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干涩的瞳孔滴一滴舒眼水,闭目养神,我们会觉得眼睛很滋润。舀一瓢水注入花盆,不久,我们就能见到叶的嫩绿。同样,灌溉过的农田,禾苗会长势良好,抽茎、结穗,丰收在望。
已经五月了,彭阳县小岔乡常沟村的山谷里还听不到布谷鸟的叫声。走进这家卢姓人氏的窑洞回首望,我才想到,这里大面积退耕还林,农作物少了,布谷鸟也就成了罕见的鸟儿。
走进窑洞,两个刚刚放学回家的孩子正在给家长谈论学校分发熟鸡蛋的事。他们校服整齐,但色泽黯淡;模样俊俏,头发却很凌乱,让人一看就知道这里缺水。他俩戴着红领巾,不用想就知道他们是好学生。我置身他们中间,想抓住他们的小手,可他们躲开了我。
他们是卢业广的后代吗?他们现在能戴上红领巾,每天早晨能吃到一颗政府补贴给山区孩子的熟鸡蛋,真令人羡慕。按过去阶级划分,他俩肯定是反革命的后代,未必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我就因家庭成分,耽误过“红小兵”,影响过“三好学生”,也因此不止一次(甚至当面)怨恨过父母。尤其在每一次填表的时候,看见“成分”一栏就心里发憷,直至今日还有“恐表症”。
我知道他们姓卢,百分之百是卢业广的后代。
卢业广何许人?
卢业广祖籍甘肃秦安人,他挑着货郎担七拐八弯来到常沟村的时候,肩上的货担已经基本上卸完了。那时,他还没有慷慨施舍的念头,他用针头线脑换来的几个小钱仅能买下常沟村贺家的两孔窑洞和几亩山地,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在常沟站住脚,成家立业。他的打算和决心也就能打动了老天爷,老天爷是个奇奇怪怪的东西,不信不成,全信则会给自己戴上一副枷锁。
《民国固原县志·人物志》中对他有这样的说辞:“卢业广,字三多,原籍秦安,现移居固原万安乡常沟。为人秉性刚直,慷慨好施。相邻有借贷者,悉力助之。”这里所指的卢业广已经是后来的卢业广了。在时间和空间上都经过了演绎,也就是说卢业广作为人生舞台上的演员,已经从一位跑龙套的角色变成了一个受人敬重的主角。再看下面的记载:“民国18年后连岁饥馑,以致无衣食者蜂拥而起,萑苻盘居,潜踪山谷者,出没无常。君(卢业广)不忍坐视,举办保卫团,自任团总,保卫善良。后改为甘肃省保安团第4中队,任中队长,维持地方,颇有劳绩,经甘肃省政府主席朱题奖匾曰‘功在地方’。固原县长梁公奖匾曰‘保护桑梓’,民国31年捐助国币1500元,修王洼镇学校。”而且《彭阳县志》中说:“小岔民团,民国18年(1929年)创办,卢业广任团长。下设3个分队,全团100余人。”
到此为止,卢业广已不仅是一位乡绅,一方有德望的高士,而且是进入了政府上层人物的眼球,渐变成一方霸主。
历史有时会生出一些不尽人意的谬误,但历史总归是历史,自有它的真实性。比如《彭阳县志》中还说:“民团设立之初,对保卫地方,抗击土匪抢劫曾起过重要作用。”
《彭阳县志》又有这样的记载:“民国30年(1941年)卢业广保安中队,改由其子卢建祥任自卫队队长。”其实在此之前卢业广已经把权力交给了他的儿子卢建祥。因为《民国固原县志》中说:1936年2月,固原县孙伯泉县长派自卫中队长刘骏仁收复三岔,到达常家湾,孙县长令万安乡自卫队长卢建祥为右翼,掩护刘骏仁进攻三岔,与敌三百多人对抗一昼夜,终被我自卫队驱逐,收复三岔。
这里,“敌”自然是共产党的革命部队,“我”当然说的是国民党反革命势力。也就是说,一个曾经抱着善意为民保安的民团,在晃荡的过程中,走岔了路,投错了胎,成了与民为敌的武装力量。
与我面对面坐在窑洞土炕边上对望的,不肯通报名字的卢家后人说,山顶上的土堡是卢业广和民工一背篓一背篓背着黄土筑起来的,前期作过民团的团部,后来见卢建祥常常举着火把,耀武扬威,不听劝告,老头子便搬出来住进了山坳间的窑洞里。
靠挑着货担,吆喝着“冰糖葫芦”起家的卢业广,虽然离开了自己辛辛苦苦筑建的土堡和一手创建的民团,但他心里一直还在进退维谷。他劝卢建祥投靠红军,卢建祥却执意不肯,且绷着脸硬折不弯,最终在解放后受到了人民政府的专政。
听说,卢建祥在去王洼镇杀场的途中极力抗拒,没到杀场就被枪毙了。
还听说卢建祥的儿子卢正平因父亲的反革命而受到了许多连累。现在小岔乡常家湾一代居住着二三十口卢家的后代,他们都是勤勤恳恳的农民,他们虽然生存在大山的深处,但很想到更广阔的世界里走一走。
坐在农家炕头,我很容易犯困。两个孩子该到下午上学的时候了,他们只在院里吆喝了一身就背着书包走了。学校离家不远,但要走的全是山畔小路。大路当然有,只是远一点。他们走在崎岖的小路上,唱着《少年先锋队队歌》。
我上了山坡,两个孩子早已消逝在路的尽头,而我耳畔的童音还在萦绕。我回过头看着已经倾斜的古堡,心里说,这是一座古堡吗?不,它并不古老,如果这座土堡可以算作古堡的话,那两个孩子的童音就是天籁之音,他俩就算是自然生态良好的,天性纯真的根苗了。
这时,出现了一种预料之外的景象,小雨慢慢落了下来,落在倾斜的路上,也落进了深不见底的沟谷。
注:萑苻,中国春秋时郑国沼泽名,据记载,那里密生芦苇,盗贼出没。后以代指贼之巢穴或盗贼本身。
天凉了
天凉了
我捧着自己的双腮
一侧身,列车驰进了隧道
列车并未晚点
它在一站一站卸人
只是站点太多,它不得不走走停停
有些乘客正在叹息
有些乘客背着大包,抱着孩子
有些乘客还带着病
天凉了
列车长鸣,子弹一样冲出枪膛
我起身,与列车同步行进
哪怕只有一节车厢或只走出了一步
也算是我在向热望的地方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