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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DAY FOUR 阿里卡

茨维塔太太哭个没完。

两声枪响是祸首。阿里卡谎撒得再好、态度再诚恳,也没办法让老太太相信“一切都好、什么事都没发生”。阿里卡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走进楼下客厅,罗曼跟厨子正在客厅里商讨怎么处理尸体,“怎么分尸”、“如何焚尸”,那些劲爆险恶的内容全给茨维塔太太旁听了去。

茨维塔太太哭起来像斯雷布雷尼察的雨,绵绵不绝且无声。阿里卡的母亲生前哭起来也跟茨维塔太太一模一样,拼命忍耐、泪如雨下,眼睛鼻头红得可怜,仿佛背负了全世界的不幸。

——弱者,你的名字叫女人。

阿里卡痛恨弱者,不喜欢别人哭哭啼啼瑟缩退却。虽然她自己也是女人,却并不怎么看得起女人。何必屈从?何必忍耐?为什么不反抗?

比如那个贱货。

她曾看到超市里被她杀死的政府军士兵强逼一个正在翻找食物的姑娘就范。”人如其名,美丽动人。”阿里卡听见士兵色迷迷地调侃,“我可以给你吃的,还可以给你很多很多其他好东西…”

她听不下去,忍不住出手相助,结果她被打晕了,那个险遭强暴的贱货却抛下她逃跑了。看到罗曼干净利落地解决掉那两个夺走他们食物的政府军士兵,阿里卡不禁在心里拍手叫好。

——杀人又怎样?那些都是恶人。

阿里卡强忍厌烦安慰茨维塔太太说罗曼和布鲁诺一定会妥善处理好这事,不用担心不用害怕,他们会保护我们。

虽然她自己也不太确信。

阿里卡在街头混得太久,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相信任何人。

罗曼听到她向茨维塔太太和布鲁诺自我介绍说叫“LittleA”之后曾私下问她:“你真的叫’LittleA?’”她反问:“难道你真的叫’罗曼’?”

罗曼诧异的神情告诉她:他确实叫“罗曼”。

原来并不是人人都像“德古拉老爹”宣称的谎话连篇。阿里卡一扭脸,生怕自己情不自禁的尴尬给罗曼看见。

——好吧罗曼,你到底是什么人?

在这一点上,阿里卡与布鲁诺疑问相同。打从超市里罗曼问她能不能把罐装剃须泡沫滚进火堆里那一刻就生成的疑窦愈演愈烈,最终凝聚成一个重重的感叹号:罗曼,你当真叫’罗曼’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至于罗曼那句:“LittleA,你擅长保龄球吗?”翻译过来就是:“你懂得怎么转移敌人的注意力吗?”

阿里卡冷眼看经她之手滚入余烬的那罐剃须泡沫先是表皮泛红,而后膨胀,紧接着爆炸。罗曼在爆炸前一刹那搂住她跃出窗口,超市不过两层楼高度,真要跳下去时却像云霄飞车,害她爆出一长声尖叫。

正是那声尖叫引来了士兵。

不!不对。

就算她不喊不叫,士兵们也不会放过罗曼。她看见罗曼端起枪瞄准丰田车油箱,“砰”一声枪鸣之后轰然巨响。满身火球的士兵惨叫奔走,炽热的玻璃和金属碎片血雨般散落在她和罗曼身上,恍如末日降临。“嗒嗒嗒”一排子弹横贯超市围墙,在她和罗曼着陆点的左侧墙上劈出一道整齐的弹痕。

对方持有乌兹。

罗曼压低她的身躯,命令她脱下外套。他把自己飞行夹克里的物资全塞进阿里卡的外套,吩咐她扎成一兜。阿里卡跟着罗曼跑进铁丝网围困的死巷。

爆米花般密集的枪声紧追而至。

“妈的!你不认识路?!”发觉跑进死路的一瞬,阿里卡破口大骂。罗曼恍若未闻,脱下飞行夹克,一甩手覆到死巷尽头的人造荆棘上。

“你疯了!”

阿里卡望着三米高的铁丝网围墙,觉得罗曼一定脑子有病。不过当罗曼掀开死巷里的窨井盖、示意她躲进去时,她又不禁觉得这家伙比她预想的更狡猾。

连追杀他们的士兵也以为她和罗曼利用飞行夹克翻过铁丝网跑去了其他地方。罗曼的飞行夹克是最好的“诱敌”,没有人猜到他们一路上完全在地下逃亡。阿里卡跟随罗曼走过无数下水道、建筑物的地下室,留下好几个误导性线索——掀开的窨井盖或地下通道铁栅栏,最后才抵达茨维塔太太家门前。

罗曼受了伤。

不是在乌兹扫射时,就是在爆炸时。

阿里卡用浸透威士忌的布条替他做了简单包扎,但是罗曼制伏那两个士兵时就像根本没有受伤。直到罗曼上气不接下气跟那个厨子大叔一起坐在地板上喘气,阿里卡才看出罗曼左肋下的创口因为用力过度重新又迸出血来。

那片黑色污渍正渐渐扩大。

阿里卡问他要不要重新包扎一下,罗曼摇摇头。布鲁诺建议阿里卡不如去安慰茨维塔太太。天知道,阿里卡想,我最不擅长的就是安慰人。况且茨维塔太太这会儿需要的不是安慰。

“你们马上给我离开。”老太太啜泣着大发雷霆,“我的屋子不收容杀人犯。”阿里卡替罗曼辩解说杀人只是迫不得已,却遭到茨维塔太太激烈驳斥:“你们不得已所以你们杀人,你有没有想过你们杀死的人也是某人的儿子、父亲、丈夫或男友?”

阿里卡遥想了一下“蓝胡子”也是某人的丈夫,然后觉得这个“某人”应该感谢自己替她除害或给自己颁个大奖章。要想茨维塔太太认同“以牙还牙”确实有点困难,阿里卡转而装可怜试着说服茨维塔太太继续收留她和罗曼。“外头到处是全副武装的杀人犯……”她怯怯说。

谁知这一回茨维塔太太反应更激烈。

“那就出去跟他们待在一起!”老太太固执起来特种部队也拦不住,她挥一挥手,表示厌倦了争论。“我知道你不同意!”潜台词是:我知道你不同意,可是你不同意要紧吗?这是我的屋子。

“走吧,等他回来你们就走。”她替阿里卡做决定道。

阿里卡回到楼下,厨子正在火炉前烧从士兵身上剥下来的军装。埋尸和焚尸都不现实。户外是巴尔干半岛零下二十度的凛冬,燃料匮乏、坚冰三尺,至于分尸,死人与死鸡死鸭最大的区别是:并不像电影里演的那么容易切。

最实际的做法是抹掉所有可以让人辨明尸体身份的特征,然后把尸体丢得越远越好。

事实上罗曼和布鲁诺也是这么做的。两人剥光尸体的军装,用燃烧的木条烙焦尸体的脸和刺青。布鲁诺原本打算用刀,但是罗曼阻止说:“别用刀子。血会弄脏地板,不好清理。”

罗曼这会儿趁着夜色抛尸去了。

阿里卡觉得最好不要告诉罗曼,茨维塔太太要赶他们走。

“来一根?”厨子手上忙着焚毁证据,嘴里吞云吐雾,察觉到她的视线后递过来一支烟。烟是手卷的,一股子呛鼻的草药味,不过聊胜于无。阿里卡动作娴熟地点起烟深吸一口,看见布鲁诺在浓烟里眯细眼。“你们从哪儿来?”

“斯雷布雷尼察。”

“白银之城还有温泉。你哥哥在那里做些什么?”

阿里卡心想:我也想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一边替罗曼编出一个警察身份。“德古拉老爹”常跟警察打交道,有时还会找她帮忙,阿里卡大致清楚那些到处乱嗅的公家狗是什么模样。

“看起来可不像。”

“你也不像。”阿里卡叼着烟屁股对米其林奖牌努努嘴。布鲁诺的宝贝奖牌上嵌了一颗子弹,是猎狗之前开枪射中的。布鲁诺被一脚踩中痛处,脸皱成一团。他反击说,没有警察会跟人说“血会弄脏地板,不好清理。”

“他说话的腔调和样子像杀手。”布鲁诺形容了一下脑海中罗曼提着皮制保龄球袋走过黑帮泛滥的老城区,从袋子里拿出一颗人头的场景,把阿里卡逗得哈哈大笑。笑够了以后,阿里卡说布鲁诺一定是电影看多了,才会以为那些狗屁情节是世界的真相。

两人抽烟聊天,直到东方渐白。炉子里炭火将尽,寒冷复又袭来,阿里卡忽然醒过神:“罗曼怎么还不回来?”

街道积雪皑皑,几处废墟在噼啪燃烧,冰火共存、黑雾浓烟与黎明同行。远远传来一两声犬吠,仿佛有人在野地里喊魂。阿里卡从街头巡睃到街尾,确定罗曼没在这条街的任何一个角落。

“混账!混账混账!”阿里卡突然意识到什么,转身跑到门前树下扒开一堆冻土碎石,只不过一个日夜,土已经冻得结实,碎石尖利划破手指掀翻了她好几片指甲。她用流血颤抖的手指从碎石堆里刨出一个长条形包裹,看到AK47和还剩19发子弹的弹匣静静躺在拆开的包裹里,就跟罗曼之前把它们藏进去时一样。

——罗曼并没有抛下她一走了之。

这个想法让阿里卡心情好转了一刻,疑问接踵而至。

——罗曼去了哪儿?

她带着AK47回到屋里,在布鲁诺诧异的目送下走到三楼。三楼墙上叛军冷炮轰出的窟窿还没来得及修补,从这儿她可以一览无余俯瞰整条街。

满目疮痍的街道上荒无人迹。车道上坍塌燃烧的建筑物残骸是天然路障,阻止士兵们把战车或坦克开进来。雪还在下,无声无息,掩埋一切罪恶。阿里卡由衷期望政府军不要发现失踪的猎狗和丹尼男孩,也不要来找她和罗曼的麻烦。短短十八年的人生里,她已经看过人世间太多阴暗面,不愿在有生之年看到更多。

斯雷布雷尼察。

白银之城、温泉之都。

人间地狱。

阿里卡甩甩头,驱散那些宛如梦魇的记忆。街道那头有人走过来,臃肿迟缓,阿里卡定睛分辨了几分钟,才看出那是两个人。

一个穿着消防队员制服,另一个则倚靠在消防队员身上,一瘸一拐奄奄一息。“罗曼!”她跳起来,即便那人面目模糊散发覆满脸颊,她也在一眼间就认出了他是谁。

“我是在警局前找到他的。”消防队员擦拭着满头汗水向布鲁诺和阿里卡讲述他找到罗曼的经过。“我看到他时,’刀疤’正带着一群野狗围攻他。”

“刀疤”是萨拉热窝市警局撤退后遗弃的一头纯血杜宾犬,因为早年追缉毒贩左眼留下一道刀疤而得名。弱肉强食,强者为王。如今在曾经是公园的墓地觅食的野狗群里,“刀疤”是当之无愧的王者。

人吃野兽,野兽吃人。

埋葬在公园的人类尸体被野狗们刨出来重新进入食物链,滋养了野狗饥饿的肠胃。野狗们吃人肉吃红了眼,理所当然地把受伤的罗曼也当作猎物,然后才发现他是它们惹不起的猎物。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身边有十几头死狗。”消防队员乍舌惊叹,“就连’刀疤’也不是他的对手。”

阿里卡没功夫听他废话,扑上去一摸罗曼额头。滚烫如火。她疯了似的扯开罗曼的毛衣,看到绷带底下有淡黄色脓液渗透出来。

伤口感染引发的高烧。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糟糕的了。

罗曼昏迷不醒。

“他需要抗生素。”布鲁诺说。

药品紧缺使得每个人都成了良医,即便不是良医,也谁都同意布鲁诺说的是事实:缺医少药的围城里,浅浅一道割伤就足以要人命。战争中惟有抗生素是拯救世人的救世主。

阿里卡问布鲁诺哪里可以找到抗生素,布鲁诺支支吾吾语焉不详。

“市立医院有你要的抗生素。”消防员插话道,“我可以陪你去。不过,那里可是交战区。”

塞族武装与政府军的拉锯日益激烈,战线僵持不下。谁也不知道哪天清早醒来,自家客厅就会成为前线。

“交战区?”阿里卡耸一耸肩,嗤之以鼻,“每天我一觉醒来,我家客厅就是交战区。”

阿里卡不是没有想过逃跑。就在她收拾行李打算逃跑前一刻,却听到罗曼昏沉低喃了无数个名字,其中一个正是:“LittleA”。正是那声“LittleA”唤起了她雌性与生俱来的柔情,让她决心留下。

一命抵一命。

她放下包裹、轻抚罗曼灼热的额头,低声许诺:“以命还命、有债必偿。我不会让你就这么死去。”

阿里卡和消防队员在太阳完全落山之后起程上路。市立医院位于绿丘之巅的绞架山路,月色下覆了雪的缓坡黯淡幽沉,石墙高耸苍苔遍布。

道路两侧的路灯罢工已久,到处暗影幢幢,第一具尸体就在两人拐过街角之际出现。尸体悬吊在电线杆下,野狗啃咬过靠近地面的半截小腿,乌鸦享用过尸体的眼珠和软组织,筋骨裸露的残骸险险擦过阿里卡的脸颊,留下一道冰冷擦痕。

阿里卡拉起袖子拼命擦脸。消防队员安慰她说还好天气冷,死尸没有蛆虫也来不及腐烂。走出三十码,他们看到第二具尸体,肚皮豁开半边,两头野狗正在雪地里厮抢一团内脏。再往后,每隔三十码,他们都看到一具尸体。

尸体悬在电线杆上,像唐人街的中国灯笼一样在冷风里摇来晃去。人人穿着或褐或绿的城市迷彩,人人脖子里套着绳圈。

“逃兵。”消防队员说出阿里卡也意识到的事。“政府军和塞族民兵都喜欢用绞刑对付逃兵。”

阿里卡调侃说,是不是因为这条路叫绞架山路,所以争战双方都选择把死人吊在这儿,好比一比谁吊死的死人更多。

“不管怎么说,逃兵总好过劫匪。”消防队员一脸“恕我不能欣赏你的幽默感”的不以为然,“劫匪本质就是坏人,他们受贪欲驱使,心怀恶意,只关心自己,以杀人为乐。与他们相比,逃兵更值得同情。至少他们参军时是为了信念,梦想为自己的理想尽一份心力。”

“然后他们见识了战争的真面目。”

“没错。对一些人来说,局部的真相就足以让人崩溃。更多的人会选择继续坚持,年复一年,直到麻木。不过即便是参加了一百次战役的人也有可能在第一百零一次战斗中崩溃。某一天,当他们环顾身周,发现所有的亲朋好友都离他而去,头顶的旗帜也不再是他想象中的颜色时…”

“他就会崩溃。”阿里卡接道,“说得好像你是个逃兵似的。马尔科。”

名叫马尔科的消防队员沉默了一会儿,答道:“我怎么会是逃兵?我只是一个消防队员。”

市立医院里乱成一团,等待治疗的人、半死不活的人和来不及掩埋的死人挤满了急症室外的走廊。呻吟、哭泣、哀求祷告声此起彼伏,死尸腐败的恶臭盖过消毒水的气味呛得阿里卡直皱眉头。阿里卡好不容易拦住一个穿护士服说克罗地亚语的妇人,费了老大劲才让对方明白她需要一些抗生素。

护士告诉她抗生素比金子珍贵,除非急诊垂死,否则轮不到罗曼。阿里卡转身离开血腥味浓重的急诊室,跑到门外恶狠狠抽光一支烟,再回到急症室时手臂上多出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从非急诊到急诊其实挺容易,刚才拒绝她的护士立刻跑过来抱住她。

餐刀割开的伤口乍看起来狰狞可怖。阿里卡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笨手笨脚割破了静脉还是动脉,护士宣布说她血压降到垂危的限度,心跳也很衰弱。

“别犯傻,宝贝。”护士快手快脚替她止血,一句话揭穿了她耍小聪明的企图。“我不会给你抗生素的。不是我铁石心肠,而是比你更需要它的人太多了。”

马尔科也劝说她算了:“我们可以等到明天早上。或许那个犹太奸商会来,又或者我们可以去其他地方想想办法。”

——才没有什么其他地方。

阿里卡想。

其他地方或许有食物、或许有烟还有酒,但是抗生素一定是这里最多。我才不要把罗曼的性命交托给不可靠的“或许”和犹太奸商。

阿里卡虚弱地躺在木板搭成的床铺上,看到护士让警卫从急诊室尽头一个上锁的铁柜子里取出一卷绷带。护士在替她缠绷带时的叨叨她全没听见,现在她的心思都在那个铁柜子上。

那里肯定有抗生素。

——我一定要拿到它。

——谁也别想阻拦我。

一个持枪警卫徘徊在装药的铁柜子附近,眼神警惕、保险拴打开。阿里卡知道他一旦发现有任何人图谋不轨就会一枪轰爆那人脑袋。

跟有枪的人硬来不行。

在街头时,阿里卡也常常遇到腰里带枪又有鼓鼓囊囊大钱包的猎物,这种时候她的搭档会用一杯打翻的可乐、一场假斗殴或解开几颗扣子露出****引开猎物注意力,好让阿里卡趁对方走神摸走钱包。

——她需要一个搭档。一个有表演才能、可以帮助她拿到抗生素的好搭档。

马尔科忧心忡忡地望着她,问她是不是口渴、要不要休息一会儿。阿里卡觉得要好心又磨叽的消防队员协助她偷窃还不如叫他冲进火场更容易。在看人这一点上,她向来有判断力。

阿里卡环顾左右寻求可能的同伴,很快注意到在急诊室乱哄哄的男女老少里,有一个人很特别。那是一个三十来岁、高挑苗条的女人。女人乱糟糟的金发上缠着绷带像是病人,端着相机对住人用各种角度一通喀嚓的样子却一副记者嘴脸。

“老爹”说过:“警察是公家狗,记者则更糟糕。他们是嗜血的苍蝇,哪里有灾难,哪里就有他们。”

“嗜血的苍蝇”感觉到她的视线,朝她看过来。

“嗜血的苍蝇”感觉到她的视线,朝她看过来。

看过来,看过来。对!看到我。阿里卡在心里默念。

通常情况下,记者们都对煽情故事情有独钟,故事越是赚人热泪,记者越是亢奋激昂。等待女人走向她的时间里,阿里卡迅速编好一个兄妹情深、哥哥勇救险遭士兵蹂躏的超市少女结果伤重垂危的八点档剧本。在阿里卡的剧本里,罗曼是如此英勇悲情而士兵却如此猥琐残忍,看到像罗曼这样的青年落难,谁胆敢不伸出援手,谁就不能算是一个有良知的人。阿里卡自觉编得有鼻子有眼足可以拿下一座奥斯卡小金人,哪知那女人却走到马尔科跟前。

“你是消防队员?”女人问道。

马尔科点头称是。女人又问:“可不可以为你拍张照?”

消防队员手足无措,颧骨泛起两坨可疑的红晕。女人大概觉得马尔科以为她在搭讪,于是自报家门说她叫卡蒂亚,是“巴尔干之鹰”报的战地记者。

女人替马尔科拍了两张照片,接着告诉马尔科和阿里卡,她没想到在战火纷飞的萨拉热窝,竟然还有消防队员不弃职守、坚持工作。“我以为消防局早就解散了。”卡蒂亚情绪有点激动,摸着脑袋上脏成灰色的绷带哽咽道:“当时我正在一幢燃烧的公寓里拍照,如果不是一个消防队员赶在房梁砸下来前,把我推出大门,我恐怕没有机会站在这里跟你们说话了。”

阿里卡听了只想骂娘。她很想告诉卡蒂亚,活着比任何狗屁新闻报道都重要、比不道德更缺德的是自以为高尚却拿别人的性命来冒险。刻薄话堪堪就要出口,卡蒂亚却告诉她和马尔科说自己是主动请缨来萨拉热窝的。

因为这里正是她的故乡。

“国际社会必须知道这座城市正在发生的一切。安全区遭受炮击,妇女和儿童惨遭屠杀,人道主义救援被侵吞,人民缺吃少穿饥寒交迫…这是种族灭绝,这是******…”女记者说起话来宛如吟诵诗歌,抑扬顿挫极具煽动力还一股子文艺腔,听得阿里卡炸出一脖子鸡皮疙瘩,但是阿里卡承认她说的全是事实。在卡蒂亚接下来的叙述里,阿里卡发现女记者眼神敏感、坦诚有礼,还有着不惹她讨厌的悲悯体贴,渐渐的,女记者和“老爹”说的“嗜血的苍蝇”不太一样了。“如果,”阿里卡打断卡蒂亚的叙述,试探道,“我是说如果。有机会让你救一个好人,你会帮忙吗?”

卡蒂亚停顿了一秒:“怎么样的好人?”

阿里卡觉得,这又是卡蒂亚不同寻常的地方:看起来柔弱得仿佛不堪一击,实际有一千个心眼。谁要是欺负她只是个女人,谁就要倒霉。

——幸好我也是女人。

阿里卡眼也不眨地把自己编的剧本说了一遍。

卡蒂亚听完,转脸去问马尔科。“这是真的?”

马尔科在阿里卡的瞪视下点了点头。

“你需要我做什么?”卡蒂亚问她。

对市立医院而言,这原本是安宁的一夜。然而凌晨时分,一个头缠绷带的金发女人突然倒在急诊室走道上抽搐起来。

医生护士恰好走开了,候诊的病人们惊恐不安地看着女人手脚痉挛、两眼翻白,一个个都不知道做些什么才好。看死人看烦了,医生、护士的专业和业余爱好都是救人,连带警卫在医院里呆久了也受到传染,一看到有人受苦就忍不住冲过去看女人出了什么事。

“坚持住!呼吸!呼吸啊!见鬼!”趁着警卫救死扶伤、一众病人瞠目围观,阿里卡悄无声息摸近药品柜。裤兜里藏了好多天的铁发夹终于有了用武之地,阿里卡把它捅进锁眼,侧耳拨弄了几下,锁孔发出一声悦耳的低鸣——芝麻开门。

铁柜子里稀疏凌乱排列着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和一卷卷绷带。护士没说假话,医院剩余的药品不多。药瓶上一串串拗口的化学名称太过复杂难懂,阿里卡分不清楚哪个才是抗生素——就算它们认识她、她也不认得它们——只好每样抓一把朝衣兜里塞。塞到一半,一声呵斥当头喝道:“你在干什么!”

忠于职守的警卫一边救治并不需要救治的卡蒂亚,一边左右张望想要找到医生护士,结果发现了正在实施盗窃的她。阿里卡不知道警卫有没有意识到卡蒂亚“病发”是她盗窃计划的一部分,也没有余暇去想。警卫举枪瞄准她,没有扣动扳机并不是因为心存慈悲而是生怕子弹打碎了柜子里宝贵的药品。

警卫端起枪喊着话向她冲锋,途中被马尔科伸脚绊了一交,两个男人扭打着滚倒在地上。

更多的警卫呼喝咒骂着朝这边跑来。

肾上腺素畅快奔流,心跳加速,催促阿里卡做出最古老也最原始的决定:是战?还是逃?

窗外是夜。

夜里有雪。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此刻仿佛撒旦在低喃召唤:快来,到我这儿来。抛弃同伴,才能保住性命。

阿里卡犹豫了一个心跳,纵身跃出窗口。

医院后窗一路陡坡,密密麻麻的十字架与墓碑交错林立,阿里卡跌跌撞撞直冲下去,风声呼啸两侧墓碑急速后退。一连几个弹着点追在她脚边炸开,始终欠了点准头。

“只要你还在跑,就没有什么可以抓到你。”

“老爹”的教诲在阿里卡耳畔回响,她竭力飞奔,不顾脚踝被子弹激起的木屑石片溅得生疼。“****、王八蛋、去你妈的!”阿里卡边跑边骂、骂不绝口,却完全无意识自己在骂谁。医院后坡的临时墓地里躺满了死人,尸臭味萦绕不散,阿里卡只知道如果自己不跑得快些很快就会成为其中一员。

——倘若那个狗娘养的警卫枪法再好些,我就不用担心子弹打中哪里了。操!好一个令人安心的想法。

惯性作用下迎面扑来的平地比阿里卡预期中来得要快,害她一脚踏空摔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帮帮我,“老爹”。阿里卡呻喘着就着摔倒的姿势回望来路:斜坡上的医院灯火点点,没有人追来。

他们会追来的。

阿里卡十二万分的确定,毫不怀疑。医院的警卫们会带着上膛的枪枝、嗅觉灵敏的警犬追上她、杀死她、夺回被她偷走的药品。环境使然,阿里卡的怀疑和不怀疑都开始得比较早、早到在她六七岁时,她就怀疑她的母亲在深夜里低声哭泣是因为她的父母毫不相爱;她不怀疑父亲常在喝醉以后狠狠痛殴母亲、她怀疑每个成年人都撒谎成性出卖他人、她不怀疑人的快乐源于对任何人都“不怀疑”。她的怀疑随着年龄的增长日渐成熟老到,直到“老爹”出现让她感觉可以依靠。

还有罗曼。

没有兄弟也缺失父爱的阿里卡在罗曼身上找到了所有缺席的男性家族成员。一股冲动驱使她许下诺言:我不会让你这么死去。

“只要我还在跑,就没有人可以抓住我。”

——罗曼,罗曼需要我口袋里的药。

阿里卡说服自己站起来,可是刚才那一摔扭伤了她的脚踝,令她举步维艰。她呆立原地不知所措,直到云破月出万物显形。眼前不到五十英尺是一泓粼粼泛光的黑水,隔着黑水,阿里卡看到塞族武装在萨拉热窝市中心的唯一根据地:格拉巴察要塞。

恰是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盘踞在河对岸的武装要塞仿如一头择人而噬的远古妖兽,不言不动,却让阿里卡不寒而栗。

“那里是交战区。”

消防队员马尔科早前警告她的话在这一刻发生了效用。阿里卡缓步后退,一直退到河对岸的塞族要塞消失不见,才转身逃跑。她独自一人飞奔过塞比利喷泉的残骸,袖管里掖着割过人喉咙也割过她自己的餐刀。她假装罗曼和“老爹”就陪在她身旁,假装自己毫不害怕。

一两片雪花飘落在她眼睫,雪水顺着脸颊静静流淌。

雪水温热,仿佛情急的泪。数不清的群楼废墟环绕俯视着她,每一幢都不是她认识的样子。

天快亮时,阿里卡不得不承认自己迷了路。她拖着受伤的脚步走过街角,期望看到茨维塔太太的三层楼公寓,却不期然遇见三个陌生人。

“喂小子!你有找到什么好东西吗?!”迎面那人把她当成了和他们一样的拾荒者,扬声攀谈。阿里卡转身折回,那个声音追上来说:“别跑嘛!把你找到的东西拿出来给我们瞧瞧!”

阿里卡想要疾步躲开,那三个人却纠缠不放。她的脚还是很疼,但是比起刚才好多了。她拔足飞奔试图甩脱他们,然而那三个人里有一个跑得很快,就算她脚没受伤也跑不过他。

“抓住他!”

“别让他跑了!”另外两个人隔着半条街大喊。

——去你妈的’他’。我有那么像男生吗?

阿里卡数着身后追上来的脚步声,餐刀滑到手心。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紧紧攥住她胳膊。

“不要乱动,我不想伤害你。”那个跑得最快的人在她挥手出刀的一霎间劈手夺下她的刀。“你弄疼我了!”阿里卡回头就咬。那人痛呼一声,反剪住她的胳膊把她按到地下。

落在后头的两个人在她跟那人搏斗时跑近来。阿里卡听见最初纠缠她的男人对着抓住她的那个人说道:“让我们看看你抓到了什么,”说着伸手过来在她胸上粗鲁地捏了一把,一怔之后蓦地大笑。

“哇哦!你居然逮住了一个妞儿?男人大声夸赞那个抓住她的人,“好样的菜鸟!看来我们应该叫你’跑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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