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
这个人间真理不仅现在管用，公元 1004 年也管用。
寇准就恶狠狠地站在了王钦若的对立面。
在这个人人争当范跑跑的时代，寇准的座右铭是：男人，就给我挺住！
他蔑视王钦若脖子上的肉瘤，觉得他到底不男人。
王钦若也蔑视，他蔑视寇准的座右铭。不错，男人关键时刻是要挺住，但男人最重要的还是应该做到能屈能伸。一个只逞匹夫之勇的男人不是真男人。王钦若顶着脖子上那颗沉甸甸的肉瘤，向寇准摊出了一双形迹可疑的肉手：给我兵，给我兵，要打仗，没有精兵强将，一切都是瞎扯。
这个有着浓重南方口音的江西人在延和殿上将寇准顶得一愣一愣的。
不错，大宋朝是有兵，但这些兵上得了马，挽得了弓吗？还有一点，在文官遍地的朝堂，究竟有谁可以出来领兵厮杀呢？
寇准不知道。
真宗也不知道。
这无疑是一个王朝的迷惘。突然之间，真宗的偏头痛发作了。因为，在这人人自危的延和殿，他感受到了深刻的——孤独。
真宗的孤独感之所以深刻，还有一个难与人言的原因。
这仗打不得啊。打仗就要调兵，就要把南方兵往北方调，这样一来，后方势必空虚。这是可怕的空虚，因为南唐、后周、北汉那些旧臣还在，他们会不会心动然后行动呢？西夏的老李家，会不会也瞄上这难得的空虚有所作为？
不可不防，不可不防啊……在一阵偏头痛中，真宗体味着国事的艰难，以及作为一个帝王的首鼠两端。
王钦若准确地看到了这一点。
在这个世界上，王钦若以为，作为一个能臣，最重要的就是要在适当的时候说适当的话。
在皇上想说却说不出口的时候，替他说出来。
的确，没有一个皇帝天生爱做一个逃跑型的皇帝，但国事已至于此，不跑是不行的。
所以跑不跑是胆子问题，怎么跑是技巧问题。王钦若苦口婆心地劝告同志们，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要看到敌人的长处，也要看到自己的长处。敌人的长处是什么，是一马平川，是快马加鞭，离开了大草原，他们什么都不是；我们的长处是什么？是地大物博，在南方，有大江大河，有高山峻岭，有契丹骑兵无法穿越的地理优势。因此，可以空间换时间嘛，诱敌深入才能关门打狗……
王钦若滔滔不绝，一时间成了军事理论家。
很多人的眼神由此开始迷离——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
不过，寇准的眼神不迷离。
因为他知道一个成语：万变不离其宗。王钦若说一千道一万，到底离不开他早已设定的伏笔——
迁都。
果然，王在绕了一大圈子之后，重新回到了他的伏笔。开封的问题不是怎么守的问题，它压根就无险可守。当年太祖为什么会看上这个地方呢？原因只有一个，这里有条通济渠，南方的物资可以源源不断地运过来，以满足京畿所需。但是现如今，开封有生死存亡之忧啊。同志们，千万不可逞匹夫之勇，拿圣上的安危开玩笑！这玩笑，是某些自以为是的人能开的吗？！
王钦若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寇准。
寇准明白，王钦若他奶奶的这叫狗仗人势。拿皇上来压我？门都没有！
的确，寇准是不怕真宗的。
何止是真宗，寇准连真宗他爸——太宗也不怕。
因为他不是别人，他是寇准。
很久很久以前，当寇准还只是一个员外郎时，他就敢对太宗拉拉扯扯。理由是他反对太宗的意见，情急之下竟在大庭广众面前拉着太宗的衣袖不让其离去。太宗只得准了寇准所请。事后太宗自我解嘲说，寇准这个人，有点像魏徵。唐太宗能容魏徵，我就不能容寇准？！
这个自我解嘲，很有些苦涩的味道。
真宗时代来临时，寇准依旧白眼向天，真宗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起来，在真宗做皇帝这件事上，寇准还是有功于他的。因为真宗不是太宗的长子，是其第三子。在太宗即将停止呼吸之前，是寇准推荐了他，让他日后坐上了龙椅。
所以，一般的小事情，真宗不会与他计较。
但是迁都是小事情吗？
不，那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不仅真宗要计较，寇准也要计较。
两人为此针锋相对。
不过，他们针锋相对的局面被一个人打破了。
陈尧叟。
陈尧叟聪明，和王钦若一样聪明，窥破了真宗隐秘的心思。王钦若话音刚落，陈尧叟就提出了一个响亮的名字。
成都。
陈尧叟认为，帝国要迁都，成都是首选。天府之国那叫名不虚传，而金陵自古无王气，怎么可以去那里找死？于是一个问题开始正儿八经地形成：成都与金陵，到底哪一个更合适做新帝都？王钦若和陈尧叟两人在那里讨论得不亦乐乎，就差做城建规划了。
寇准就是在这样热火朝天的情境下爆发的——
都忘了吗，你们？大宋的江山是怎么得来的？这才多少年啊？啊？！从北方打到南方，多少王大人推崇的天险被夷为平地？多少南越小国的国君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你们……你们怎么就可以保证——我们的皇上南迁之后不会在未来的某个日子里人头落地？
王钦若和陈尧叟的脸“刷”地白了。
不是为自己白，而是为寇准白。
因为四个字。寇准说的最后四个字——人头落地。他这是诅咒皇上！当今皇上，是你寇准可以随便诅咒的吗？别说现在还没迁都，即便真迁都了，寇准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说这四个字吗？
但是，真宗的脸没有白。
他的眼睛红了。
充血的缘故。
在长时间凝视寇准之后，真宗的眼睛像是得了红眼病一般，红得可怕。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一向不轻易发作的真宗要发作了。
目标是寇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