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潮汕各界慰问义勇军自卫队座谈会在樟林南盛里举行。
南盛里虽离怡生堂不远，但对于伤病未愈的陈舍南来说还是不方便。接到大队部的通知，陈舍南就没打算去凑这个热闹。但余羲护执意要去，还死缠硬磨要舍南一起去。说在这病床上呆得屁股都生虫了，到外面透透气也好。两个人正争执着，蓝灵慧来了。灵慧能侥幸地活下来，全凭后来被她认作干妈的吴大婶的照顾。肩伤好转了，日本仔在岛上的戒备也放松了，她才悄然回来。
“哟，大英雄，怎么还没出发呀！都等着给你们戴大红花哩！”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蓝灵慧一踏进怡生堂就高声欢叫起来。
“你，来参加座谈会？”余羲护兴奋起来了，“舍南说不去，你说该不该去？”
“怎么？大英雄摆架子了？哎！我来推轮椅，把你隆重地推到潮汕民众面前，那多荣耀！”蓝灵慧果然进医疗室推出了一把轮椅来。
“好吧！有这位战地美女做伴，走，我们当仁不让！”陈舍南了解蓝灵慧的性格，她想要的事，他是拗不过的。再说有轮椅坐，去会一会战友也是好事。
“哎，绿依呢？绿依……”灵慧没见着绿依，好像缺了什么，但被舍南拦住了。舍南说：“她不会去的，这场合。”
“对对对，她最淑女，可不像我们！”灵慧说着，就推着舍南走了。
南盛里是樟林归侨富商蓝氏修建的宅第，规模堪与饶村荔园陈氏的宅第相媲美。几座典型的潮汕传统驷马拖车大院连成片，汇集了潮汕各种建筑艺术门类的精华，嵌瓷、石雕、漆画、泥塑……应有尽有，充分展示了蓝家先祖的富裕与发达。
堂前的拜亭，挂着一条字幅，写着“生为长城，死为国殇”八个大字。门口除了两排全副武装的士兵，还有学生、青抗会、商会各界代表，都在夹道欢迎。汕头市政府及各县的头面人物来了不少，新闻记者不停地拍照，忙得汗流浃背。
走在路上，灵慧故意与余羲护拉开距离，悄声问舍南：“南，你捣什么鬼？怎乱点鸳鸯谱呀？”舍南不解：“谁点谁的谱了？”
灵慧笑了：“你呀，是不是改主意了？”
舍南更糊涂：“改什么主意？你该不会又看上谁了吧？”
灵慧急了：“你说什么鬼话！你老实交代，新娘子回娘家那天怎么没见到你？舍北傻乎乎地在当替身演员，又是怎么回事？”
舍南叹了口气：“我以为是什么事！反正瞒不了你，我说。我呀，新婚的当天晚上就接到南澳岛危急、马上归队的命令。我只能求舍北替我稳住场面，照顾好绿依。就这样。”
灵慧惊呼起来：“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这种事可以顶替？这是娶妻不是做戏！你，是你把绿依推给了舍北……”
舍南也急了：“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再说，我跟舍北说了就敷衍一下，等客人都走了再把真相告诉父母，告诉绿依。”
灵慧露出无可奈何的一笑：“真是书呆子！就是不出任何破绽，就是不会李代桃僵，你们，有没有想到绿依的感受？”
舍南心头一颤：“当时，我只想着上前线杀鬼子，就怕耽误了归队……舍北倒是说了，要顶替我去自卫队报告，我不让。我想他不会背叛我的！”
灵慧摇了摇头：“他背叛没背叛我不清楚。他有没有占他嫂子的便宜，也只有绿依知道！”
舍南生气了：“你，你真不知羞耻！这话都说得出口！我要是娶的是你，倒是要小心提防！”
灵慧红了脸，在舍南头上敲了一指头：“我呀，才不会像绿依那么傻，让你们兄弟当猴耍！”
舍南心头一阵忐忑，灵慧的话让他极不自在。这些天来，他一直在心里发问，舍北跟绿依到底是怎么了？可是，他不好细问，他面对绿依时就是不敢往深处想，他打从心底不踏实！这时，看到余羲护在前面等着，就催灵慧快点，他真不愿意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几十名幸存的战友，有的还拄着拐杖，有的还扎着白绷带，被安排站在最前排。
灵慧要将舍南推到最前面，被舍南喝住了。他吃力地站起来，与余羲护互相搀扶着，与他的战友挤在了一块。
让舍南始料不及的是，会议居然由洪其伍第一个登场讲话！他，他可是个逃兵啊！义勇军出发的那一个夜里，这个洪大队长——义勇军的副总指挥，居然船到半海，偷偷地掉转船头，逃回大陆！自以为有陈大队副为他遮掩，会神不知鬼不觉！登岛之后，士兵们就在私下议论着。可今天他怎么还登场当起抗日的大英雄了？怎么还毫不脸红？舍南忍无可忍，拉了余羲护一把，悄声说：“真不要脸！不追究他临阵脱逃之罪倒也罢了，他还敢上台讲话！”余羲护一惊，握住舍南的手：“别乱说！你可千万别乱说！”舍南一腔怒火，怒气冲冲地盯着台上人。
这时，掌声响起来了。洪其伍大言不惭地说：“作为大队长，作为义勇军副总指挥，收复失地南澳，责无旁贷！”为了把谎言说得更圆，他就胡编乱造。说他率部上岛，当晚就与敌相遇并展开血战，敌人毫无准备，边打边朝停在码头的敌舰撤退……
“简直是胡说八道！我们是第四天才与敌人遭遇，怎么变成当晚了？再说也没他说的那一仗！”陈舍南差点冲到台上去，他真恨不得当即就戳穿洪其伍的谎言！但这一次，余羲护拦得更紧了，他整个身子都拥住舍南，说：“你别惹出事来，陈大队副都说洪是在岛上督战，你无名之辈，又无证据，谁听你的？再说，就是将这丑闻曝光出去，你能活吗？你家人能活吗？别傻×！”
洪其伍说着说着，就编不下去了，假装谦让，把陈大队副推上台来。
收复南澳之役，陈大队副确实称得上英雄！他身先士卒，差点把命丢在岛上，他的队伍损失惨重啊！整个短枪班就没一个活着回来！舍南服他，敬他！这才是可以共生死的汉子！
因为是亲身经历，讲起来就很生动，很感人！每当讲起战场上发生的故事时，陈大队副就激动不已，眉飞色舞，讲到战友牺牲，他声泪俱下，语动四座。当他走下台时，那掌声疯了似的响个不停！
陈舍南被这场面深深地打动了，被这情绪深深地感染了，他热血沸腾，悲愤难禁。但当他目睹洪其伍趾高气扬地接受勋章，佩戴红花让记者拍照时，他感到羞耻和愤慨！当一位女学生走过来为他戴上红花的时候，他失控了，竟然一把夺过花来摔在地上！顿时，周围的人都僵住了，眼看就要出大事了，余羲护急中生智，狠狠地朝舍南腰部的伤处戳了一下！
“哎哟——”舍南大叫一声，就软软地倒在了余羲护的身上……
回到怡生堂，舍南还痛得直不起腰。余羲护紧紧地守在他身边，一言不发。蓝灵慧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傻傻地站着，直后悔自己当初鼓动他们去参加这个会。
这时，洪其伍来了！这只老狐狸，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陈舍南一见他就知道他的来意。
“林先生，林大恩人啊！”洪其伍一身戎装，满脸堆笑，迎着林荫墨大呼小叫。
“咦……医院重地，肃静，肃静！”林荫墨没有与洪其伍握手，他管自慢慢地将一双手套退出来，“刚做手术，手术。”
“林先生，你是这场战役的幕后英雄！今日南盛里群英会独独少了你林先生！遗憾，遗憾。洪某是专程上门给你致意的！你呀，救活了我多少名弟兄？党国该给你记一大功！大恩不言谢，就请你受我一拜！”洪其伍果然就深深地施了一礼。
“哦，大队长多礼了，我，我还有病人，要是那平安膏用完了，就到药房取点，有备才能无患。”林荫墨戳到洪其伍的痛处，正待转身，却被他拦住了。
“嘿嘿，林先生真是医圣！说到平安膏，我又得谢你，灵，真灵！”洪其伍腆着肚子又挡在林荫墨的面前，“我今日来还有一事，就是为了祝贺你择得一乘龙快婿！陈舍南是好样的，英雄，真英雄！后生可是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啊！你忙你的，我看看我的兵去，打扰了！”
林荫墨这时还没有弄清洪其伍的来意，也懒得理他，便点了点头，管自进了病房。
余羲护听到洪其伍的声音，担心舍南会出什么事，就让他躺在病床上，自己迎了出来：“大队长，我，还有陈舍南，给你敬礼！”
“哈哈哈！余兄，人说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你跟舍南待一起才几日，就变得斯文了？你这黑头！”洪其伍轻轻给了余羲护一巴掌，就大笑起来。
“大队长……”陈舍南见洪其伍进来了，就要坐起来，洪其伍做了个躺下的手势。
“舍南呀！我们真是有缘分！我与你父亲打过交道，你岳父对我又有再造之恩！嘿嘿，我这个人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好好养伤，伤养好了，我重新给你安排，最少弄个中队长当当！你看这余黑头，字不识几个还当上了中队副呢！你大知识分子一个，智勇双全，来日方长！保重，保重啊！”洪其伍说完，意味深长地朝陈舍南点了点头，大笑着转身而去……
二
当林荫墨知道陈舍南为何冲动，为何惹来洪其伍的时候，他非但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还赞许地拍了拍女婿的肩膀：“男子汉就容不得眼睛里有沙子。南澳抗日的荣耀是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这活着的人要是闭着眼，那些死去的人就会睁开眼！像洪其伍这样欺世盗名，寡廉鲜耻的人都戴上大红花授勋章当英雄，那简直是对南澳抗日精神的亵渎和侮辱！”
卞姬一听，急了：“你，你总不能叫舍南去鸡蛋碰石头吧！你没看见姓洪的那势头？都快惹出祸了，你还火上浇油！”
余羲护说：“这件事也不仅我们两个人知道。在岛上，大家生死未卜，胆子自然就大，私下议论的人倒不少。可是生还了之后都变成老鼠胆了，要是说出来，恐怕连个证人都没有。南弟，先生娘说得对，鸡蛋碰不过石头。再说，多他洪某一份，也少不了我们什么。你我好不容易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为这事再把命搭上去，不值！”
卞姬接过话头：“就是嘛！亏你读了一肚子书，这事都想不通？姓洪的刣人如切葱，弄不好搭上一条命，恐怕还不止呢！你想过绿依没有？我可是把女儿交给你了！你什么路不走，偏偏去当兵打仗？你一个陈家少爷，扔下偌大一个家业不守，偌大一摊生意不理，你玩什么命呀！”
陈舍南憋了半天，发狠地说：“爸说得对，活着的人闭着眼，死去的人就会睁开眼！我不会让这件事烂在肚子里！事实永远不会被骗子扭曲！”
林荫墨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摆了摆手，不让大家继续这个话题：“今日这件事不要再提了。南，凡事都得动脑筋，权衡权衡。有时，动机是对的，但后果不一定如愿，有时手段低劣一点，却可以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就像医道，仅仅靠书本里说的治不了疑难杂症。更何况我们要治的，是恶症！”
剩下林荫墨和舍南两个人时，林荫墨才换了一种口吻与女婿说话：“南，伤愈之后，有何打算？”
“我惹不起还躲不起？这自卫队，我不干了！”
“要抗日，要为抗日做点事情，其实也不是非得上前线杀鬼子。南，潮汕眼看是保不住了，早晚要沦陷。真到那个时候，靠枪杆子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民生，民生，大众的生存哪！你想想，当官的、有钱的都跑了；有志气的、有力气的都上前线了，那么，留下来的平民百姓怎么办？就任凭日寇践踏？男人可以干的事情多着呢！要是我们能在这方面做一些事情，让苦难中的百姓、绝望中的百姓看到一点希望，增加一点生存的勇气、一点斗争的力量，不也很有意义嘛！你读了不少书，也明白很多道理，我不多说了。你好好想想。”
“对呀！爸，我参加汕头青抗会的时候就知道这个道理，也做过一些事情，可我干着干着就不当回事了，一心只想着上前线！”
“嗯，现在先把伤养好了再说。伤养好了，我介绍你去找一个人，他那里有许多事情适合你做，我相信你会做得很好！”
陈舍南顿觉心胸舒畅。他一直以为林荫墨只会埋头医务，平时只是耍耍嘴皮子，不会有什么政治头脑，没想到他对时局了解得这么透彻，对抗日理解得这么深刻，对人生有这么一种积极的态度！
自己可真傻呀！怎么能将洪其伍当做翁照垣来跟从呢？要是谁都像洪其伍一样贪生怕死、临阵脱逃，这抗日战场上，还靠谁去流血牺牲？这中国还有什么希望呢？
陈舍南一直敬着翁照垣。读中学的时候，他参加读书会，“九一八”事变之后，他又加入汕头青抗会，到处举行游行集会，参加贴标语、义演、募捐等活动。但自从观看了《淞沪抗日血战》纪录片，目睹国民党第十九军在上海与日寇浴血奋战，看到抗日名将翁照垣在闸北指挥战斗的情景，他被感动了！作为潮人，他为翁照垣感到骄傲，为潮汕有一位这样的英雄骄傲！大敌当前，临危不惧，为破强敌，他组织了敢死队，用生命作代价，与闸北共存亡！这英雄气概，震撼了他一颗年轻的心！
为了寻找心中的偶像，为了走上抗日的战场，他瞒着所有人奔赴普宁，如愿以偿地见到了这位英雄——时任广东省第八区抗日民众自卫团统委会主任的翁照垣。也许是他的勇气和信心，也许是他的决心和毅力，让翁主任对他产生了好感，特地推荐他到普宁三部书院参加抗日骨干培训班。
当家里频频催他回家成婚的时候，他刚好完成了学业。翁主任说：“只要把国家的兴亡、民族的命运放在心里，到哪里都可以为抗日作贡献。既然家里一再催你回去，你就先回去把婚事办了吧。百善孝为先，你就先当孝子，再当义士吧！”翁主任还交给他一封信，让他捎给第九区抗日民众自卫团。“你拿这封信找洪其伍报告，让他给你安排到队伍里之后再回家去吧，这样你就可以做到忠孝两全。”
由于有翁照垣的关照，他加入了自卫队第四大队，有了参加南澳岛血战的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