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通往地狱的邮车 (2)
就在这时,车长宣布出发。伯父在车中看到,这些邮车以每小时大约五英里的速度缓慢前进,对此伯父觉得他们实在是太散漫了,决定回到伦敦后一定马上写信向邮局投诉。但是此时此刻,他最关心的是那位坐在车厢角落里的女士的安危,她被那两个年轻人紧紧地监视着,伯父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事解决。他很喜欢明亮的双眸、甜美的脸蛋以及漂亮的腿和脚,简单来说,只要是女人他都喜欢。这是我们的家族遗传,绅士们,我也一样。
伯父想方设法要吸引那位女士的注意,或者让那两位神秘的绅士开始交谈,但都徒劳无功。绅士们不愿意说话,女士更不敢开口。伯父每隔一会儿就把头伸出窗外,大声问车长为什么不走快一点,但是他嗓子都快喊哑了也没有人理他。
伯父坐回座位上,想起那美丽的脸、脚和腿。这是个好问题,可以消磨时间,也省得他纳闷到底要上哪里去,还有自己又是怎么落入如此古怪的处境中的。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感到太过烦恼——他是个随遇而安、习惯漂泊的人,这就是我的伯父,各位绅士们。
突然间,马车停了下来。
“嘿,”伯父问,“发生什么事了?”
“在这里下车。”车长说,他放下脚踏板。
“在这下车?”伯父不敢相信。
“就是这里。”车长回答。
“我才不干。”伯父说。
“好极了,那你待在原地别动。”车长说。
“我会的。”伯父说。
“好。”车长这次只说了一个字。
车上其他乘客都在听他们的对话,知道伯父决定不下车后,较年轻的那名男子就从他旁边挤了过去,把那位女士牵下车。另一个长相凶恶的男子还在检查三角帽上的洞。年轻女士走过伯父身旁时,故意让一只手套掉在他的手里,轻声地对他耳语——她的嘴唇靠着他的脸,近到他的鼻子都感觉到她温暖的气息了——仅仅两个字:“救命!”伯父立刻跳出马车,力道之猛让车子立即摇晃了起来。
“喔!你改变心意了,是吗?”车长看见伯父站在地上时说。
伯父看了车长一会儿,犹豫着该不该把他的大口径短枪抢过来,朝那名佩带长剑的男子脸上开一枪,再用枪托招呼另一个同伴的头,一把抓住那名年轻女士往烟雾里逃去。但是他想了想,决定放弃这个计划,因为真要这么做未免有点太过戏剧化了。于是就跟着两名神秘男子,三人一左一右一后围住那位年轻女士,走进就在马车停下来的正前方的一间古老的房子里。他们转进走廊,伯父也跟了过去。
在伯父见过的所有空屋和废墟中,这里是最荒凉的一处了。看起来这里曾经是一间很大的娱乐场所,但现在屋顶有好几处坍塌,楼梯也变得陡峭、崎岖不平、坑坑洼洼。他们走进去的房间里面有一座巨大的火炉和被烟熏焦黑的烟囱,但现在已经没有温暖的火来将它点燃。炉底依旧铺盖着白色羽毛般的灰烬,不过火炉是冰凉的,一切都显得阴暗而阴郁。
“喂,一辆邮车用时速六英里半的慢速赶路,还在这个像洞一样的地方不知道要停多久,这很不符合常规吧?应该要查清楚,我会写信给报社问个明白。”伯父边说边四处张望。
伯父用一种公然、毫不保留的态度,提高音量说出这段话,为的是尽量引起两个陌生人开口和他说话。但他们完全不理会他,只是一边彼此窃窃私语,一边恶狠狠地瞪着他。年轻女士在房间的另一头,她冒险挥了挥手,像在乞求伯父救她。
终于这两个陌生人朝他走了过来,开始谈话。“我想,你不知道这是私人房间吧,老兄?”穿天蓝色外套的人说。
“不,我不知道,老兄,”伯父回答,“不过如果这间是临时特别指定的私人房间,那我想公用室一定是非常舒服的房间。”说着,伯父就在一把高背椅子上坐了下来,打量着那位绅士。
“离开这房间。”两人不约而同地说,手里握着剑。
“呃?”伯父似乎完全不懂他们的意思。
“离开这房间,否则就要你的命。”长相凶恶的家伙说,同时拔出剑挥舞着。
“干掉他!”穿天蓝色衣服的人喊了一声,也拔出剑来,还后退了两三码。年轻女士这时发出一声尖叫。
伯父一向以非常勇敢和冷静著称。他们开始交谈后,他就一副好像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的样子,其实他一直不动声色地四处搜寻可以投掷或防御的武器,而就在他们拔出剑来的那一刻,他发现在烟囱角落里有把老旧的筐形剑柄的双刃长剑,还套着生锈的剑鞘。
伯父跳过去一把将它抓在手中,拔出剑来英勇地在头上挥舞,大声要那女士躲开,再抄起椅子朝穿天蓝色衣服的男子扔过去,剑鞘则丢向穿梅子色衣服的那人,趁他们一片混乱之际,扑上去展开了一场混战。
伯父以前从来没有拿过剑,除了有一次在某个私人剧院扮演理查三世时拿过之外。那是安排好的戏码,只要刺过去,完全不用演出决斗场面。但是现在他正和两个有经验的剑手对砍,刺、挡、戳、削,使出无比的男子气概和最灵活的技术拼斗着,尽管当时他还没意识到,他对斗剑这一技艺是完全的门外汉。绅士们,这只是证明了那句老话说得有多对:“一个人在试过之前,绝对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
搏斗的声音很吓人,三位剑客都破口大骂,他们的剑铿锵作响,仿佛新港市场里所有刀枪剑戟同时撞在一块儿。搏斗到最高峰时,年轻女士把头巾从脸上整个掀开(八九不离十是为了鼓舞伯父),露出她那让人目眩神迷的美貌,让伯父甘愿为了她的嫣然一笑和五十个对手战斗,至死方休。伯父刚才已完成惊人之举,但现在变得更加勇猛,宛如疯狂的巨人。
就在这时,穿天蓝色衣服的人回过头去,看见年轻女士把脸露了出来,他发出一阵夹杂盛怒和嫉妒的怒吼,然后把剑转过来朝向她美丽的胸脯,剑尖对准她的心口,作势要刺过去。伯父见状发出一声惊呼,响彻整间空屋。女士轻巧地闪开,从年轻男子手里夺过剑,趁他还来不及站稳之际将他逼到墙边,一剑刺穿了他的身体,只留下剑柄露在外头,把他结结实实地钉在那儿。
这个示范出色极了!伯父发出一声胜利的呐喊和爆发出一股无法抵抗的力量,将他的对手往同方向逼退,那把老旧的双刃长剑将对手钉在旁边。这两个人就站在那里,手脚痛苦地抽搐着,像玩具店里被粗麻绳拉扯的玩偶一样。在这之后伯父总是说,这是他知道处理仇人最好的手段之一,不过这方法有个可疑之处,那就是费用问题,因为每处理掉一个人就要损失一把剑!
“邮车,邮车! 我们可能还来得及逃出去。”女士大叫,跑向伯父,伸出美丽的双臂环绕住他的脖子。
伯父大喊:“亲爱的,已经没人要杀了,不是吗?”伯父觉得有点失望,因为他认为杀戮后安静地亲热一下才会愉快。
“我们一刻也不能浪费在这儿,他(指着穿天蓝色衣服的年轻绅士)是势力庞大的菲利托维侯爵的独生子。”年轻女士说。
“好吧,亲爱的,恐怕他永远再也无法冠上这爵号了,你断了他们的后代,我的爱。”伯父冷冷地看着年轻绅士说。
“这些恶棍把我从我的家人和朋友身边绑走,再过一小时这无赖就要用武力强娶我了。”年轻女士美丽的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
“无耻之徒!”伯父说,对菲利托维垂死的子嗣鄙视地看了一眼。
“从你所见的事你可以猜得到,如果我向任何人求救,他们就要杀了我。倘若他们的党羽发现我们在这里,我们就完了,再拖个两分钟都会太迟。邮车!”因情绪过度激动,加上刺杀小菲利托维时使尽了力气,她说完这些话后就倒在伯父怀里。伯父把她扶起来,抱着她走到门口。
邮车就停在那儿,还有四匹长尾、鬃毛飘垂的黑马,都上了马具。但是在那些马的前面,没有车夫、没有车长,甚至连马夫也没有。
绅士们,希望我的表达方式对已故伯父的名声没有任何诋毁之处。他虽然是个单身汉,但是在这次之前他的怀里已经抱过几位女子了——我确实相信他有亲吻酒吧女侍者的习惯,而且我还知道,有一次还是两次,他曾经被可靠的证人看见他抱着老板娘的样子。
我提到这点,是为了说明那位年轻美丽的女士一定是个很不寻常的人,才有办法那样影响伯父。他常说,当她乌黑的长发垂在他手臂上,还有当她苏醒后用那双美丽的黑眼睛凝视着他的脸时,他感到既不可思议又有些紧张,两腿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谁能够望着一双甜蜜温柔的黑眼睛而不觉得有点可疑呢?我是办不到了,绅士们,我害怕看一些我认识的人的眼睛,就是这个道理。
“你永远都不会离开我吗?”年轻女士温柔地低语。
“绝对不会。”伯父很认真地说。
“我亲爱的救命恩人!”年轻女士叫喊着,“我亲爱、善良、勇敢的救命恩人!”
“别说了。”伯父打断她。
“为什么?”年轻女士问。
“因为你的嘴在说话时是那么美丽,”伯父回答,“我害怕我会情不自禁地失礼吻上它。”
年轻女士举起手来,似乎是要警告我伯父别这样做,还说——不,她什么都没说——她笑了笑。当你注视一双世上最甜美的嘴唇,看着它们温柔地咧出淘气的微笑——如果你非常靠近它们,并且旁边没有别人在场的话——你除了立刻吻上它们,就没有更好的方法来证明你对它们的美丽和红润的崇拜。伯父就这么做了,我因此很崇拜他。
“听!”年轻女士惊叫出来,“是车轮和马的声音!”
“没错。”伯父一边说,一边留神听着。他在辨识车轮和马蹄声这方面的听力十分敏锐。不过,朝他们奔来的马和马车非常多,而且距离遥远,所以不太能够精确地估算出一个数目。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五十辆四轮大马车,每辆车子由六匹纯种马拉着。
“有人追过来了!有人追过来了!现在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年轻女士呼喊。
看见她美丽的脸上露出如此惊惧的表情,伯父当下就铁了心。他把她抱进马车,要她别害怕,还把他的嘴唇压到她的嘴唇上面又亲了一次,然后让她拉上窗挡住冷风,就径自爬上车夫座。
“慢着,亲爱的。”年轻的女士说。
“怎么了?”伯父坐在车夫座上问。
“我有话要跟你说,”小姐说,“只有一句话,只有一句话,最亲爱的。”
“我要下来吗?”伯父问。年轻女士没有回答,只是又微微一笑。那醉人的微笑啊,绅士们,要说倾国倾城恐怕还太保守了点。伯父立刻从车夫座上一跃而下。
“什么事,亲爱的?”伯父把头探进车窗户里。年轻女士刚好同时倾过身来,伯父觉得她比之前更美了。
“什么事,亲爱的?”伯父问。
“除了我,你绝不会再爱上别人,绝不会娶任何人吗?”年轻女士说。
伯父发了重誓,说他绝不会娶任何人,年轻女士这才退了进去,拉上了窗户。
伯父跳回车夫座,摆出赶车的架势,调整好缰绳,抓起放在车顶上的马鞭,给了领头马一鞭,四匹长尾飘鬃的黑马随即飞奔起来,每小时足足有十五英里的速度,后面拖着辆老旧的邮车。
然而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大。老邮车跑得越快,后方的追兵——人、马、狗等就追赶得越快。喧嚣声虽可怕,最恐怖的却是那位年轻女士的声音,她不停地催促伯父,高声尖叫着:“快点!再快点!”
他们疾驰在阴暗的树林间,刮落的树叶像飓风中的羽毛一样狂乱飞舞。他们像怒吼的洪水突然溃堤似的,冲过屋舍、栅门、教堂、干草堆和行进路线上的任何东西。但追着他们的声音依旧越来越大,伯父依旧听得见女士发狂的尖叫声:“快点!再快点!”
伯父连续抽动鞭子和缰绳,马匹不断往前飞奔,然而后方追逐的声音变得更接近,年轻女士一直叫着:“快点!再快点!”
在这紧要关头,伯父突然用力蹬了一下行李箱,然后发现已是鱼肚白的早晨,他正坐在车匠租地里一辆爱丁堡邮车的驾驶座上,又湿又冷、浑身颤抖,还在跺着脚取暖。他爬下来,急忙往车厢里寻找那美丽的少女。哎呀!那邮车不但没有门,连车厢也没有——只是个空壳子而已。
当然,伯父很清楚这件事一定有什么神秘的地方,他一直坚守着对那名美丽少女所发的重誓,还为了她拒绝了几个颇具姿色的老板娘,到死都还是光棍一个。他常说因为他偶然爬过栅栏这个单纯的举动,发现了邮车和马的鬼魂,还有车长、车夫和那些习惯每夜出去旅行的乘客们的鬼魂,这是多不可思议的遭遇啊!他深信自己是这些旅客中唯一的活人。我认为他说得没错,绅士们,至少我从来都没听说过还有别人呢。
“我在想,鬼在这些邮车的邮包里装了些什么东西?”全神贯注地听完整个故事的旅馆老板说。
“当然是死人的信!”旅行推销员说。
“哦,也对!说真的,我倒没想过这一点。”老板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