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惠卿却觉得,不能坐以待毙。
因为他通过某种隐秘的途径,知道了神宗要结束王安石政治生命的消息。
这是他绝不能接受的。
不错,在王安石改革集团中,王安石是树,他吕惠卿只是缠在树上的藤。可树倒了,藤将焉附。
虽然一直以来,吕惠卿想做一条特立独行的藤,离开王安石,树立自己政治生命的新标杆,但他一直缺少的,是一个机会。
如今,机会尚未来临,大树却将倾倒,他怎能不急。
急红了眼的吕惠卿强行闯宫,求见神宗。
神宗接见了他。闭着眼睛接见了他。
虽然在此之前,神宗习惯于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在他眼前的一个个官员,什么话都不说,但那是以前。在让司马光给王安石的奏疏写回信之后,神宗觉得,没必要睁眼看世人了。
国事已不可为,世人还有什么好看的。都是行尸走肉,都是坐以待毙,等待某个大限时刻的到来而已。
但吕惠卿还是要说。
因为他现在关心的不是神宗的眼睛是开是闭,他只关心神宗的耳朵是否还能听到声音。
还好,没有迹象表明皇上的耳朵有失聪的现象。
吕惠卿就附在他耳边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庆历新政要重演,皇上,你要在天下人面前出丑了!
神宗猛地把眼睛睁开,一脸震惊的表情。
他之所以有此表现,毫无疑问,原因只有一个,吕惠卿说的这句话太振聋发聩了。
庆历新政是笑柄啊。当年范仲淹搞的那个庆历新政,开场是轰轰烈烈的,收场却是黯淡无光。仁宗为此招来多少骂名和嘲笑啊。殷鉴不远,看来自己也要步仁宗后尘了。神宗心酸地做如是想。
唉,在这个世界上,有些戏只有开场没有收场。就像有些人,只有来路没有归路。
比如王安石。
也比如他神宗。
神宗气呼呼地问吕惠卿:那你说怎么办?
吕惠卿笑了。
笑得很阴。
他告诉神宗,千万别上司马光的当,否定王安石变法就是否定圣上。司马光之心,路人皆知。所以现在除了将变法进行到底之外,没别的办法了。
可是,这么多人反对变法,还怎么往下进行?
神宗底气不足。
吕惠卿再次笑了。
笑得底气很足。
他做了个杀头动作,然后告诉神宗,没有人头落地,哪有锦绣河山。变法就是杀人,不杀人不能变法。要杀人,请从韩琦始。
神宗心惊:杀韩琦?他可是老宰相了。太祖有言,大臣不可杀……
谋逆之臣也不可杀吗?
吕惠卿阴阴地问道,问得神宗百般不解——什么谋逆之臣?韩琦是谋逆之臣?
正是。韩琦带头上书请罢《青苗法》,《青苗法》是什么法?是当今皇上之法!不是王安石之法,也不是我吕惠卿之法。韩琦明知这一层道理却公然请罢,他眼里还有没有皇家威严?!韩琦此举,正是谋逆!
神宗听了,开始犹豫不决:或许,或许这《青苗法》确有问题。韩琦上书请罢,也是为国事考虑……
吕惠卿又笑:《青苗法》要有问题,皇上会向全国颁行?韩琦上书请罢,等于是逼皇上承认自己看走眼,行事草率。韩琦谋逆之心,昭然若揭啊。所以说,《青苗法》万不可罢!
神宗心乱如麻:这个……
吕惠卿见神宗还是拿不定主意,继续循循善诱:韩琦谋逆,确有证据。《青苗法》明文规定是两分息,可据臣所知,韩琦在河北普遍推行三分息——要说《青苗法》有什么问题,都是类似韩琦这样的人在执行过程中制造出来的问题,目的是要破坏新法。其心可诛啊,皇上……虽说太祖有不杀大臣之诫,但谋逆大臣则不在此诫中。臣以为,韩琦不杀,新政难行。还有那个司马光……
神宗汗出如雨:你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神宗到底没有杀韩琦,更没有拿司马光开刀。
不是吕惠卿没把道理说明白,而是他不敢。
不错,在这样的时代,皇帝杀人也是需要勇气的。特别是对神宗而言,他所需的勇气是破太祖不杀大臣之诫,这决非一般人可以具备的。
因为它事关孝道,事关祖宗之法。在这样重大的原则问题面前,神宗终究不敢越雷池半步。
但是,对吕惠卿而言,他的循循善诱却并非没有效果。
神宗后来还是交给他一个任务:劝王安石早日回来上班,别再装病了。
在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装病,他王安石不能。道理嘛,朕不说你也明白。神宗现在开始对吕惠卿循循善诱了。
吕惠卿当然明白。他以为,人世间的事情,无非是我对你循循善诱,或者你对我循循善诱,目的是,达成说服者的目的。
仅此而已。
不过,在吕惠卿看来,王安石是不需要循循善诱的——王安石只需要一个台阶。一个就坡下驴的台阶。装病是为了什么?不就是向皇上表明自己的委屈,希望引起他的重视吗?现如今,目的达到了,病也就不用装了。
但是,吕惠卿错了。
王安石没有回去上班。
王安石说,他回去上班的前提是新法能继续得以推行。韩琦还在,大批反对新法的官员也还把持着执行新法的官位——这班还有继续上下去的意义吗?
吕惠卿无言以对。
他突然明白问题不在王安石这里,而在神宗那里。
谁都不得罪,闭着眼睛和稀泥。这改革还能继续往前走吗?
吕惠卿只得对王安石循循善诱了:皇上不杀人你就不上班了吗?介甫兄啊,这个世界上的班有各种各样的上法。像你,轰轰烈烈推动改革往前走,是一种上法;作为改革继续存在的标志,哪怕在朝堂上天天打盹,也是一种上法。不错,是人都喜欢第一种上法。痛快,酣畅淋漓,可以实现人生价值。可在我看来,第二种班上得更有意义啊。就像一块硬骨头,死死地卡在那些保守派的喉咙里,让他们吞吐两难。多解气!而我们,则可以继续期待变法春天的到来……
你以为,这变法还有春天吗?
王安石不痛不痒地反问吕惠卿。
吕惠卿呵呵干笑:怎么没有?只要皇上支持,没有办不成的事!
真的?
真的。
韩琦他们会听皇上的?不再捣乱?
……
吕惠卿再次无言以对。
所以,我说吕老弟啊,你还是让我继续称病下去吧……
王安石无限沧桑。
神宗亲自上门了。
一般来说,神宗是不会亲自上门请属下去上班的。但这一回,他决定破一个例。
王府大门紧闭,王安石依旧沧桑无限。不过,神宗用脚把他踹开了。他快步走到王安石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脖子,然后恶狠狠地说:你真要逼我去杀人吗?杀韩琦,杀尽天下官员,然后你王安石分身千万人,去全国各地执行《青苗法》?
王安石愣住了——这一层道理,他还真的没想透。
不错,变法是神宗和他在主导,但是执行者,却是帝国的万千官员,怎能一杀了之?可要不杀,问题也解决不了啊,这么多官员都在反对《青苗法》,反对变法,真是进退两难。
神宗继续恶狠狠:怎么?害怕了?搞不下去装病当孬种?王安石啊王安石,亏你也是个男人,变法失败了,不自杀以谢天下,在家里装什么病呢?
王安石一惊。
神宗:再说,你装病,事情就解决了吗?乱局只会更乱。内忧外患,纷至沓来,你让朕怎么做?怎么收场?不错,你不是天子,变法不成,可以拍屁股走人。朕怎么办?朕能走到哪里去?这大宋江山怎么办?真要拱手送与他人?
王安石不禁落泪:皇上……
神宗缓一口气:所以说啊,你不能走,不能打退堂鼓。大宋离不开你。朕也离不开你。朕坐这个位子,真是不容易啊。又要搞平衡,又要推动事情往前走,朕容易吗朕?但你放心,介甫,韩琦这边,如果确有弄虚作假、抗拒新法的事存在,朕一定会处理的。即使不杀,也要将其罢官,永不录用!
神宗说到这里,重新露出了恶狠狠的眼神。只是这一回,他的眼神不是针对王安石的,而是针对韩琦的。
王安石不再称病,上班去了。
不是怕了神宗恶狠狠的眼神,是因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不错,政坛就是江湖,是这个世界上最大、最深不可测的江湖。这样的江湖,一旦踏入,连皇帝都不可能退出,更何况他呢。
说到底,王安石还是心太软,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了。神宗所说的大宋江山拱手送与他人,真的要他王安石负全责吗?笑话!这江山是姓赵的,不是姓王的;这变法是神宗迫于形势要搞的,而他王安石充其量只能算是个职业经理人。变法流产相当于公司破产,作为职业经理人,王安石本可以拍屁股走人——只是他到底不忍走。
唉,公司太大了。天下就这一家公司,他能再去哪里安身立命呢?
就在这个江湖继续漂着吧,看看时局还可不可以有所为。
王安石做如是想。
神宗开始动刀子了。
只是被砍的那个人不是韩琦,而是河北转运司勾当公事王广廉——河北擅自提高《青苗法》利息的具体执行人,韩琦的下级。
王广廉离开了政坛,韩琦则继续做他的相州刺史。
面对神宗如此处理此事,王安石的心里只有一声轻叹:这是打老虎还是打苍蝇?一个帝王的恶狠狠,到头来也只有如此分量,唉,改革怎能继续向前?
但吕惠卿却从中看到了希望。
不错,韩琦表面上看是安然无恙,但心里肯定很受伤。打狗还要看主人,王广廉被打,韩琦心里能好受吗?
起码,韩刺史在河北不会再反对改革了吧。
吕惠卿加紧了改革政策的出台。继《青苗法》之后,《保甲法》、《免役法》、《市易法》、《方田均税法》等被相继推出——改革,又轰轰烈烈地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