门不远,见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谢显道介绍说:“这是苏君,名邴,字季明。”又将游酢介绍给苏季明。游、苏两人互相握手、问候罢,三人一起到街上。
扶沟县城不大,就一条街,几个胡同,但是街面整洁。街上两边是一色的木头瓦房,一二十家店铺,有布店、杂货店、当铺、肉铺,有农民们挑来卖的农副产品、农具、瓷器,还有当街摆着卖的鸡、鸭、兔,也有野兔、山鸡、麂、山羊等野味。行人穿梭往来,街上的人们穿着参差不齐,大多是穿短衣的,过往的女子少,她们的衣着、服饰也很少艳丽的色彩,看不见京城开封那种雍容华贵的太太们优雅的身影,也没有招摇过市的妓女。此时,有个小货郎挑着货担摇着拨浪鼓轻声叫喊着穿过,也有赶着马车前行的,一个农民牵着黄牛迎面而来,路边摆摊的叫卖着:“买烧饼哩,一文钱一个。”苏季明见了说:“买一点吃吧,我请客。”游酢答道:“不用。”苏季明哪里会听,真的买下一包,三人于是边吃边走。
散步中,游酢询问谢显道和苏季明过去的事情,谢显道说:“我此前在家修学而已。”苏季明说:“我是关中人,和张舜民、吕氏兄弟原先都在张横渠先生门下求学。前年冬,张先生不幸辞世,我们便来投程门。”游酢问道:“那怎么不见吕氏兄弟呢?”苏季明说:“他们是京兆蓝田(陕西)人,出生于一个世代书香的官宦之家,有大忠、大防、大钧、大临四兄弟,最小的大临无意于功名,他的三个哥哥都已及第走上了仕途。大临学问也很好,所以人们称蓝田‘吕氏四贤’。过些天,大临会来的。”游酢又问道:“苏兄,你们在关中怎么知道投程门呢?”苏季明答道:“二程先生叫横渠先生表叔,他们平时互相有来往,我们原来也认识他们,所以横渠先生辞世后,我们便来投他们。”游酢再问道:“你们关学主要学习什么?”苏季明答道:“以《易》为宗,以《中庸》为体,以《礼》为用,以孔、孟为法。不过,横渠先生告诉我们要学以致用,吕大均等还搞社会调查,如朝廷政令与老百姓的实际情况,等等。”游酢又问道:“那么,横渠先生有什么理论主张和著述呢?”苏季明答道:“有的。横渠先生是个大学问家,他提出了‘太虚即气’,天地之间的事物气聚则在,气散则虚无,认为世间的事物无不是‘一物两体’,阴阳两面。”谢显道说:“游酢,你太会问了吧,把人家祖宗什么老底都抛根到底。”苏季明说道:“学问、学问,一学二问,问了才知嘛。游酢君好问,没错。”游酢转而问谢显道:“显道兄,二程先生有什么主张和理论?”显道回答说:“我刚来不久,不过听二程先生经常讲的是理字,‘理’才是万物本源,‘万物一个理’。”游酢听了,感叹道:“一个讲‘气’,一个讲‘理’,这是关学和洛学两大学派不同的焦点吧。”苏季明问道:“你认为哪一家更有理?”游酢答道:“我辈尚且不知世理深浅,前辈之事怎么好随便议论呢。”苏季明点头说:“游君所论是对的。二程先生和横渠先生,我都崇拜。”谢显道问游酢:“你是怎么认识程先生的?”游酢把自己认识程颐先生的经过说了一遍。谢显道和苏季明听了都点头,苏季明说:“我们各生南北,能够聚集在一起,实在应了古人所说‘有缘千里来相会。’”谢显道听了,讲道:“季明兄,这句话本是说婚姻的,引用不当,我们又不是结婚。”游酢辨析说:“用词哪能那么死板,就我们相识一事而言,季明兄引用得恰当。一词多义,用得当未必不可。”游酢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便问道:“季明兄,横渠先生与二程先生所论一样吗?”苏季明回答:“这个问得好。我觉得不太一样。熙宁十年横渠先生到洛阳见二程先生,我在场,记有《洛阳议论》,可以知道个大体。”游酢问道:“此书能否借某拜读、拜读?”苏季明爽快地答道:“这好说,回去就给你。”
游玩着,天色不知不觉地暗淡下来,他们转身缓缓地返回。
回到苏季明住处,苏季明就将《洛阳议论》递给游酢。游酢高兴地接过,说:“谢谢!”苏季明讲:“不必客气。朋友嘛,互通有无。”
交谈一会儿,游酢将《洛阳议论》带回住处。
天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了。他坐在案前,借着昏黄的灯光翻阅着《洛阳议论》。
《洛阳议论》的书稿,记录了张横渠先生到洛阳见二程先生谈话的内容,是一种对话式的语录体。横渠先生到洛阳见二程先生谈话,有谈对事物认识的,有谈对井田制的看法,也有谈人才的,还有谈诗歌的,涉及内容很广,并没有一个专题。游酢从中了解到,张横渠先生到洛阳见二程先生果然有不同见解。他没有办法判定谁对谁不对。但是,这为他对事物的思考打开了一扇门,好像眼前有一座山峰,人们可以从不同的途径攀登上去。
一个晴朗的傍晚,晚饭后游酢想到没有事干的时候天天自己一个人在房间觉得无聊,便上街买了一叠纸回来准备练书法。忽然发现桌上有一束桃花,他觉得有一点奇怪,拿起花束嗅嗅,有一股淡淡的馨香。他想:也许哪个小孩放这儿的吧,不管它。他抽出一张纸,铺开,拿出砚台、笔墨,开始研墨、写字。可是天气闷热,屋里像炭窑似的,才呆一会儿就全身汗水涔涔了,于是他便到花园散步。
他进了花园,园中树木蓊郁,顿时凉了下来,便在小径中徘徊。忽然,春梅和程小姐来了。他想回避,春梅问道:“哎,游先生,这花园是你男人来的吗?”他听了大为吃惊,慌忙要走,小姐不禁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春梅却哈哈大笑,说:“别走,跟你开玩笑呢。”他站住了。春梅问道:“游先生,你是哪里人?”他回答道:“福建的。”春梅说:“福建?拿那么大的地名回答人,要说出哪个县、村,人家才知道个清楚。”他说:“要回答那么清楚吗?”春梅说:“不说拉倒。”她气呼呼地回到小姐身边,挽起小姐的手臂朝亭子走去。他觉得没趣,回头出了花园。
夜里,程小姐在床上辗转反侧。她想:自己早已经到了婚嫁的年龄,可惜母亲早年去世没有人给做主,父亲整天忙着朝廷的事务,所以至今还没有如意的对象。这个刚刚从福建来的青年,看来年龄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表面看上去,他是个斯文、老实、憨厚的青年,可是不知他人品如何、心里有了女子不?自古以来,男女的婚姻都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是个女子,怎么好轻易自作主张。
厢房中,游酢也同样睡不着。他想着程小姐美丽的身材和容貌,从年龄看来她跟自己也可以匹配,她是知县的千金,谁娶了她那是很风光的事情。然而,母亲已经给自己说了一门亲,虽然没有见过那女子,但是人是要讲信义的,不管她长得如何,都得跟她过一辈子生活。自己出门在外,一定得把持住男女情感方面的事情。
一天,游酢有事去找程颢先生,又见到一位陌生的青年人。这人中等身材,五官端正,穿着简朴,看上去很忠厚,见了游酢微微一笑,也不说话。
游酢问:“这位学兄贵姓?”
程颢说:“我来介绍一下,他姓吕,名大临。这位是建州的游酢。”
游酢听说过有个吕大临,忙拱手道:“吕兄幸会了,定夫在此有礼了。”
大临也拱手回礼:“久闻游秀才大名,幸会、幸会。”
于是,两人坐下互相进行了一番自我介绍的交谈。游酢才知道他比自己年长七岁。
大临说:“我兄弟三人原来在关东,早年师从张载先生。前年张载先生去世了,去年到太学读书,这次是来投程颢先生门下求学的,不想在这里认识了你和显道。”他还告诉游酢说:“今年高丽国王文宗患病,我大宋王朝派遣王舜封带医生前往,并兼赐药一百品。对此,高丽国王派遣使节柳洪代表他来回谢,同时送上御衣、金腰带、金花银器各种高级织物,以及墨、马匹等,以表示谢恩。”游酢问道:“朝廷与高丽的关系又和好了。将来有机会,我们到高丽去走一趟。听说,那里的国土山水很美,姑娘非常美丽、贤惠,勤劳能干。”大临也兴奋,叹道:“但愿这不是梦想,有机会我一定陪你去。”
从此,游酢与谢显道、苏季明、吕大临经常在一起。
游酢到这里认识了几位北方的学友,他们都性格直爽,待人热情,为此非常高兴。同时,他还发现:县衙里请有男女庸工两人,女的做饭兼家务等杂活,男的负责烧火、扫地等;主簿、捕头和差役等在食堂用餐,知县、县丞各自在家中吃饭。另外,他也发现:程老太爷,经常坐在他庭院的门口边,程大人的小姐很少出房间。
程颢和程颐见大临来了,兄弟俩对他进行了一番专门的谈话。吕大临把这次谈话记录整理下来,编为《元丰己未吕与叔东见二先生》册子。
游酢在扶沟安定下来,把自己的情况给家里写了信,以安慰父母。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