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国暗中势力不明,余孽未消;诸子百家宣扬仁政,批驳统治刑法残暴。”甘罗拆开信鸽腿上的字条,逐字逐句地念着,然后看着专心沏茶的扶苏,似笑非笑:
“这样下去,我师父所说的亡秦之日便要到了,你确定你要当那个亡国之君?”
扶苏将一杯茶递与甘罗,眼神幽深:“甘罗,你的本名是什么?字又是什么?这些是谁赐予你的?”
甘罗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本命是濯染,字瑜之。这些都是我父亲赐予我的。”
扶苏无奈地摇摇头,甘罗只要一碰上这样的问题便会故意避开,装聋卖哑。也好,反正这件事情他和甘罗不可能达成统一,与其争执,不如放弃。
甘罗轻抿了口茶,眉目之间满是落寞:“扶苏,前几日师父观星象,测出了你我的命仪,用千机轴密封送来。我拆开了我的那份,你难道不想知道你未来的命运吗?”
扶苏苦笑,“千金难买早知道,可早知道了又能如何?人是胜不过命的。”
甘罗将手中的另一纸字条展开,眼前一亮:
“探子来报,燕丹秘密保护的那个女儿已被擒获,正由阴阳家护法息霜押往帝都。”
扶苏也来了兴趣:“燕丹秘密保护的女儿?”
甘罗敛去面目间的伤感之气,一派精锐:“世人只知燕丹有高月一女,但阴阳家押来的那名女子,又确是燕丹血系。据说,这名女子被冻封在千年玄玑冰棺里,十六七岁,骨间玉刻有‘倾泠’二字,应为名。那么全名就是:燕倾泠。”
扶苏执着手中的那盏茶,踱步走到茶室内,仔细盯着墙上挂着的悬画。画里面是一个面容不甚娇美的女子,身上穿着郑国亡国时所有郑国人穿着的月牙白素衫,髻间也插着一支白玉簪。
“这幅画是父皇初见我母妃时,父皇所作。整张画用了十二尺云锦,父皇用了五天时间才仔细描绘修饰好。”
“父皇将母妃接进宫时,我母妃才十四岁,彼时郑国正亡,心情郁郁寡欢。父皇为讨她欢心,大兴土木,将郑国宫宇殿堂的风格运用到她所居住的楼阁里,可她还是不高兴。”
扶苏轻叹一声,“后来,母妃终于从那样的情绪里走了出来,父皇对她宠极一时,许过她后宫只余她一人的诺。那明明只是一句哄她开心的话,她竟然当了真。她同样告诉父皇,若他违背誓言,她便连同他带给她的一切死去。”
“父皇那时也只当是一句无心之谈,却没想到,后来六国美女进献纳入秦王宫后宫时,她果真把自己连同那栋楼宇一起烧掉了。”扶苏陷入了浅浅的回忆,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片被火染红的天空:“那时候,我只有几岁。小时候,父皇还是极其宠爱我的。母妃一死,一切都变了。”
甘罗自幼和他一起读书,对他在宫中的处境也是明白的。他半是怜悯半是心疼地望着站在画前沉思的男子。他明明已经从那个身量不足的男孩长成了这样一个伟岸的男子,但他却觉得,他实在是从未长大过。
“你父皇,是真真正正地爱过你母妃,所以才会对他的离开这样耿耿于怀。”
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甘罗嗫嚅许久,才吐出这样一句话。
扶苏瞟了他一眼,“大概吧。老宫人告诉我,我和母妃长得很像。”
“六宫之中,得皇帝宠幸者无数,皇上临幸,大抵都是雨露均沾,以六宫妃嫔间微妙的关系制衡朝堂——这是帝王之术,亦是帝王之不幸。你父皇若是真未爱过,怎么会为了碧落夫人而置三千佳丽于冷宫之境?你的长姐生下来的时候,也是极受皇上宠爱的。”甘罗想起宫中传闻种种,再思及老宫人说的那个曾为碧落夫人修建阿房宫、招致万民背向的始皇帝,深有感触。
“燕人通丝竹,善歌舞,容亦可比之鲛人。这位故燕帝姬,想必也有如此祸国殃民的本事。”扶苏引开了话题。他已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甘罗多做争执了,“息霜护法可有在密令中提到什么?”
“息霜说,透过冰棺看到那个女子,容貌确为天人之貌,也的确还活着。只是,现在冰棺凭他一人之力还不能打开。需要连人带棺押回王宫,让阴阳家主上仔细研究,方能破解其中玄妙。”甘罗念完之后也觉得好笑:“息霜向来忠于铭空,却没想到了眼下这个地步。”
“是阴阳家少主铭空将他从屠龙刀下救出的”,扶苏想起了铭空,“息霜是鲛人七部之中的一名族员,上岸渡气时被渔民捕获,是铭空救了他。鲛人性善,必报恩。跟随铭空这么多年,早已生死相随。对于铭空的这点特殊爱好,自是十分上心。”
甘罗低低地笑了起来:“生死相随?我可听说,息霜是男子。”
扶苏白了他一眼,继续说:“铭空是阴阳家百年来难得一遇的术法天才,麾下少年天才亦不计其数:左护法息霜,右护法夜来,大司命尘舸,少司命央苏。现在唯有阴阳家、法家是全心全意地为大秦王朝所用,儒家持中立态度,墨家等反叛势力渐起……所幸,鬼谷派传人,卫庄还是为我们所用。”
“流沙·卫庄。”甘罗听到卫庄这个名字,极为担忧:“卫庄心思慎密,无人能及。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他帮助我们到底有什么目的。并且他的流沙组织势力非凡。若他真要叛变于我们,将来对付,也不是个简单的对手。”
扶苏有些疲惫地抬手抚额:“的确。我曾派人调查过他,他曾是韩国权臣,在韩国灭亡之前消失,后来又带着流沙组织回到众人视线中。他和你一样,都是可怕的天才。”
甘罗先是一怔,尔后又笑了起来:“聚散流沙的天才与玩弄权术的天才?我可不会与他英雄相惜。”
扶苏盯着甘罗的双瞳看了半晌,企图从中找出一些不安定的因素来;而后者始终含着笑,眼神坦然清澈。扶苏只能放弃了与他对视。
“甘罗,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可怕?”
“扶苏,有没有人说过你很讨厌?”甘罗不怒反笑,“我从九岁为相被皇上钦点为你的伴读开始,就一直与你朝夕相处。我未曾有过一丝私心,你却始终不信任我。我是该说自己天生就像个骗子让人无法相信,还是该说,你太过铁石心肠?”
扶苏怔了一下,垂首饮手中的茶。茶水早已冰凉,错过了饮用的最佳时间,他却恍然不知。
“扶苏,所有人里面你才是最可怕的。”
甘罗见扶苏不愿正视,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在大秦王宫里面,你是唯一一个毫无目的地活着的人。”
扶苏想了一会儿,终于应了一声:“大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