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秃儿
二秃儿是我爸的儿时好友，在我们豫北，名字和物件儿后常加一个“嘚”，二秃儿，叫二秃嘚，我记事起，他就常来我家，跟我讲起他们小时候的故事，1960年代，物质条件差，他们挤在柴火堆睡觉，夜里翻身觉得背下软软的，我爸就问二兜，
“啥东西啊？”
“红薯吧？”
我爸起来一看究竟，顿时捂住鼻子，撅起嘴，“这不是猪屎吗？臭死了”。
每次二秃儿给我讲起这个笑话，我都嘻嘻哈哈笑得前俯后仰，老爸也在一旁大笑不止。
二兜在村里的辈分长，我爸该喊他爷爷，他姓刘，叫文记，跟我爸年龄相仿，1950年生人，家里很穷，兄弟众多，他是老二，家里共兄弟七个，还有姐妹2个，那年代国家鼓励生育，人多力量大，搞人民公社、大锅饭，讲究人多好办事，国家也在政策上鼓励多生。
那时候，我家的成分高，我爸的爷爷是远近闻名的大财主，据说，在前清，还有朝廷赐给的千顷牌子，方圆百里土地尽归所有。到了解放后，时代变迁，论阶级，讲斗争，我家受到轮番打击，我爸告诉我，他的爷爷是饿死的，他的爸爸和伯父都是政治打击对象，在村里扫大街，兄弟俩一个家东头，一个家西头，总之，家族受尽奚落嘲讽，他们那一代尝遍了世间冷暖，小时候，爸爸就对我说，人情薄如纸，人心不可沽。
二秃儿的家里穷，受到村里人白眼，跟我爸走得近，大概都是被冷落被排挤的缘故吧。
二秃儿的哥哥叫文种，农村起名字没那么多讲究，这个寓意大概就是春播一粒种的意思，饱含农民对丰收的渴望，那个年代就是填饱肚子。文种当兵转业后安置在东北林业局，他要求回家乡，后来弄到乡农村信用社，在营业所干，端上了国家的铁饭碗，那时他神气十足，一脸高傲，我爸说，当时很多人给他说媳妇，他都很不屑，过了2年，他被开除，卷铺盖回家，顿时成了乡里嘲笑的对象，落架的凤凰不如鸡，村民都说，他没眼色，在信用社整天磨磨叨叨，跟个神经病一样，还爱跟人讲形势，论政策，俨然是个领导，所以，很快就被透彻的人取代。
回家后的文种找了个寡妇，草草结婚，他媳妇长的很瘦弱，怀孩子时，还吃不饱，肚皮儿薄得能看到青筋儿。这媳妇给文种生了2个孩子，老大叫得复，老二叫得标，生完得标不到半年，她就死了。得标是我的小学同学，那时候学习很勤奋，成绩很好。我常跟他一起背书，几个小伙伴一起去喊他上学，他家墙上糊的都是报纸，文种给他下挂面吃。
文种在单位上班爱看报纸，回家种地后，仍对形势感兴趣，在街上拣报纸看，还爱跟人聊，人家都嘲笑他傻，“你连自己都顾不住，好好的铁饭碗你能打喽，还谈啥国家大事？”
二秃儿的三弟是瘸子，小时候患小儿麻痹症落下了毛病，那年代医疗跟不上，他家又穷，就成了残疾，老三叫什么我不知道，村里都叫他三瘸嘚，记得小时候，他是村里的经纪，在农村熟人社会，外村的人来收购粮食等农产品，都需要本村的经纪来撮合，最后在成交价上给经纪抽取每斤1分钱，做经纪要有良好的信誉和号召力，在村内熟悉各家情况，不与人吵架结仇。我姥爷就在孟英村做经纪，印象中，经纪要自备大秤杆、秤砣，这也是信誉和公平的体现，没有经纪的参与，村民也信不过外人，外人也不敢跟村民交易。
老三从小残疾，生活艰难，跟父母一起生活，靠经纪收入过活，偶尔也接济老大的孩子上学，印象中，老三爱抽烟，是那种很便宜的邙山黑烟卷，5毛钱一盒，划着5分钱一盒的火柴。
我记事起，老三就单身，住在二兜儿院落的西屋里，跟他父母一起，我上大学时，有一年回家浇地，在村后的机井旁，见到了一个大肚子女人，后来才知道是外地的疯女人，走失了，在热心人的张罗下，跟老三一起生活，大肚子都以为是有喜了，然而命运一点也不眷顾这家，老三媳妇得了肝癌，这是晚期肝腹水的症状，痛不欲生，没钱医治，不久就死了。
二秃儿比较灵活，在自己的院落里，开了商店，把自己的堂屋西间开了后门，营业占用了一整间，我每次回家，都在这里拿件啤酒，跟我爸一起回家干活之余喝，我爸几乎每天都来这里跟二兜儿聊天，他们几年不见，有很多话说。
二秃儿技艺很多，会修车，懂电工，就开商店这活一直干着，在村西头除了水常大娘的店面，数他最大。在我上小学三年级时，他娶了个外地女人，这女人打扮时髦，村民都叫她艳艳，烫发头，说普通话，当时采油一厂在村附近占地修路，开凿油井，闭塞的农村顿时涌来了外面的信息，村民睁眼看世界，有外地女人梦想攀高枝，却被油田的坏蛋玩弄后转卖给村民做老婆，艳艳大概就是这一类，在村里还有一个这样的，是黑印媳妇，她在村里一直待着，安分过日子，生了三个孩子。艳艳带了一个孩子，年纪跟我弟弟相仿，叫东东，她在村里过了几年，大概是打听到了老家的消息，带着东东跑了，二秃儿失去了老婆孩子，着实伤心了一段，那一段常去我家喝酒，我爸常安慰他。
我大学毕业那年，回家跟爸爸翻修房屋，见到了二秃儿，他又成家了，也是个外地女人，40多岁，不过这个更踏实，跟他一起辛勤经营着商店。几年前，这女人怀孕了，二秃儿早早给我爸打电话，说一定要去我姐姐医院去引产，产妇年龄大，担心有风险。我爸说，放心吧，提前接过去养胎，叫霞妮儿带着救护车接你们。后来，胎儿早产，在村里紧急接生，没来得及去医院，没有专业医护，二秃儿临时找了接生婆，由于产妇年龄过大，胎儿生下来十分虚弱，过了不久就死了。二兜儿从此以后，情绪更低落，常说，“根本没那福分。”唉声叹气，我爸还是一如既往地安慰他的老伙计。
二秃儿的四弟，叫军儿，有精神病，住我家隔壁，军儿的孩子跟我们小时候玩得多，一个儿子，得朝，比我大三岁，三个女儿，大的叫金花，老二叫金萍，小的叫金玲，金花跟我弟弟是小学同学。得朝后来跟他远房的舅舅在清丰马庄桥建行上班，后来不知道去哪里打工了。记得那年，他结婚，还从我家借沙发和家具。军儿精神不稳定，有一年还去BJ打工，回来时，颗粒无收，工资被拖欠，几乎是走着回到濮阳，在市区一路打听来到我家在黄河路的门店，我爸招待他吃饭，给他路费回家，当时他连厚衣服都没有，天已经开始凉了。群儿的媳妇叫凤英，跟我妈关系不错，农村妇女就爱在一起干活，在夏天的树荫下缝被子、纳鞋底子，聊家常。他们一家都信教，于是村西头的妇女就在凤英的组织下定去聚会，读圣经，唱赞美诗，每周日还去陈楼的教堂，有时候附近大的教会组织活动，还去更大的活动点，在村北3里的户部寨乡的小濮州，每个周末这里就会集聚很多教众。
小濮州还是个大集市，农村的集市十分热闹，就是交易农产品、小吃、日用品。这里是每月逢三六九开市，附近的文留镇是一四七，王称堌是二五八，三里五乡的村民就爱逛集市，吃点油条包子，喝点胡辣汤，我小时候，跟着爸爸去小濮州，爸爸会给我买一块又大又美味的小米粽子，只记得红枣很多，一大张草纸包裹着，我两只小手都捂不住，边吃边捂，一脸都是粽子。集市人多，爸爸怕我走失，就把我安置我双喜亲戚家的布点，让我坐在那里吃粽子等他，我每次都是安静地吃完，等爸爸，不敢乱跑，布点老板也会常给我说，坐好，别乱跑。大约等半小时，爸爸就会掂着肉、芹菜、调料回来，然后我跟上爸爸回家，爸爸骑着飞鸽自行车带着我，我坐在前面横梁上，一路上，会遇到很多熟人，农村社会，人就那么多，沾亲带故，我们赶集回家，他们开始赶集，见面就热情问候，通常会说，才去呃？对方说，人多哱？我弟弟有次跟爸爸妈妈一起赶集，爸爸给他买了粽子，安置在双喜亲戚的布点，弟弟吃完开始自己玩耍，亲戚一忙，顾不上他，他就跑了，自己看到好玩的，越走越远，走失在人群。这时，爸妈回来，发现弟弟不见了，惊得六神无主，妈妈撕心裂肺地哭了，央求集市能遇见的熟人帮忙找，这时，亲戚在那里自责不已，给我爸一再表达歉疚，我爸也顾不上其他，立刻安排熟人在四个路口安排人找，他们焦虑万分忙活了2个小时，妈妈痛苦地说，二小儿，估计这次没（mu）见了。他们还在那里四处搜寻，这时候，村里骑车赶集的人见到我爸妈，我爸妈近乎哀求问他们，见俺家二小了哱？他说，在集市西头呢，跟着泽荣哥走了，拿着鞭子跟赶驴一样，跟着回家了，好几个咱村的人呢，别担心啦，这时，我妈破涕为笑，20多年后，弟弟还说，要是小时候，父母一不小心，我们就再也找不到了。这次的失散，让弟弟心里对父母感恩更多。
军儿夫妇二人在这个院落住了很多年，后来得朝结婚，就把院子让给他了，他们又在外面买了庄子，就是以前老虎爷旧宅子，老虎爷夫妻年老去世，他们的子女出售了旧宅子。那年毕业，我还去看了军儿一家，军儿当时躺在床沿，笑着，他的精神后来稳定了不少。
二秃儿的五弟住在军儿后面，老五名字不详，村里都叫五儿，他媳妇叫贵娇，也信教，跟我妈一起，五儿手艺活会不少，会辐笤帚，每年高粱收割后，会把高粱苗辐成笤帚，拿到集市出售。他们有三个孩子，一个儿子叫金标，跟我弟弟是小伙伴，常在一起打四角儿，金标上学不灵，早早出去打工了，金标的弟弟叫光社，金标的大名叫光会，五儿当时还说，寓意社会主义，可见五儿是个有文化期望的人，要是识字儿，凭这股精明劲，不会只辐笤帚。五儿还有个女儿叫金粉，嘴唇很厚，仿她妈妈，腼腆，不爱说话。
小时候，我跟广阔、广伟玩，路过五儿家，在他家咸菜缸里发现了喂养的蛇，吓了一跳，后来问他，他说，以后可以配药卖钱。关于五儿夫妇，还有一个趣事，那是大人们爱讲的笑话，原来五儿的媳妇说给了陈楼的陈天星，就是后来我读初中时的历史老师，后来没说成，有一年，天星去小濮州赶集，路过我们村，正好经过五儿家，看到五儿媳妇坐在院子里，不小心车子撞到了树上，村里一群妇女在那一顿数落，咋了？光顾偷看，没看路啊？早为啥不愿意，要愿意了，回家愿意咋看咋看，天星灰溜溜地骑车走了。后来村里大人都说，天星当时嫌五儿媳妇个儿低，就委婉地给说媒的说，俺家的锅台高。
后来，听来市里办事的村民说，五儿得了胃癌，死了。厄运再次没有放过这个家庭。
二秃儿的六弟住在他隔壁，在村路口，是个繁华地段，十字路口，家里三间瓦房，村民都叫六儿，六儿长得很精神，短发，小胡子，娶得媳妇儿也是外地人，焦作的，我毕业去焦作上班，我妈告诉我，六儿家那个马秀华就是焦作的，马秀华给六儿生了三个女儿，在家很不招待见，常被醉酒后的六儿暴打，在街上常听见他们叮铃咣铛地摔锅碗瓢盆，这家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小时候，我去他家玩，见六儿正给孩子们做饭，他们吃的是辣椒糊涂，就是豫北地区常吃的面食，炒辣椒，然后面糊掺入，有条件的会加鸡蛋、青菜，但六儿家只有辣椒糊涂，他家孩子吃着饭，看着我，怯生生的。有一年，我爸从县里回家过节，捎了很多水果，六儿热心地帮忙搬了一篓橘子，我还接过来，六儿说，沉着咧，我来吧。临走，我爸给他带了很多水果，说，拿去给孩子们吃。
二秃儿的七弟叫七儿，小时候我就觉得七儿很干净，在外面轮瓦，农村没啥挣钱的行当，都出去打工，找个砖瓦厂烧窑，我爸在70年代跟水汉大爷、水周叔也出去轮瓦，不过在90年代，七儿还在轮瓦，显然不合时宜了。记得有次，七儿来我家看电视，我在家，给他倒了一杯水，那时候，正巧得标退学，七儿跟我聊起了得标，我说得标学习很好，退学太可惜了，七儿当时还说，他要资助得标继续读书，记得光标出去跟得朝一起在马庄桥建行，再往后就出去打工了，很多年后，广阔哥告诉我，得标也结婚了。
这是二秃儿的兄弟们，还有两个姐妹，就记得我爸说过，在一厂花园村附近的枣廓是他姐家。有一年，爸妈吵架，我妈回娘家，小住一段回来，在路上下了大雨，妈妈带我在那村子避雨，还吃了顿午饭，妈妈还拿出给我买的水果点心给那家的小孩吃。在我毕业那年，我跟爸爸回老家，路过那村子，还去了二兜儿姐家，坐了会儿，二兜儿姐热情邀我们吃饭，我爸还有事，简单聊了几句就离开了。
生我养我的故乡，我从15岁离开就很少回去，在这里度过了孩提时代、小学、初中，这里的街道、屋舍、猪圈、池塘、沟渠、菜园子都留下我童年的乐趣，奶奶的橘子、枣树还有她期望我快快长大的殷殷笑容，一切都刻在我的脑海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