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接到口信，樟林怡生堂少堂主林云翥当即赶到蔡家，给心身俱伤的蔡汉诚下了一剂猛药，终算能发出一声“恨啊——”的长嘶；尽管一直不离左右的少堂主又动用了地龙和麝香，为腹部高高隆起的蔡汉诚放掉了满满一尿壶臭尿，蔡汉诚最终还是没有站立起来……而对于郑家来说，这突然的婚变犹如一声闷雷，炸过了之后，却伴随着急风暴雨！平日里沉默寡言，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郑彦承在接到煮熟了的鸭子居然还飞了的确信，看上去不怎的，心底里却波澜起伏。这人心都一样，得到了的总容易忽视，失去了的越发不甘。当远道而来的客人一批批涌进郑家，或道喜，或愕然，或愤怒，或一笑……这笑就太多种多样了，这是人类最丰富的表情，在这个秋日又被演绎得无可复加。一向自恃高傲的郑家陷入了极度窘迫，极度恼怒，和对蔡家的极度仇恨中！郑彦承恼羞成怒，这个刚刚被女孩嫌弃了的文弱书生，顿时将满腹经纶化作一腔豪气，在郑家的一片混乱中悄然离去……这样一来，郑家就乱成一锅粥了！郑彦承的母亲只读了一半儿子留下的信，就一头倒地，起不来了。在蔡家忙过了，还没来得及喝上一杯茶，林云翥就转到郑家来，及时将人救活过来，活过来的人又一个劲喊着要寻死。郑文荣毕竟是男人，是郑将军的后人，处乱不乱，堂前一站，猛然一吼：“够了！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好歹不也是一块×，想给谁弄让谁弄去！我们郑家想要这种骚货，一挑两箩筐都有，只要一吆喝，门楼还不怕被挤垮？用得着像死了人一样吗！”若干年之后，当郑彦承科举失意，落魄下南洋的消息传来，郑文荣也是这样堂前一站，猛然一吼：“老天爷，你睁眼看看，我老郑家，怎就落泊到这步田地！我对不起先人啊……”声随气绝，活活气死在酸枝炕床上。这是后话。
好不容易站起来的蔡汉诚，一听郑家少爷出走，郑家太太病倒，郑文荣当着众人骂了“骚货”，终于忍不住“咯”的一声，喷出了一口腥膻的污物。这一劫，蔡汉诚没有死，因为有林云翥在跟前，因为有蔡湛秋、蔡涤秋在左右。最后置蔡汉诚于死地的，是蔡湛秋客死日本的噩耗。那一刻，蔡汉诚耳畔一直有一个声音挥之不去，那就是郑文荣临终的誓言，做鬼也不放过蔡家……蔡汉诚连呼三声——报应！报应！报应……就一命归西。蔡湛秋在世的时候，一直在想方设法帮妹妹，也一直期望能重圆这个原本十分和谐幸福的家庭！可是，他办不到。许多时候，他这样想：妹妹选择陈仰穆应该没有错；陈仰穆接受妹妹，承担起一个男人对所爱女人的责任，也是没有错；父亲重承诺，守信用，难道有错吗？在这桩婚事上，他自己担当的是什么角色？红娘？益春？这也没有错！自古以来，追求爱情，成人之美都是受到赞赏的，他也没有错！这么说，是郑文荣、郑彦承错了？不，他们也没有错，至少在对这件事上，他们并不过分……可是，这后果呢？却让这两家人付出了这么沉重的代价！这是谁都始料不及的……
父亲蔡汉诚至死都没有原谅女儿。他是将所有的厄运都归咎于女儿的叛逆，归咎于跟郑家的结怨！临终的时候，他是抓住了老伴的手，狠狠地说：“那贱货，生不来去，死不吊孝……”就这样一句话，永远断了父女情……
这次，要不是陈仰穆执意要上蔡家“负荆请罪”，雁秋这辈子也许不会再踏进娘家门。
在门口第一个碰见的是蔡家的女佣人谢妈。谢妈拎着个菜篮子正要出门，忽然一怔，菜篮子都掉地上了。谢妈原来是蔡雁秋的奶妈，是她把蔡雁秋喂养大的，十五年不见小姐，猛然一见，自然喜出望外。
“老太太，老太太，小姐，小姐回来了！”谢妈高声叫着，掉头往客厅报信。蔡老太太正倚在客厅里的坑床上喝参汤，被谢妈的叫声吓了一跳，板着脸问：“谁？蔡家还有什么小姐？”
“妈，是我，我回来看你了！”蔡雁秋一迈进中宪第，眼里就热出泪水来。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啊！看着自家的庭院，看着熟悉的家具，看着高高的木棉树，看着坐在坑床上已经枯似槁木的母亲，蔡雁秋叫了一声妈，就泣不成声了。
“妈！”她趋上前去，双膝跪在母亲的跟前。这时，蔡老太太不想理也不行了，把一碗参汤溢到地上。雁秋又叫：“妈，我回来了，妈——”
“你回来做什么呢？雁秋，谁让你回来的？”
“我，我就是想回来，我一直都想要回来！”
“你可记着你父亲的一句话，死不吊孝！生不来去！”
“妈，你就别翻老皇历了。你看看，俩外孙都长这么高了！还有姑爷，刚从番畔回来呢，仰穆呢？”大嫂吴素娴禁不住上前帮腔，按捺不住心中激动。
“妈，仰穆给你请安了！过去的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给你叩头，你就别再生我们的气了！”陈仰穆果然就在蔡老太太跟前叩头了，跟在他身后的海国、海安也学着父亲，要给外婆下跪，却被吴素娴拦住了。
“都是一家人，跪什么跪，都别跪了。都起来，哎，谢妈，任夷、仲希呢？”吴素娴扯大嗓门说话，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外婆，外婆，我叫陈海国，今年十四岁，我弟陈海安，今年十岁了。”海国在母亲的示意下，上前给初次见面的外婆请了安，亲昵地挤到蔡老太太身边坐了下来，海安见了也跟着挤上去。
“你们，你们这是……生不来去，死不吊孝，我就记得老头子的这句话。我还没死，你们就来……”蔡太太一时放不下脸来，又不好驱赶，更舍不得一对小外孙，就边念叨着，边闭上了眼睛。
“妈，这话都叨唠了十五年了，该翻过页了！妈，你就是真的不要我，也不能不要这对小外孙吧！要是真的还不饶了我，我可是要走的啊！”雁秋已经看出母亲在让步了，就顽皮地笑了，“妈，你睁眼看看，我们这个家，现在可是人丁兴旺啰！”
蔡老太太果然就睁开疲惫的双眼。见海国和海安站在跟前，刚从外面回来，满头大汗的任夷和仲希也站到了跟前，就高兴起来了，有了难得一见的笑容了。
“姑姑！”蔡任夷惊喜地看着蔡雁秋。
“哎！是任夷呀！我走时，任夷才多大？现在都长成后生仔了！来，来，姑姑看看！”蔡雁秋再也顾不了母亲的喜恶了，她拥住了侄儿，泪水盈腮，想起了死去的兄长，这个家里最疼爱她的兄长，就再也控制不住，哭了起来。
“咦，二兄呢？大嫂，二兄中午回不回来？”陈仰穆看着雁秋哭得伤心，就把话题引到蔡涤秋上来。
“他在汕头做生意，三天两头才回家一趟。唉，这个家，就他累。”
“生意还好吧？”
“这个，我可不懂，也从来不过问。不过，前些日子倒是听二叔跟妈商量过，说这开诚钱庄银根紧，想把老家的荔园卖出去，缓一缓，喘口气。也不知到底卖出去否。”大嫂露出苦笑，“别提了，生意上的事我是一窍不通，着急也没用。”
“卖荔园？”陈仰穆与蔡雁秋不约而同地轻叫一声，又互对一眼。蔡家的荔园，是蔡老爷子留给他们澄城一脉的“根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轻言变卖的。
这时候，就有邻里婶姆知道蔡家姑娘回来了，这一下子便来了好几个女人，叽叽喳喳地添热闹。见到蔡雁秋一家子，也都激动不已。年长的一位就对蔡老太太说：“老太太，你看看，你真有福气啊！一大家子，今天总算聚到一块了！这雁姑娘，陈姑爷，真是郎才女貌……”
谢妈见蔡老太太没有再发脾气，心里就特高兴，将姑爷送来的礼品一一在大家面前显摆，也让老太太过了过目，这才搬进屋里。
“说是生不来去，死不吊孝的，怎就来了！我累了。阿娴，扶我睡去。海国，海安……”
蔡老太太闭着眼睛，嘴里哼哼唧唧。一进到房间，外面的人便都笑了起来。
四
陈仰穆自那日带了妻儿上蔡家负荆请罪，求得岳母大人赏了一顿午饭，这十多年的怨结算是解开了，但他仍然觉得别扭，觉得有所缺失。尤其是没有见到二兄蔡涤秋，总觉不踏实。翌日，带上海国，父子俩就到汕头埠来了。
当年行船做生意，进进出出的都是在樟林港，就是跟蔡湛秋仨亡命下南洋走暹罗，那船也是从樟林码头开出来。十年之后，船靠的却是汕头港。这十年，汕头的发展太快了，已经从一个在外国列强威胁下对外开放的通商口岸逐步向大商埠转变。潮人自古多商贾，尤其是出海与外国人打交道，历史可以追溯到汉唐。海这边是岸，海那边也是岸。这中间隔的只有一个潮字，潮水有讯，起起落落，消长盈虚中把岁月流逝。潮水有情，此岸彼岸，在魂牵梦绕中将朱颜空改。潮人驭潮而走天下，潮人拨云又归故乡，这来来往往之间，这帆起帆落之间，就有无限的商机和数不尽的白花花的银子！沧海桑田，物换星移。一踏上汕头港，陈仰穆就有了一种冲动，就有了一种预感，这地方，又是一方创造财富神话的风水宝地！他觉得奇怪，此前对于这个由小渔村发展起来的汕头港总是不屑，连船都不乐意在潮海关前多停留，一办妥手续就急着离开。而眼下却觉得亲切。跟暹罗湾、波斯湾、吉隆坡等港口相比，更倍感亲切。也许，根本就没有缘故，只因为这里是自己的根，是自己这艘漂泊的帆船必然要停靠的岸！古人云：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而此次的还乡，他的意图绝不仅仅在于显宗扬名，而在于寻求发展。这种冲动，是当他的三艘载满货物的红头船驶入妈屿口时萌发的。他先在妈屿口码头租了个货仓将船上的货物存放起来，并没有急于运到饶村，就是拿定了要在这汕头埠显身手的主意。找蔡涤秋，显然不仅仅为了叙旧，更主要的目的是要探行情，寻商机。
汕头原来是澄海县鮀浦司辖下的一个小渔村，是在三条长年冲积而成的沙汕上填筑成埠。由于地处韩江、榕江出海口，地理位置有利于商业集散，故英、法、美等国觊觎甚久，最终在天津城下逼盟，于1860年1月1日被迫率先向美国开放为通商口岸。潮州新关（潮海关）也于是日配套成立，这是继上海江海关、广州粤海关之后，第三个由洋人帮办的新关。几乎在一夜之间，这里变成了商贾云集的埠头，并且随着潮州各沿海口岸船舶的大规模迁徙，逐步取代了原来樟林港的地位，成为粤东沿海一个重要的通商口岸。随着潮海关的设立，许多外国船行、洋行都争先恐后地在汕头插足。日、德、法、美、俄、挪威、葡萄牙等国的商人，都把汕头当做肥肉，争相挤上来吃一口。同时，教堂、医院、洋商会馆、善堂等代表西方文化的机构也纷纷落脚汕头埠。尤其是英国人1860年在礐石设立英国领事馆以后，法国、德国、美国、挪威、荷兰、丹麦、日本等国家也纷纷在汕头设立领事馆，一时间，汕头成为外国列强的“后花园”和“亚里巴巴”。
蔡家的开诚钱庄开在汕头仁和街。因为去年的一场大火灾，这仁和街被烧去了300余间民房铺户，如今还残余半条烂街，不堪入目。开诚钱庄开在街之东头，与日本人开的风神洋行相邻。火警时，洋行买办赵鑫生调动了商行团练100多人前来救火，却只管西头不顾东面，眼睁睁看着大火将半条街吞没！蔡涤秋至今心有余悸，又余怒未息，真真切切有了与狼为伴的痛心疾首。一年多过去了，这些灾民流离失所，欲诉无门。每念及此，他就发愣：要是有钱，把这半条烂街买下来，建成新的商业街，既能发展商业，又能惠及灾民，该有多好……苦笑！他总是用苦笑来结束这异想天开。尽管这种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但这种想法却如催化剂，让劫后余生的他没有安于现状，而是充满了二次创业的新动力！由于江西一带连年干旱，粮食腾贵。广东、福建等省也随之出现粮荒。潮州向来缺粮，官府贴出告示，凡从南洋一带贩来大米者均给予补贴。开诚接连做了两趟暹米生意，颇为顺利。这暹罗是著名的产粮国，气候、水土都极适宜水稻的生长。再加上明清两朝有大批潮人赴暹，将潮人“种田如绣花”的手艺传授过去，这水稻收成就一年比一年见好，出口大米成了暹罗的一项主要产业。而潮人开办的火砻（碾米）业、贩运业也随之发达。开诚钱庄抓住了商机，狠赚了一笔。于是，今年又大手笔，筹得巨资，预备大干一场。为了筹资，蔡家向万兴昌批局贷了款，毗邻的日本洋行闻知，由赵买办送过来一张大额的银票。协约是按照惯例办妥，粮船也从暹罗起航，剩下的就只有等待了！
大米装满了四艘红头船。一从暹罗起航，负责船运的开诚钱庄客堂就给蔡头家发来了平安信。这信经邮局搭了洋轮，比红头船要快七八天。所以，越接近归期，这等待就越焦灼。也许是有所预感，越到临近，蔡涤秋越坐立不安。此一趟，他是将全部的身家性命押上去了！
俗话说：愈畏愈对！蔡涤秋等到的竟然是噩耗！粮船出事了！蔡家出大事了！四艘红头船，在台湾七星岩遇海盗，全部被劫！
蔡涤秋一听，手中的毛笔滑落在地，他瘫坐椅上，说了声：“开诚，开诚，这下，可开不成了……”
陈仰穆父子来到开诚钱庄的时候，在门口刚好与怒气冲冲的风神洋行赵买办擦肩而过。而此时，钱庄门口人头攒动。开诚钱庄的贩粮船被劫的消息不胫而走，大小客户纷纷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开诚来提银子。挤兑——这一钱庄银行最可怕的场面发生了！
蔡涤秋满头大汗，直愣愣地坐在太师椅上，刚才被赵买办侮辱的情景定格在眼前，直教他看着陈仰穆父子走过来，却一动不动，眼珠子都不转一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