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这家小酒吧喝麒麟淡纯生，酒挺没味儿的，但喝多了也醉。醉了的时候，眼中就再也分不清真实和虚幻，总看见陶可跨进门来，听他轻轻说话，茫然中看到他微蹙的眉，可再一眨眼，眼前什么都没有。我看到他，甚至看到他衣上的折痕，微微弯起的嘴角，眉梢处的浅笑，却怎么也看不真切，拼凑不出一张完整的脸。心如同快速往下坠去，无尽的虚空漫上来，满腔的烦躁与疼痛。我只记得那个晚上，我给他打了电话，我说，陶可我喜欢你。他说：“褚清沙你喝多了吧，醉了。”我下意识地呸了一声，我说：“陶可，这辈子我他妈头一次这么清醒。”他没说话，很长时间后，我正准备挂电话去卫生间吐，却听见他说：“我真没想到你会说出来。”我一下子哭了。
其实我也没想到。我不能说，他不能问。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的境地一样。只是没人忍心，把好好的关系毁掉。所以，我只能把我的喜欢藏着掩着，死死压着，任时光蹉跎，光阴磨砺，最后腐化成肉里的一根烂刺。也许会有什么机缘让这根烂掉的刺被拔出来，让伤处重新长出肉芽，愈合它。但大多时候，只要它不致命，谁都会选择忽略它。我说，陶可，我不后悔告诉你，从没后悔过。
我年纪就这么点儿。我喜欢过几个人，手指头都数得过来。但我喜欢陶可，只能躲在一边偷偷喜欢，可知道么，我就是想好好谈个恋爱，我喜欢的人也喜欢我，就这么着。也许挺傻的，但真的，我就是想我付出感情，有个人给我回应而已。
陶可说那个人不应该是他。那天我们在学校后面的草地上，阳光暖暖的照在身上，陶可就在我身边，触手可及。我说，陶可你一辈子也不可能理解我现在对你的感觉。他拨弄着身旁的绿草，对我说：“我理解，要不我早就把你扔教务处去了。”
我说陶可你其实是有点儿喜欢我的吧。
英国那场33岁女教师和12岁男学生的不伦之恋，女教师刑满释放，两个人终成眷属。英国报纸的标题是：“他们真的在相爱，整个世界可以闭嘴了！”
我给陶可讲这个故事，他听完之后向我伸出左手，右手指着无名指上的那个戒指。我想到以前我曾无意间瞥见过这个戒指，却从未愿意去想这意味着什么。人往往总是这样，习惯性地忽略那些不愿意接受的东西。
我问：“你结婚了？”他摇头，说：“订婚。”我淡淡地“哦”了—声，平静得惊人。那一瞬间，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感情的世界里，越是索取，越是贫瘠。所有的迫不及待，都来不及等待。
晚上回到家里，一个人在床上看书。看着看着就泪流满面，半夜里，刷牙时蹲在马桶边上嚎啕大哭。心里好像被生生剜掉了—块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补全。也许一直补不全了。人体全部细胞更新时间是七年，七年的时间不知道够不够把他从我生活里剥离。
我十八岁，七年之后我二十五岁，风华正茂，有大把的时间。
现在他就坐在我对面，淡淡地喝几口麒麟，我问他：“结婚幸福么？”他摇摇头，说：“大概就跟你写文章是一样的，总有很难继续的感觉，可总要完成它。”我点点头，他又喝了一口，说：“这酒我不太喜欢，没什么味道。”我说，我以为你能喜欢来着。
一切都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之中，把那些我不知道的不了解的他，在想象中描摹一百遍，其实都是错的。
他给我看他妻子的照片，长得不算出彩，但却很让人喜欢。“她没我漂亮。”我说。他点头，笑着说：“清沙你怎么还跟小孩一样长不大啊。”我说我都要二十了，我够成熟了，我现在在变老。他的手指敲击着桌面，他说：“我已经足够老了，我现在在变成熟。”
我没说话。忽然又想起一年前，他对我说的话，还清清楚楚地印在脑子里。他说：“我想知道哪种会让你更后悔一点儿，十几年后想起现在的一切，觉得你为我放弃的学业，前程，感情，其实都非常划不来？我不想看到你很多年以后用年少无知，愚蠢莽撞，不够成熟来形容现在的你自己，你那样会让我觉得对不起你，真的。”
我说，我已经足够成熟了，我知道我想要什么。他只是摇头，没再说什么。
我说，无论如何，你等我一年吧，就—年。
那时候，我就像是肝癌末期的酒鬼，再给一口酒吧，然后就不喝了。那么，再让我看陶可最后一眼，我就去好好学习，好好生活。
我开始拼命学习，完全忘记了时间，不停地做题温书，我想陶可我答应你的我不会食言。我说陶可你会明白，成熟的是我。我让你看到那一天。
后来，原先的班主任回来了，陶可被调走了。那时候全班的人都在可惜，跑去献花啊送告别信。我却没和他说一句话，还是他，最后找到我，他对我说：“再见，珍重。”我却从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说再见。
高考之后，我接到他的电话。他说他要结婚了，很多人都知道，只是怕我难受，没敢提前跟我说。我听得呆住了，心想你这何止是让我难受，你简直是在拿刀杀我啊。他说：“清沙，你来或者不来，都可以的。”我说，陶可，我死也不会去，绝对不会去。
已经快十点了，我们唠了好多有的没的。他的工作，我的大学。他说：“清沙，你现在很好，我很高兴。”我说，陶可，我现在想想，那时候我无论跟你说什么，你从来也没有正面拒绝过我啊。你就不能给我个爽快的答案。他呼了一口气，说：“清沙，你年轻，觉得什么都有答案，可是其实人生没有什么所谓的答案。”
我一下红了眼眶，忙喝了一口酒。我心里想，陶可，你是有点喜欢我的吧。
我问他，如果有一天我们都很老了，你最喜欢的那个人去世了，你心里会是什么感觉。
他回答：“会愣一下，然后闭上眼睛。回忆起很多年前很年轻的时候，阳光下微风中，她生动的脸，她好听的名字，她灿烂的笑容，她最好的年华，她曾对我说过的每一句动听的话，还有，错过的时间。我会默默念一句：‘再见。’”
我忍不住，眼泪流了下来。我说：“我没有遗憾，不说再见。因为此生，我已经与他共同度过。”
他看了我一会儿，低头干了最后一口酒，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哭。他说：“清沙，你真的成熟了。”
十一点的时候，他要离开了。我开玩笑说成家的男人都是闹钟啊，还有个timetable。他笑着付了酒钱，问我，一起走？我说不了，你先走吧。他想了一会儿说，好。让我注意安全。
我看着他离去，想劝他要打车不要酒后驾车的，想告诉他他送我的《兰亭序》我还一直留着每天都要看看，想告诉他其实他的婚礼我去了，我一个人在小角落里吃着蛋糕，甜得发腻的奶油让我吐了好久把胃都吐空。我原以为自己有好多话要说，可最终心里却像压着块石头一样沉重。在夜色中，我站了许久，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突然哽咽，什么也说不出来。酒吧里放着歌：“伤心的故事太平常，只是有人心乱如麻……”
再见，我在心里对他说。
我总是会在不自觉的某个时刻游离，恍然看到他的背影，然后我就看见自己未经世事打磨的脸上燃烧着赤诚。陶可转身，微笑，笑容温暖又柔和，那眼里淡淡的笑意，照亮了我多年的记忆。
我说，陶可，我从不后悔遇见你。
何其有幸。
点评
小说的开头，是恋人重逢的场景。即便不是恋人，他也是她深爱的人。念出他的名字，那两个音，“用明亮的，柔软的，宠爱的，温柔的，无奈的语气”，让人想到《洛丽塔》的开篇：“……洛—丽—塔：舌尖向上，分三步，从上颚往下轻轻落在牙齿上。洛。丽。塔。”
“规范”、“秩序”是世俗的制约，在安全区域内谨小慎微的人们自然而然有一种思维定式：某些事不能做，越界就是“犯规”。而这篇小说的主人公褚清沙偏偏是个无视“规范”的人，或者说，“规范”在她那里根本不存在，因为她从未把陶可放在有距离且有禁忌的老师的位置，而只把他视为自己所爱的一个人。她是倔强的，也是诚实的，她与自己的这份情感坦诚相见。
在这篇《经年》中，绊住褚清沙的其实不是“师生”的差别，而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境遇。经年后在小酒吧相见的场景与不断闪回的往事交错行进，热烈与沉潜反复浇兑，有种复杂醇厚的人生况味。如此看来，这又是尘世中一场再典型不过的爱情，仍在爱着，却要说再见，像许许多多遗憾的恋人那样。
萌芽杂志社编辑王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