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七年的腊月对神宗来说是焦头烂额的腊月。
辽国又蠢蠢欲动了。
辽国一向是喜欢蠢蠢欲动的,只要有合适的时机。而王安石罢相在他们看来就是合适的时机。辽国派出使臣萧禧,要求两国间要重划边界。否则,刀兵相见。六神无主的神宗身边无人,只得问计于韩琦等旧臣。韩琦上奏说,这都是新法惹的祸。不错,自行新法以来,国库里是多了不少财富,但正是这财富,引来了辽国的贪欲,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国家富强未必是好事。而今之计,只有尽废新法才是国家安泰的根本。
韩琦这一番离奇的理论让神宗哭笑不得。他又找文彦博问计。文彦博文老倒还有爱国之心,他上书神宗说,重划边界意味着大宋要割地,这是万万不可的。必须对抗到底,哪怕玉石俱焚。至于怎么对抗嘛?他老人家已经靠边站了,还是让王安石出来主持大局吧。
就此,王安石的复出被提上了议事日程。在过完那个惶惶不可终日的春节后,神宗终于下定决心,不怕丢脸,准备让王安石出山再战江湖。
王安石也很快就出来了。自熙宁八年(公元 1075 年)正月初接旨,到二月初抵京,一路上马不停蹄。
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
事实上他心里什么都没想。
他的弟弟王安国已经永远长眠于钟山。起于政争,也终于政争。而他,六十岁的人了,还是要在宦海浮沉。这应该是他的宿命。而宿命这东西,是不可以多想的——想也无益。
君臣二人相见,一时无语。一个说老了,一个说瘦了,连寒暄听上去都是那么令人伤感。
但是这样的时刻,不是寒暄的时刻,因为辽国还在虎视眈眈。王安石建议,要示强,不要示弱。大宋要做好三陪工作。陪谈、陪打、陪拖。毕竟现在的大宋已不是改革前的大宋,国力的强大已是有目共睹。当然,改革此时尚在攻坚阶段,官员体制改革也没全面展开,国家还是需要有若干年的和平时间来完成它的崛起和富强,能不打仗最好不打仗。王安石日夜用心,全面主持两国间的谈判工作,一时间白发多了不少。
而事实上,辽国也一直在打与不打之间徘徊。
不错,辽国曾经取得澶州之战的胜利,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呢?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的辽国内部也是派系斗争林立,想打和不想打的人各占一半——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这仗还怎么打?
在谈判进行到第三个月的时候,辽国选择了后撤——边界还是那个边界,便宜却一点没要到——在这个意义上说,大宋胜了。澶州之战后,大宋这是第一次与辽国谈判后没有签订丧权辱国的和约。
王安石却没有沉浸在胜利的喜悦当中。因为,他没有时间了。
他把时间用在了废除《手实法》上,用在了恢复被吕惠卿废除的新法上。所谓矫枉必须过正,王安石那叫一个只争朝夕。
他的时间确实不多了。作为一个六十岁的老人,真没几年时间可以用于宦海浮沉了。
吕惠卿的眼睛红了。
不是得了红眼病,是气红的。
因为王安石废除了他的《手实法》。
他不能接受的现实是——王安石不仅废除了他的《手实法》,而且重又得到神宗的重用。在辽国后撤之后,神宗对王安石是礼遇有加。当听说王安石及他的儿子王雱身体不好时,神宗一方面派御医诊治,另一方面还免其上朝。这些礼遇在朝臣当中,一时无出其右。
不过,光是这些,吕惠卿的眼睛还不会红。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才真正让他眼红了:史馆编修练亨甫竟然将吕惠卿的恶行添油加醋地编入史书,还称其不是被罢官而去,是锒铛入狱,明摆着是要其遗臭万年。
虽然没有证据表明练亨甫是奉王安石之命如此修史,但吕惠卿还是把这账算到王安石头上。王安石要不是重新得势,练亨甫会如此修史吗?另外,吕惠卿获得的一个小道消息是,练亨甫此举,是得到了王安石儿子王雱的支持。
于是,被贬陈州的吕惠卿悍然上书。
不错,他是被贬了,但是有一个词吕惠卿一直没忘。
东山再起。
在他看来,一个人能否东山再起就在于是不是做到了不抛弃,不放弃。
对现在的吕惠卿来说,他唯一能不抛弃、不放弃做的事就是上书。
生命不息,战斗不止。舍得一身剐,要把安石拉下马。
吕惠卿在上书中写道:“……尽弃素学,而降尚纵横之末数以为奇术,以至谮愬胁持,蔽贤党奸,移怒行很,方命矫令,罔上恶君。凡此数恶,力行于年岁之间,莫不备具,虽古之失志倒行而逆施者,殆不如此。”
神宗将吕惠卿的奏疏足足看了三遍,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心中要有怎样的仇恨,才能恶毒攻击如此。神宗难以想象攻击者和被攻击者曾经是并肩战斗的战友,一个战壕里共进退者,现如今,怎么会搞得如此不共戴天呢?他不动声色地将这份奏疏转给王安石,任其处置。
王安石手捧此疏,不知道该怎么处置。站在他的立场上,王安石觉得不能挟私报复。但吕惠卿的问题是私愤还是公仇,却有待于进一步廓清。
他把王雱叫到了自己跟前。
练亨甫修史,是你指使的吗?
王安石单刀直入。
是。
王雱回答得倒也干脆。
为什么要丑化吕惠卿,令其被后世唾骂?
父亲以为,吕惠卿此人不该遗臭万年吗?想想吧,他是怎么爬到宰辅之位的,四叔又是怎么死的?世上恩将仇报之为最者,非吕惠卿莫属。
不管怎么说,他于新法还是有功的。多少法令出自他手……
王安石一声轻叹。
可他于我们王家有罪!父亲,你和他的恩怨是农夫与蛇故事的再现。你把他从一个州官一步步提携到宰相,他是怎么报答你的,整死了四叔,又上书攻击你倒行逆施……吕惠卿,当朝一大毒蛇!
私愤和公仇要分开,雱儿啊,我觉得你心里有股邪火,千万要控制住它,否则它会毁灭你。
父亲,你真是太过善良了。农夫与蛇故事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农夫被蛇咬死了!
王雱说这话时已是咬牙切齿,痛不欲生。
王安石却是充满自信:
不错,农夫是被蛇咬死了,可那是有前提的。前提条件是蛇要醒过来。现在的吕惠卿,不可能东山再起了。不可能,绝不可能。
这场谈话之后,王安石最终没有治吕惠卿的罪。这让王雱大失所望。熙宁九年的七月,心里始终怀着一股邪火的王雱病逝,年仅 33岁。也就是在这一年,王安石二次罢相,他不仅辞了同平章事,也把昭文馆大学士、左仆射等职也一并辞了。
因为他——
真的感到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