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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DAY NINE卡蒂亚

瞄准镜里升起一股烟柱,火光跃动,即便在黑夜里也醒目无比。

“看到了什么?”狙击手问她。卡蒂亚摇摇头,心里却在想烟柱升起的方向好像正是茨维塔太太家所在的街区。不过兵荒马乱,也可能是她想多了,火灾、枪击和爆炸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城里至少有一百个地方在着火,未必这么巧烧着的恰好就是她帮助过的那家人。

见她迟疑摇头,问她话的狙击手脸上浮起似笑非笑的嘲讽。估计在狙击手心目中,从事医护工作的男人女人永远同情心过剩,于是卡蒂亚的摇头不是摇头,是不肯面对现实回避真相——一个地道的人道主义医护救助者的形象。

“要不要来一口?”趴伏在朝向另一个方向窗口的塞族狙击手朝她递来一瓶喝剩一半、瓶口沾着唾沫星子的伏特加。卡蒂亚笑一笑,推辞了沾着口水的善意。赢得善意与尊重需要找准切入点,自从卡蒂亚借着苏芬冬战年代的狙击之王西蒙·海耶与几个负责狙击任务的塞族士兵攀谈闲聊套近乎,原本对她抱之以冷眼的狙击手们顿时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地将她视为知音。

卡蒂亚在留学期间曾熟读欧洲战争史,大致清楚这些狙击手爱什么,但是穷尽想象力她仍然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将一个史称“白色死神”的刽子手敬若神明、奉为圭臬。相比之下,她还是更能理解为什么塞族士兵会闯进市立医院强行带走杰弗莫大夫。

前者杀人,后者救人。

身为脑外科专家学者的杰弗莫大夫是萨拉热窝今时今日硕果仅存的脑外科手术高手。当来自格巴维察的塞族士兵持枪闯进市立医院嚷嚷着“杰弗莫医生在哪儿?!”时,卡蒂亚深呼吸了一下才勉强按捺住自己陡然升起的冒险念头。现在回想起来,卡蒂亚觉得自己当时简直是疯了:她飞快跑进护士站偷出一套护士服,然后穿上护士服跑到被塞族士兵绑架的杰弗莫大夫跟前。

“大夫!你需要助手。”她匆匆忙忙提着医药箱说服医生和塞族士兵带上她一起去格巴维察才是最明智的决定。胡编乱侃的时候,她身上穿着不怎么合体的制服,医药箱底塞着她的相机、胶卷以及记录了种种恶行的战地笔记。

“你?你是..”

赶在杰弗莫大夫拆穿她的谎言之前,她在他手腕上重重一握。“我是新转来的外科器械护士啊,记不记得您还向我示范过递止血钳的正确方式?”卡蒂亚直视杰弗莫的双眼,一字一句地告诉他:“相信我,我会帮到您的。”

一头雾水的脑外科医生这一回终于领悟了她的暗示。他朝塞族士兵点点头说如果要做手术,他需要这名护士协助。

谎言得逞的结果是塞族士兵用电线捆扎住她和医生的双手,拿布袋罩住他俩的头,然后推搡着他们向格巴维察前进。

卡蒂亚被蒙住了头,什么也看不见。街上处处断壁残垣,地下雪化成水、水凝成冰,蒙住眼走路更是雪上加霜。她好几次险些滑倒,全靠身边一个塞族士兵将她拽住,才没摔个头破血流。透过布袋听到的谈话声很模糊,所以卡蒂亚听不清楚那些士兵在说什么,但是一段路后,她嗅到了淡淡的水腥味,鞋底则由水泥地换成了微晃不止的木板。曙光穿透布袋的缝隙直射眼帘,刚才扶住她的士兵粗鲁地扯下她头上的袋子,卡蒂亚本以为自己早有准备,但当她站在船头、看见森然屹立在米里雅茨河彼岸的塞族军事要塞迎面而来,却仍不由自主颤了个寒噤。

河水掺着流冰叮咚作响。

一左一右两座钳制住河岸的漆黑哨塔宛如但丁神曲中的地狱之门。

——入此门者,放弃一切希望。

卡蒂亚被押送她的士兵从小船上推下来时,不意外地看到在要塞外墙上没来得及清理干净的“欢迎来到地狱”或“去你妈的战争”的潦草涂鸦。塞族也好,穆族也罢,亦或是克罗地亚人,冒死涂上这些文字的人此刻生死未卜,但人类与生俱来对战争的痛恨厌恶却经由涂鸦的每一个笔画深深印刻在了卡蒂亚眼中。

她的医药箱里有个轻薄窄小的柯达相机,只要手捂住相机,手指张开一点不要挡住取景框,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拍下这一切。卡蒂亚练习过很多次,在拍下许多张自己手指的照片之后终于掌握了窍门,然而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还是等到士兵们不站在她身边的时候再拍好了。她坚信在格巴维察的高墙背后还有更多、更重要值得她去拍摄记录并公诸于世的事实真相。

经过哨塔时,石墙上的射击孔里有黑洞洞的枪口与苍白的脸居高临下注视着他们。一地白雪给无数双穿军靴的脚来来回回踩成泥泞,污糟糟地延展向指挥中心。士兵们把她和杰弗莫大夫直接押到指挥中心旁的急诊室,接待他们的军官二话不说把杰弗莫推到一张手术床跟前。

“请你立刻给他动手术。”

床上躺着一个伤员,绑住脑袋的绷带给血浸成粘稠红布。杰弗莫动作飞快地检查完伤势,说这手术他做不了。好几块弹片嵌在颅骨里,没有开颅器、没有灭菌室、没有无影灯,这种手术他不敢做,也没人敢做。军官听了拔出枪顶住杰弗莫的太阳穴,说做不做得了都得做,别找借口否则要你好看。

杰弗莫觉得跟军官说不清,就问军医在哪?我跟他说。军官下巴一歪指指伤员:“他就是。”

杰弗莫没法子,只好警告,手术环境这么恶劣很可能造成伤口感染,弄不好会没命。

这时气息奄奄的伤员开了口:“那就等没命了再说。”

真医生和假护士对望一眼,心里知道这台手术是逃不过去了。

取出弹片的脑外科手术持续了约莫七个多小时,等把能拿的弹片都拿出来,卡蒂亚两只高举强光手电充当无影灯的手已经麻木得不像是属于自己的了。

除了卡蒂亚,军官找来几个兵一道作手电筒支架。五六个人穿着消毒手术大褂围在手术床边高举双手并肩苦熬,活像一起打了一场仗。当杰弗莫大夫脱下血淋淋的手套宣布手术完成,一个兵拍拍卡蒂亚的肩说,护士谢谢你。

室外阳光亮得刺眼。

从手术室走出来的路上,那个兵告诉卡蒂亚,他们的军医是在前线战壕救治伤员的时候,被对岸政府军的狙击手打中的。

“那个该死的杂种!我要打爆他的头,让他淋满自己的脑浆洗个热水澡。”士兵咒骂道。

杰弗莫大夫想要立刻回市立医院,手术过程中他听到河对岸响起了阵阵炮击声,他急于确认医院是否没事。然而塞族军官坚持要招待两人吃午饭,吃完午饭,军官闭口不提送两人回去的事,却派了个士兵陪两人在格巴维察“参观”。

与政府军控制的城区遍地荒墟不同,军官夸口说格巴维察目前仍有酒吧和咖啡馆在营业,当然,是在塞族军队保护下。“为了表示谢意,我让米沙中士陪你们去。我保证,你们会喜欢的。”

米沙中士就是那个声称要打爆政府军狙击手的头的兵。杰弗莫大夫婉言谢绝说,手术时间太长,他太累了需要休息会儿。于是卡蒂亚一个人在米沙陪同下去“参观”格巴维察。这个地区确实不像河对岸的老城区损毁的那么严重,但是建筑物表面同样弹孔累累。

战争的伤痕。卡蒂亚心想,忽然留意到道路旁的一面墙上贴了一长溜照片。走近看那些都是放大了的证件照,照片表面刀痕弹孔斑驳、像挨过枪子和刀。卡蒂亚问这是什么?中士米沙说,这条路叫叛徒走廊。照片上的这些人违背了参军时许下的誓言,抛弃荣誉当了逃兵。

那一张张被称为叛徒并惨遭示众的脸都很年轻,有部分甚至稚气未脱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看着照片里那一双双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的眼,卡蒂亚几乎可以描摹出这些年轻人初入伍时对准相机镜头被理想和激情冲昏了头的样子。卡蒂亚边走边看,越往前走照片越旧,经风吹雨淋褪色的痕迹也愈明显。

一张脸蓦地跳出来,吸引住她的视线。

这张脸跟其他人不太一样。

照片里的青年冷着脸,一双阴沉的灰眼睛透过相片逼视着相片外的过路人。不知为什么,卡蒂亚总觉得这张脸有一种古怪的熟悉感。

她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吗?

在她身边的人里,没人参加过塞族武装或有勇气当逃兵。战前她倒是采访过前南斯拉夫军的一两个军官,不过那几个军官的年龄军阶比青年要大多了。

如此不驯又这么年轻。

她到底是在哪儿见过他呢?

卡蒂亚苦苦思索着,直到中士米沙从咖啡馆吧台拿来一杯热腾腾的现磨咖啡送到她鼻子底下,她还是没能想起来自己到底在哪里见过这个塞族逃兵。

诚如塞族军官之前夸口的,格巴维察还有咖啡馆在营业。除此之外,电力和燃气在这个地区仍有供应。推开咖啡馆大门时,一股龌龊的暖流扑面而来,提醒了卡蒂亚她有多久没在冬季享受过暖气了。铜质门铃随着推门动作“叮”一声响,咖啡馆里的每个人都转过头来看她这个不速之客。

“嘿!米沙!”

咖啡馆老板从滋滋冒油煎着佐酒小香肠的平底锅上分出神来招呼中士,笑问中士是不是军营放假所以带女朋友来玩。中士米沙两颊泛起可疑的红晕,急急申辩说:“不不不,这是从河对岸来的护士。”

现在卡蒂亚回想起来,气氛就是从“河对岸”这个词开始变坏的。咖啡馆老板和店里寥寥几个塞族客人得知她是从河对岸政府军占据的“敌占区”来的之后,不约而同对她觑之以冷眼。饱含敌意的睨视使得她没来得及喝完那杯醇厚香浓的热咖啡就落荒而逃。

等她回到要塞,军官依旧不提送她和杰弗莫大夫回医院的事,好像根本没那回事似的——这已经是一天半前的事了。

“砰”一声枪响将卡蒂亚从回忆拉回到现实。

“操!又让那个畜生跑掉了!”刚刚请她喝伏特加的塞族狙击手悻悻抱怨。今夜的狙击任务并非对人而是对狗。卡蒂亚之前就听米沙说过,有一群狼也似的野狗夜夜滋扰要塞,咬伤咬死了好几个守夜哨兵。

从狙击手的夜视瞄准镜里看出去,黑色十字里,刚才在枪声中倒下的暗红形体不是野狗而是一个找错地点拾荒的普通市民。

卡蒂亚看着红外线夜视镜里由暗红转为淡红渐渐丧失体温的人类尸体,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或做些什么来谴责这类暴行。伏击一夜的狙击手们一无所获,骂骂咧咧在拂晓未明的晨光中返回要塞,卡蒂亚跟在他们身后,快到指挥中心时,与一队双手缚在身后踉踉跄跄的战俘擦肩而过。

那些看起来挂着伤、挨过揍,还遭受过严刑拷打的波斯尼亚政府军战俘看起来可不像日内瓦公约里明令要求的那样安然无恙。

格巴维察设有战俘营的传闻由来已久,然而塞族军方即前南斯拉夫军方发言人却一直矢口否认说战俘营什么的子虚乌有。中士米沙奉命向“护士卡蒂亚”展示的都是格巴维察太平无事、歌舞升平的美好一面,卡蒂亚在遭逢战俘队伍的一刹那才看清格巴维察的另一面。

“战俘营在哪儿?”她问中士米沙。

中士米沙慌乱了一瞬,才向她发誓说格巴维察没有战俘营。

“得了吧!哪有占领军会没有战俘营的?”卡蒂亚循循善诱兼激将道,“米夏,你这么不诚恳,难道是信不过我吗?还是你怕头儿责怪你?”

自然而然的昵称使得年纪轻轻的中士愣怔了一刻,旋即涨红了两颊回答说这有什么好怕的!?我才不怕呢!

卡蒂亚慢慢转过头去,不让中士看到自己的笑意。这是你死我活的年头,若想自己不死或以揭露真相为己任,那么或许就要置他人的死活于不顾。手段什么的尽可以放开使用,反正没有人会责怪。

中士米沙尴尬挣扎了一会儿,终于嗫嗫嚅嚅地承认说战俘营是没有,但是针对非塞族居民的限定居住区却有,而且就在格巴维察。卡蒂亚接着步步紧逼追问米沙限定居住区在哪儿,米沙一开始不肯说,最后被逼急了朝东北方胡乱一指说就在那儿。

限定居住区又称集中营,早在二战期间就借由奥斯威辛或达豪声名大噪,具体用途实在不需要卡蒂亚多加解读了。

这天晚些时候,杰弗莫大夫跟第一天接待他们的军官之间发生了一次小小的流血冲突。两天里杰弗莫向军官请求过好多次,要对方送他和卡蒂亚回医院,军官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敷衍。没有人好心告诉杰弗莫市立医院几乎已经夷为平地,所以当他从一个手臂受伤、正接受他治疗的兵那里听说医院被炸没了一大半,深受打击的医生差不多是丢下手上的缝合工作冲去军官那儿的。

医生和军官在办公室里争执的具体内容没人知晓。卡蒂亚赶过去时,就看到杰弗莫给两个塞族士兵一左一右挟出来,被扭住的手上攥着一把铮亮尖锐的手术钳。医生嘴上嚷嚷:“你们这帮杀人凶手!”气急败坏。军官跟在医生身后,额角挂着一道血迹,神情却比医生冷静得多。看到卡蒂亚跑过来,军官建议卡蒂亚最好劝说杰弗莫不要站错边。

“在我们自己的军医彻底康复前,我们需要你和他留在这里。不要反抗,不要妄想跟军队过不去,乖乖服从才是明智的做法。”军官捂了块白手帕在头上,皱着眉跟卡蒂亚分析利害关系。这里有吃的、有喝的、有暖气,还有咖啡馆和酒吧以供消磨时光,为什么不选择留下呢?就算不图吃喝玩乐,总还要顾及国家大义吧?要知道河对岸那些人都是支持分裂的极端民族主义分子,他们为了个人的权欲私心想要把好好一个国家肢解分尸。作为一个有良知与责任感的市民,当然应该选择站在承继了前南斯拉夫人民军意志的格巴维察占领军这边。

“我们才是正义之师。”

军官像安利推销员般发表完一通议论,朝那两个塞族士兵打个手势,要他们把杰弗莫大夫送进禁闭室去冷静冷静。卡蒂亚很想驳斥军官,河对岸新成立的波斯尼亚政府也声称自己是正义的一方,然而嘴唇动了动,还是忍住了。

晚饭卡蒂亚一个人去的军营食堂,前两天跟她聊得还不错的狙击手们一个个对她视而不见。回来路上,她发觉身后有了两个毫不隐藏形迹的跟踪者。抗议也是徒劳,她猜军官一定会跟她解释说这是为了确保她的人身安全,或者连解释都不屑。

寝室就在急诊室隔壁,为了方便伤员二十四小时都可以得到及时治疗,一间原本可能是医疗品储藏室的小屋里搁了两张单人床,一张属于杰弗莫,一张属于卡蒂亚。屋子里有暖气,但是卡蒂亚却油然感到一股寒意。她拉开毛毯裹住自己。

之前她有杰弗莫作伴,现在杰弗莫给关了禁闭,卡蒂亚更觉形单影只、势孤力薄。她蜷缩在床上,心里急速盘算着下一步怎么办。停在门外不走的脚步声宣告她已被软禁,军官摆明了不打算放他俩走,这意味着她偷偷拍下的那些格巴维察与围城中平民境遇的照片没办法送出城去,交给报社、递到国际人道主义组织手上。

卡蒂亚看向床脚的医药箱。里面装着她此行任务的大部分成果。

我还没有完成任务。

卡蒂亚对自己说。

她还没有去过格巴维察集中营——传说中对异己与他族迫害最深重的地方,而且她不能撇下杰弗莫不管,独自逃走。她必须想办法把杰弗莫大夫从禁闭室里弄出来,带上他一块儿走。

走进笼子的猎物想要再夺路而逃,这可真是太难了。

卡蒂亚在暖气机的嗡鸣中昏昏睡去,又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吵醒。中士米沙站在门外,带来一道命令:“立刻拿上医疗用品。跟我走。”指挥中心外等着一辆吉普车,卡蒂亚还没来得及问“要去哪儿”就被塞进了后座。

车窗外是沉沉夜色,道路两旁狰狞高耸的建筑物残骸向后迅速退去,卡蒂亚给夹在两个塞族士兵中间,动弹不得。她问米沙他们要去哪儿,问了好几次。最后一次米沙回答她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宵禁的街头一片死寂,偶尔可以看到几个负责巡逻的士兵凑在烧火的油桶前搓着手取暖。当正前方带刺铁丝网的剪影与探照灯的白亮光芒投入眼帘,卡蒂亚有一刹那以为自己的真实身份被识破了、他们正要把她关进监狱,然而吉普车停下,中士米沙只是替她打开车门,不怎么严厉地催她“赶紧下来”。

卡蒂亚提着医药箱钻出后座,一束白光照在她脸上,刺得她睁不开眼。尽管她用手挡住光线也看不清周围,但下车前看到的景象仍烙在她的视网膜上:绵延的铁丝网与阴森森架着机枪和探照灯的瞭望塔,这是一座监狱。

中士米沙走在前头,两名塞族士兵押着她走过长长阴暗的走廊、穿过有持枪卫兵把守的两道门岗、经过一间间装了厚重铁栅的囚室。囚室里有些关着人,有些空着,当她走过那些有人的囚室时,卡蒂亚可以感觉到里面的人无声凝视着她。

那些空洞有如亡灵的视线让她脊背发凉,冷汗涔涔。

“这…这是什么地方?”她悄声问中士米沙。刻意压低的悄悄话经走廊回声放大,响亮得像个恶作剧。

中士米沙犹豫了片刻,说这里就是非塞族居民和******还有战俘的限定居住区。限定居住区?这明明就是监狱。卡蒂亚顶了米沙一句。中士容忍了她的冒犯,没有动粗,他告诉她此行的目的:“有个住在这里的家伙不小心摔破了脑袋,你再不走快点,他可能会流血死掉。”

住在这里的家伙?是被关在这里的犯人吧。

卡蒂亚在心里默默纠正,不过听说有人会因为她的慢吞吞而死掉,她还是加快了脚步。医药箱沉甸甸的,底层装着她的薄型相机。除了帮助那个受了伤的可怜人,她说不定还可以借此机会完成她的任务。卡蒂亚这样想着走过一条臭哄哄的走道,突然被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吓了一跳。

前方不到二十码远的一间囚室门口秩序井然地站着几个士兵,他们的样子看起来像在食堂排队领饭,有人贪馋、有人嬉笑、有人冷漠,但是事实远比看上去要丑恶得多。

囚室里又传出一声女人的哭号。

卡蒂亚怔住了。她想要冲过去,中士米沙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别惹事。别把自己也搭进去。”中士警告,一边将她拽离那个地方,一边命令那两个负责押解的士兵也来帮忙。

卡蒂亚拼命挣扎,然而无济于事,三个男人的力气不是她一个女人应付得了的。身后一声声发自肺腑的痛哭求救渐渐远去,等哭声终于消失不见,卡蒂亚心都碎了。中士米沙架着她走到监狱最深处的某间囚室前,一个看守打开铁门,示意她进去。

囚室里暗如黄昏。

卡蒂亚像处在一个醒不来的噩梦里,她行动艰难地放下医药箱,眨了眨眼才勉强适应了糟糕的光线。她看到囚室正中锁着一名犯人,那人两只手分别由铁链铐在左右墙上,手臂大张,就像被锁在高加索山上的普罗米修斯。

犯人的后脑勺上豁了个大口子,伤口很深,几可见骨。卡蒂亚不信这是犯人自己不小心摔倒造成的。犯人给锁得两脚离地挂在那儿,要怎样才能在空气里磕破脑袋?她跟看守说她需要一盏灯照明,方便做缝合。看守摇头拒绝,轻飘飘地说,不用缝,这些人命贱得很,你随便给他包扎下就成。

卡蒂亚火了。她重重合上医药箱,说既然如此,那你自己来,别指望我能把他的伤弄好。说完她掉头走向门口,差点把中士米沙撞出门去。中士拦住卡蒂亚,站出来调停,他要看守立刻去找盏灯过来,又对卡蒂亚说:“请你不要乱来。”

“到底是谁在乱来?!”卡蒂亚反问,满腔怒火按捺不住喷薄而出。她问中士到底是谁在虐待战俘,是谁在集中营里**妇女,是谁把平民关进监狱,把日内瓦公约当作搽屁股纸。中士被她撒泼的模样惊到,卡蒂亚问的问题他一个也回答不了,于是以粗鲁对粗鲁,索性给了卡蒂亚一拳要她闭嘴。

卡蒂亚跟中士闹僵没多久,看守拿来了灯。中士甩甩手邀请看守一起到门口抽烟,刚才那一拳把中士的指关节打疼了,也让他猛然意识到他不像自己期望的那样文明、那样正义。

卡蒂亚嘴唇裂了,一嘴咸腥血味。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羊肠线穿进针孔,正在犯人浓密发丝里摸索下针地点,犯人问她:“护士小姐,你不先清创就给我缝针?”

犯人有一副大提琴般低沉的好嗓音。黑发垂下,遮住双眼。这会儿他抬起头,卡蒂亚才看清楚他的眼睛。

这双眼睛是从文艺复兴时期的宗教油画里拓下来的,又黑又大填满了苦难和忧伤,一副你让他受难他还替你难为情的殉教者形象,不过他说话的口气可一点不像在受难。

“我觉得你应该先把伤口周围的头发剃掉,浇点双氧水上去,然后再缝。”犯人说。

卡蒂亚尴尬反驳,说我知道怎么做,不用你提醒,一边说,一边按照犯人指点的步骤处理伤口。她想,幸好中士和看守不在屋里,否则肯定会从她笨手笨脚的缝合动作里看出马脚。

她费了不少针线缝好犯人的后脑勺,又用碘酒擦拭犯人的脸。犯人脸长的不错,可惜挨了太多顿揍,青一块紫一块没一丝好皮肉。趁她处理伤口,犯人问卡蒂亚,军队是在哪里找到她的。

“市立医院。”

“你是记者?还是作家?”犯人又问。卡蒂亚的手一下子停住了。“我是护士。”她转头瞥一眼门口,要犯人不要乱猜测。

犯人笑起来,说放心吧我盯着呢。跟卡蒂亚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望着门,此刻那双黑眼睛转回来望住卡蒂亚,犯人低声说:“你帮我逃走,我就不揭穿你。”

“我一直是护士。有什么好让你揭穿的?”卡蒂亚硬撑,说你威胁不到我,那些兵不会相信一个战俘。犯人又笑,说是啊是啊,我就告诉他们说你中指上的茧子全是抄病历抄出来的,难得有机会进集中营你的医药箱里想必也没夹带什么见不得人的工具。

卡蒂亚觉得她瞪视犯人的眼神一定很惊恐,因为犯人立刻安慰她要她别担心。“你可以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反正你不会想要永远呆在这儿的。我也是。我们还会再见面的。”犯人说集中营里天天枪毙人,如果卡蒂亚想要离开格巴维察,最好赶在他被枪毙前给他一个回复。

卡蒂亚正想问怎么给他回复,中士米沙和看守进来了。离开时,卡蒂亚听见犯人低声哼唱起一首民谣。歌词含糊,依稀是:

我记得当我们还是两个孩子;

我们彼此追逐,举枪瞄准彼此的摇木马。

砰砰,我开枪打你;

砰砰,你开枪打我……岁月如梭,昔日谁将谁击中..

而今却已非儿戏..

宛如低语的吟唱在她走过的长廊里回荡,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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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达夫的一生,始终在路上。为了生计,他的屐痕遍及北京、安徽、江苏、浙江、福建、广东等地。所到之处,他尽情领略,把“灵感赋予了每一朵浪花、每一片绿叶、每一块唬岩、每一株小草,让大自然的一切具有性格和情味”(刘海粟语)。 本书精选郁达夫的游记、风景散文二十九篇。这些作品,写山水名胜、描景色风物,既有丰富的地理、历史、自然知识,又注入个人的遭遇和情怀;语言不事雕琢,章法不受限制,才华横溢,不拘一格,风流倜傥,涉笔成趣。读达夫游记,他的性格,嗜好,思想,信仰,以及生活习惯等等,无不活泼地显现在我们的眼前。 郁达夫的游记散文和散文中的风景描写在中国现代散文史上占据独一无二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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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圣一莫名其妙地回到了末日来临之前,他发现自己居然融合了魔源,晋升为魔人存在。后来他更是惊奇地发现,自己所掌控的史莱姆之力,似乎有些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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