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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雪夜边城

雪,好大的雪……

明帝国西北边陲的靖安卫城一夜之间变得银装素裹,年久失修的土墙披挂上层层厚重的冰雪铠甲,陡然间凭空多了几分威武和霸气。整座卫城毅然矗立在茫茫雪原之上,在慵懒的阳光映衬之下,如水晶宫一般晶莹剔透,威严壮丽。一切都雪亮得逼人的眼,让人不敢直视,一如这个年轻的帝国所展现出的雄霸天下的无上威仪。

秦岳在城楼上巡视了一圈,如往日一样平安无事。冰封的城墙不要说强弓硬弩,撞木石机,便是此时最具威力的攻城火炮也奈何不得。所以相对而言,冬季是卫城将士们最为安逸的时节。暴雪和严寒永远是蒙古骑兵无法回避的夙敌。自被汉人彻底逐出中原之后,蒙古人日渐分崩离析,再也没有组织起像样的反击,更不用说什么冬季攻势了。

不过,秦岳却不敢掉以轻心。这一场雪突兀而至,让春天的脚步暂缓了几天,可是却终究难以阻挡冰雪消融,残破的城墙再次化为烂泥的现实。雪原退去,大地复苏,那些被恶劣天气压制了整个冬天的蒙古铁骑必将卷土重来。以残破之城御虎狼之敌,其残酷与艰难可想而知。

秦岳已经几次上书请求加固城防,整肃军备,都无半点回音。也许圣上此时正忙于削藩镇,诛权臣,本来就无暇西顾。更何况他本来就是被贬谪流放之人,又怎么能妄想自己的谏言会上达朝堂呢。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的呼出去。眼前丝丝缕缕的白雾,瞬间被凛冽的寒风撕成碎片,如万千条箭宇胡乱的向城下俯冲过去。他的身子猛然一震,莫名的心潮澎湃起来,似乎那茫茫的雪原之上眨眼间便有万千金甲铁骑呼啸而来,而他依然是在万马军中击铗长歌睥睨天下的虎威将军……

“将军,秦总管来了……”陪同秦岳巡城的年轻军卒低声提醒道。

“哦……”秦岳心念一动,旋即回过神来。他转过头向城楼的石阶下面望过去,一个身着青布长衫的白发老者正垂手立于阶前。老者的眼神恬静而温暖,在雪中就那样静静地候着,既不催促,也不声张。将军要务在身,老奴自有分寸。秦安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举手投足之间也不知不觉流露出荣光岁月的大家风范。

“什么事……”秦岳看着须发皆白的老总管不禁唏嘘。自京城被一路贬黜塞外,追随自己身边不离不弃的如今也只有秦安一人了。秦岳的语气平淡,但却很客气。听起来两人不像是主仆关系而更像是在其中夹杂了某些类似亲情的东西。

“老爷,少爷的满月酒已经摆好了。满座宾客正等着您回去呢……”秦安依旧不疾不徐的说道。

“哦……你看看我这记性!”秦岳将手掌在额头上重重一拍,恍然大悟,“说好出来买酒,即刻便回,谁知道这走着走着就走上城来了……”秦岳抚掌大笑,对着秦安点了点头,“老人家,你先回去替我招呼着,我去城东沽些好酒……既然出来了,总不能就这样空着手回去。”

秦安会心的一笑,微微欠了欠身子,“既如此,老奴就告退了……”

“好……”秦岳也微微一笑。时间过得飞快,当年最年轻的五虎上将,威震大漠的虎威将军如今也不知不觉步入不惑之年。若按市井风情,自己这也算得上是老来得子了。人啊,不服老是真的不行啊!秦岳想着昨天晚上,那个睡在他和夫人中间的胖小子睡得兴起,照着他上面一拳下面一脚的娇憨模样,不由得心里甜滋滋的,嘴角也挂上了微笑。世人都说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他年轻的时候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而人到中年却食髓知味甘之如饴。

秦岳和守城军兵说笑了几句,邀他们换防之后去家里喝喜酒。自己下得城来,往城东老街寻些酒肉菜蔬之类。虽说家徒四壁,但是喜得贵子这样的大事也是不容含糊的。秦岳自己戎马一生餐风饮露爬冰卧雪自是不在话下,可是轮到自己宝贝儿子的时候,却是舍不得将就的。

酒是赊的,油纸包里细细切着的二斤干肉也是赊的。

秦岳在这里不再是官居一品威风八面的虎威将军,他如今只是帝国西北边塞小小卫城的小小守备,微薄的俸禄尚不足以糊口,除了赊又能怎样?不过,大家对他一本正经的在账本上签字画押都是一笑置之。要说秦大将军这一手好字当作墨宝留着传世还行,若是说还钱的话就免了吧。这里的人执意称他一个小小的营官为将军,是因为他的为人,他的威名,他的传奇。大家相信有他在,蒙古人就不敢来犯。自靖安卫城往西三十里的斜谷之中有一大片天然草场。蒙古人垂涎已久,每至春夏青草肥美之际必遣大批军马保护牧民进入斜谷。一边享用天然牧场,一边用兵袭扰靖安卫城,劫掠边民。身为卫城都司的赵世杰不堪其辱,举倾城之兵杀入斜谷,不料正中埋伏。危急时刻,初到靖安的秦岳率十数老兵飞骑来救,一战击溃敌军,随后掩杀百里,斩获战马牲畜无数。如今,秦岳到卫城快一年了,除了几匹蒙古游骑探马偶尔从城边掠过之外,卫城周围再也没出现过如往日一样凶狠残暴疯狂劫掠的蒙古铁骑。小小的土城如定海神针一样岿然屹立,反倒不断传来周边那些城池坚固,兵甲充盈的卫城接连被彪悍的蒙古铁骑洗劫的消息。

所以,这里的边民宁愿让他永远赊欠下去。似乎只有这样,才有理由让他安心留在这里守护卫城,守护这里的芸芸众生。

秦岳如往日一样谢过店家,悠悠然踏着雪咯吱咯吱一路走回去。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头上的雪又纷纷扬扬的下了起来,他眯起眼睛对着漫天飞雪不觉低声吟道。睹物思怀,不知从何时起,一向大刀阔斧的秦大将军悄然多了几分文人雅致。人上了几分年纪,又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变迁,他此时的心境与往日已经大为不同。抛却功名荣辱虽然让他经历了宛若浴火重生一般的痛苦,不过也正是如此才让他慢慢学会体会美妻娇儿环绕身边的幸福。

“不好……不好……这诗不好……不吉利……”秦岳突然停下脚步,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今天是靖儿的好日子……这首不好……当换一首……”这首《北风行》中的男主人公终究是战死了,与今日的喜悦心境不合,的确有些不妥。可是,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却再也吟不出半句。他熟读兵法精通武略,可是对舞文弄墨却不太在行。这首诗因为与他的经历暗合,所以颇有共鸣。至于其他风雅文字却不是那么容易信手拈来的。他尴尬的笑了笑,轻轻叹了口气,重又迈开步子。

“等天气转暖了,须央人到雄关之内给靖儿请个先生……”秦岳心里念叨着。自己舞刀弄枪戎马一生,现在却落得如孤叶飘零。他当然不希望儿子再走自己的老路。所谓飞鸟尽良弓藏,看着以往并肩作战共取天下的好友一个个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削职诛杀,他的心早就凉了。在这场席卷帝国的削藩镇诛权臣的斗争中,他还能留着一条命苟延残喘已经是圣上格外开恩了。圣上为他连发六道圣旨,每次都是刚贬到一地未及安顿,圣旨又到,再贬再迁。如此反复一路被贬出塞外,身边只剩夫人蓝氏和老管家秦安二人。而随同出京的家臣和沿路闻讯前来保护的旧日将佐则悉数被锦衣卫缉拿落狱,无一幸免。所以,此刻在秦岳想来,儿子日后若是文能断字,武能自保也就足矣。至于什么荣华富贵,功名前程,不要也罢,也可免去诸般凶险和无奈。

心里有了期盼,秦岳也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只是他忘了孩子刚刚满月,牙牙学语尚且艰难,请先生教书就更无从谈起了。不过,父爱如斯,心意大多如此。

绕过几棵挂冰盖雪的胡杨,眼前便是一个小小的庭院。三间茅草屋错落排开,环抱出一方小小的天井。天井中三三两两的兵丁正说笑着把手中的红布条挂上枝头,权当作是张灯结彩了。不知是谁把营房里吃饭的桌子也搬了过来,就摆在当院。桌子上的酒肉蔬果不知不觉已盖了一层清雪。这是众人按照当地的风俗,自带的酒菜吃食,不劳主人费神。

“主人家回来了!”正站在院中指手画脚的卫城最高长官都司大人赵世杰抬眼看到愣在院门口的秦岳,扯着嗓子叫了一声。

这一声喊,让本来宁静的庭院顿时沸腾起来。

“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几十军卒欢声雷动。

“行了,行了,都小声点儿啊……秦公子刚刚睡下,你们谁敢把公子爷吵醒了,我先赏他二十军棍!”赵世杰摆了摆手,笑呵呵的说道。看秦岳那又惊又喜的样子,赵世杰对自己的安排很是满意。

大家听出赵大人言语中的喜气,所以嘻嘻哈哈的并不在意。不过说到小公子睡觉却是头等大事,所以大家涌上前贺喜之余又都不知不觉放低了声音。

“赵大人,您这是……”秦岳觉得心里热乎乎的,却又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言语。他原以为有个三五人等对坐小酌而已,没想到赵世杰给他弄了一个这么大的场面。

“秦兄有所不知,兄弟们听说你府上要摆喜酒,个个要来,劝也劝不回去……若不是你这里地方小,整个卫城五百将士恐怕一个都少不了。这不,我好说歹说留下些有头面的,其余人等都让我弄回营房里喝酒去了……等他们酒足饭饱了再依次来贺……”赵世杰笑着说道。自从斜谷一战之后,赵世杰对秦岳一直以兄长相称。

“既然如此,赵大人,各位兄弟,里面请,请到厅中叙话……”秦岳拱手答礼。

“算了,算了,你那个草厅算什么厅啊,能坐个把人就算不错了……”赵世杰摆手笑道“是我让他们把桌子摆外面的,这里宽敞,又不会叨扰夫人和小公子休息……”

“可是外面这风雪……”秦岳一时慨然无语。

“秦将军,我们跟着您流血都不怕,又何惧风雪!”人群中突兀一声喊激起无数共鸣。

“是啊,雪中斗酒才是真英雄!”众人的脸上再次兴奋起来。

赵世杰看了看众人,点头笑道:“尔等诸多马屁之中,唯有这个听来最为舒爽!哈哈……兄台莫怪,小弟闲暇之余给兄弟们讲了讲兄台当年深入蛮夷,大雪之中和当今圣上斗酒盟誓,匹马单枪杀入敌阵,取敌上将首级而归,以敌血煮酒的故事……想来大家今天的意思是要效仿兄台当年一展英雄豪气了……”

“陈年旧事,不值一提了……”秦岳微微愣了一下,随即不动声色的叹了一口气。时过境迁,多少功名早已化为了尘土。不过大家既有雪中斗酒的雅兴,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说话间,秦安从草堂走了出来。

“老爷……夫人命乳娘传出话来,少爷睡醒了……各位大人可以趁着天色未晚早开筵席……夫人给少爷穿戴停当便会抱出来与各位答礼……”

“老管家,莫非是我等喧哗惊动了夫人和公子……”赵世杰知道那位秦公子刚刚睡下不久,这么快就醒来,多半是被诸多粗人扯着嗓子乱喊惊扰了清梦。如此说来,身为首官的赵大人脸上自然是相当的挂不住。

秦安和自己老爷会了一下眼色,转头对赵世杰淡淡一笑:“赵大人不必多虑,夫人说少爷喜动不喜静,听到诸位言谈笑语更是手舞足蹈喜不自禁,想是与各位天生的缘分。夫人特意传出话来,望各位不拘俗礼,尽情欢畅,也好搏我家公子一笑……”

赵世杰原本脸色微红略显局促,如今听秦安如此一说,心中顿如三伏天痛饮了一瓢冰水,五脏六腑里说不出的舒畅。

“尊夫人果然见识过人……”赵世杰搜肠刮肚想找些奉承话赞赞这位秦夫人如何善解人意,如何胸怀宽广。可是话到嘴边却突然觉得头脑僵硬,言语笨拙起来。他们的世界相差得太远,即使是老管家秦安的见识便不是他赵世杰可以比拟的,更何况是那位宛若天人的一品夫人。以他的身份点评这样的贵人,无论如何都让人觉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味道。

秦岳微微一笑:“内子的确天姿聪颖,胸怀坦荡,胆略过人……有时候我也在想,幸好她今世生为芊芊女子,若是男儿身,恐怕我犹不及啊……”他娓娓道来,眼中自然流露出无尽的爱意。

有些人命中注定一见就是一生。谁会想到秦大将军连皇上的赐婚都敢婉拒,却对凉国公府上一个小小的婢女一见钟情呢!秦岳永远忘不了和蓝馨儿初见的那一刻,她的莞尔一笑如一道暖阳顷刻之间便融化了他的英雄铁骨,她那半娇半嗔的清澈眼神好象是在埋怨他来得稍嫌迟了。那一年,他39岁,她18岁,冥冥之中他好象一直在等着她长大。有些绝世姻缘是在等待中注定是要错过的,而他们是极少有的幸运者……

赵世杰见秦岳那边感慨万千,自己一时搭不上话,索性转身挥手招呼道:“既然夫人有令,尔等就不要含糊羞涩了,统统给我放出手段,越热闹越好!一会儿谁能把小公子逗笑了,我重重有赏!”

众人轰然应了一声,气氛一下子热络起来。卫城将士们久居塞外苦寒之地,性情旷达豪爽,豪饮狂歌不过寻常小事。再加上军中畏兀儿族人本就能歌善舞,多善巧技。一时间行令对拳欢舞高歌,人声鼎沸,欢然一片。

赵世杰拉着秦岳寻个方桌坐在正位,一边聊天,一边应付着三五人等轮番前来敬酒。每个人带来的酒不尽相同,有佳酿有粗劣,可是在这个夜晚因为沾了秦公子的喜气,沾了冰雪的豪气,无一例外的变得醇香醉人。

秦安在席间穿梭招呼着,瘦削的背挺得笔直,虽然须发皆白,年届七旬,却依然目光炯炯精神矍铄。秦安把小公子的降临看作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命运转折,秦将军历经了大多的磨难,如今总算上天庇佑,否极泰来了。这位秦靖公子当是秦家大大的福星呢!

酒过三巡,赵世杰的脸上泛出了大片大片的红晕。

“秦兄,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重返京师……”赵世杰眯起眼睛,吹开面前的雪花,好看得清秦岳脸上的表情。

“赵大人说笑了……”秦岳微微一愣,旋即淡然一笑,不为所动。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如此虚妄之想,不提也罢。

“小弟也是酒后之言,我兄姑妄听之……”赵世杰给秦岳的酒杯里斟满了酒,伸出手指在桌子上的积雪中勾画着。

“小弟略通占卜之术……近日西北将星由暗转明继而夺人眼目,而东方帝星黯淡其势虚弱……小弟以为将星之势与我兄运势暗合,如果我没有算错的话,将军重回帝都,匡扶大宝的时机已到……”

秦岳剑眉微微一挑,看了看一脸神秘的赵世杰,又看了一眼桌子上云山雾罩的星图,继而抬起头来仰望着渐渐变得黯淡的苍穹。哪里有什么将星,整片天空像被压了一块厚厚的乌墨,让人透不过气来。他拍了拍赵世杰的肩膀,淡然道:“来,喝酒……”时至今日,这样的话在秦岳的心里已经很难再掀起波澜。如今的帝都,早已没有自己的亲朋故旧。如今的圣上,早已不念君臣之义。既然如此,回不回得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赵世杰随着秦岳的眼神看了看墨色的天空,脸上略显几分尴尬。“今日天气不好……天气不好……看不到……看不到……”他喃喃自语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对着秦岳愣了片刻,又不甘心的说道,“秦兄难道没觉得圣上对你与对别人大为不同吗?”

“此话怎讲……”秦岳微微一怔,眼里却掩不住一点精芒闪过。

“坊间传言,当年白马坡一战,将军几番出生入死杀透敌阵,挽狂澜于既倒,救圣上于危难之间。将军于重围中连人带马身中十数箭,血染征袍,却连斩敌将,救主而出……圣上曾在军前断剑盟誓,此生不负将军……”

“绝无此事……赵大人断不可以市井传言妄论圣上,此乃大不敬之罪!”秦岳脸色一变,抬手阻止赵世杰继续口无遮拦的说下去。

赵世杰并不在意,而是怅怅然叹了一口气,双眼盯着秦岳看了良久,显然是有些话涌到嘴边却又欲言又止:“不管怎么说……将军忠勇之名,天下皆知……即便是那些凶狠剽悍的草原蛮夷远远望见将军旗号也竞相走避,不敢来战……我靖安卫城能有今日安宁全仗将军所赐啊!”

“大人谬赞,属下实不敢当。”秦岳欠身拱手,谦谦答道。不过,他并不愿意和赵世杰在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上面多做纠缠。索性话锋一转,借着赵世杰的话头问道,“既然说到草原蛮夷,属下多次上达的巩固城防之事,能否劳烦赵大人催问催问……”

“这个……”赵世杰挠了挠头,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又何尝不想……哎……不过,军中大事,自有上峰运筹帷幄。我等尽皆蝼蚁之辈,浅薄愚钝,庸庸碌碌,实在不敢稍有僭越啊……”赵世杰干笑几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顾左右而言他。自从上次他斗胆带着秦岳的书表到雄关求见总兵大人,被一个狗屁参将骂得狗血喷头,悻悻而归之后,他就下定决心再也不趟这个浑水了。

“大人……”秦岳见赵世杰面露难色,心下已然明白几分,可是却又不十分甘心。正要硬着头皮再说上几句,忽听秦安一声喊:“夫人和公子出来答礼了!”

秦安的声音并不大,可是四下里的喧哗鼎沸竟然顷刻之间化为一片不可思议的静寂。众人像中了定身法一样,停下了手中诸般,只将一双双恨不能挣得更大的眼睛齐刷刷的转向草堂庭前。

天色渐晚。赵世杰早已让众人在庭院中扎起灯球火把,将小小的院落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即便如此,这位秦夫人的登场还是让周围雪亮的灯光瞬间暗淡下去。粗布衣,素罗裙,青丝如黛,玉肌如雪。粗布衣衫并没有把她的美藏匿起来,反而让人觉得在婀娜妩媚之间又有一种不可名状的端庄与优雅。蓝馨儿如同一朵盛开的牡丹傲然屹立在那里,周身上下似乎散发出耀眼的光芒,美得让人心惊肉跳,不敢直视。偏偏那一双美目环顾浅笑,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差一点让众人集体窒息。

蓝馨儿怀里的婴儿头戴一顶虎头帽,脚穿一双虎头鞋,身上是大红锦锻的团花夹袄,正努力挺直身子,咿咿呀呀手舞足蹈,充满好奇的看着这个世界。

飞舞的雪花,垂挂的树梢,飘动的红带,跳动的灯火……还有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脸……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梦幻,在一个孩子的眼里绝对是堪称完美的奇幻世界。

“来来来,大家满饮此杯!祝秦公子长命百岁,前程似锦!”赵世杰率先打破尴尬,举杯祝酒。众人轰然惊醒,高声呼应。一时间觥筹交错,欢声四起。

“多福多寿!”

“富贵吉祥!”

“早做大官,多娶媳妇!”

“多娶媳妇,多生娃!”

“生了娃,我们再来喝喜酒!”

众人七嘴八舌笑作一团。边城军兵大多淳朴,不善言语。这简单的语言便是他们最真切的祝愿。

秦岳的脸上也露出久违的笑容,自离开京城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笑得这样舒爽,笑得这样畅快。

几个畏兀儿族人热情活泼,率先在庭中跳起民族舞蹈,看得小公子手脚乱舞笑声不断。其他人等也不甘示弱,琢磨着弄些杂耍、口技、火绳之类助兴。最不济的也会做个鬼脸,扮个丑角搏公子一笑。酒至酣处,大家也都放下束缚,连小公子那畏兀儿族的奶娘都被拉到场中尽情欢舞起来。

灯影里,一个守城军卒在院门口向里张望了片刻,随即安安静静的从人群边上慢慢挤了进来,俯在赵世杰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哦?有多少人?”赵世杰皱了皱眉。

“一队轻骑,大约二三十人……”

“嗯……你回去传我将令四城严加戒备,来人若敢冲撞城防,格杀勿论!”赵世杰脸色微红,仰起头一口干了杯中烈酒。“我随后就到……”

守城军卒喏了一声,飞身而去。

“秦兄,天色已晚,让嫂夫人和公子进去休息吧,免得受了风寒……”赵世杰左手扶住腰间刀柄,微微一震,刀鞘上厚厚的冰雪瞬间被内力击成粉末,在空中以弯刀形状停顿了一秒,转而消散于无形。边城将士很少佩剑,那玩意太秀气,两军阵前砍杀起来实在是不过瘾。像赵世杰这样免不了近身肉搏的底层将官还是最喜欢强悍霸道的武器,比如这把在刀鞘里隐隐铮鸣的狮头大砍刀。

秦岳点了点头,抬手示意秦安不要惊扰众人,去引夫人回避。

“来的是什么人?”秦岳心中隐隐有一丝不详的预感。

“探马回报,来人皆是锦衣貂裘,金刀白马……”赵世杰眯起眼睛,咬了咬嘴唇。

“锦……衣……卫……”秦岳心头不由得怦然一震,他下意识的转过头看了一眼娇妻幼子的背影,心底陡然涌上彻骨寒意。

赵世杰点手叫过几个精干将校,逐一在耳边叮嘱一番,遣人到营中捡数十快刀手,数十弓箭手分头布防严阵以待。交代完毕,又转身对秦岳笑道:“秦兄且把酒肉与小弟留着,我去城上看看便回……若是那锦衣小儿来请兄长还朝,我等兄弟自是夹道相迎。若是尔等居心叵测与兄长为难,嘿嘿……这连日的大雪,城外那些雪狼想是饿得狠了,这些细皮嫩肉的京城小儿正好拿来当点心……”

军中将士和锦衣卫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自凉国公案以来,上下牵连何止万人。开国之臣惨遭屠戮,一代名将尽皆凋零。此时的帝国大军威名尚在,可实际上军中几无大将可用,军心涣散,人人自危。赵世杰明白,小小的靖安卫城在锦衣卫的眼里,根本不值一提。他们能到这里来,只能是为秦岳而来。而秦岳的结局也只能有两种,要么福星高照,要么大难临头。

赵世杰本无逆天而为的胆量,可是为了秦大将军,他愿意赌一次。如果没有秦岳,他赵世杰早就死在斜谷里了,大丈夫知恩必报,就算能用自己的命换秦大将军的命也是大大的赚了。赵世杰酒力澎拜,血往上撞,一股英雄豪情也在胸中激荡不已。他向秦岳拱了拱手,大踏步向外走去。

“希望这一次,我能算得准一些……”赵世杰望了一眼墨色的天空,握着刀柄的手攥得更紧了……

大雪整整下了三天,靖安卫城也变成了一座血色之城。蒙古大军袭破卫城,屠城三日,老少妇孺无一幸免。

锦衣卫指挥使林谦上表称秦岳欺君罔上,藏匿罪臣之女为妻,里通敌国,献城求荣。靖安都司赵世杰以下五百将士悉数战死……

皇帝临表震怒,传旨诛秦氏九族。令哈密、安定之兵合击靖安,大败而归。又数月,安定失守。明军诸卫所拔城而走,东退百里,苦据哈密,死守不出。

普天之下,没有人相信秦岳会投敌叛国,也许连皇帝自己清醒过来也不会相信。不过,秦岳夫妻二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靖安卫城上上下下几千人也没留下一条活口,死无对证。那个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永远是一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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