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8518600000018

第18章 莞女红绳

1.岭南小镇祠堂里的老人们。

2.岭南小镇草药店的招牌。

3.岭南小镇的午后。

4.岭南农家小院。

从樟木头水果批发市场到东坑路口,公交六元,半小时车程。坐在靠窗的位置后,车即刻发动,街景于晨雾中凸显,飘忽,寒冷,喧嚣,铅块陋屋,鲜红招牌,逼仄店铺,沾满尾气的黑树丛,硕大臀部的货车,行人衣衫柔软,它们像幻灯片,从一个岔路口消失,又从另一个岔路口出现,不断重复时,在我的内心深处,闪现出某种甘苦与共之感,好像这条莞樟路,已将我的生活和早春岭南,全都用力地粘在一起。

下车后,有辆摩托车溜边开来,走走停停,有询问的意思,司机五六十岁,瘦,脸色黑红,不知是健康的肤色还是冻出来的,头发蓬乱,手如鹰爪,紧扣车把,脚蹭地面,像看透我的茫然,只等我开口,便一脚油门,飞驰起来,但在这陌生之地,我如何能轻易交付出自己的身躯,我梗着脖子,走过他,便看到了1路车。

亭岗古庙在寒溪河畔的半山上,拾阶而上,两边簇拥着竹林、木棉、荔枝、芒果……处处可见落叶,那叶子落下来后,再也没有被挪移过,完全可以就地腐烂,化为养料,归根。山坡上有间砖房,黑墙朽木,屋顶盖着层层枯叶,细细密密,像扯开的四方绒毯,每一个角都不放过。能归根的落叶,像守住老屋的人……多么幸福,另一些叶,像另一些人,被风吹走,扫进麻袋,一把火点着……命运多么乖戾。岩石的缝隙间,有丛丛紫香,燃成半段,硬撅撅戳着,同行人道,是信徒上山时插的。他补充:这里求的姻缘签最灵,心诚的人,连续三年在七夕节上香,很是灵验。

进入庙内,红柱、帷帐、塑像、木桌、长凳,皆罩着股古旧之气。庙外挺立着一棵香槐,躯干苍劲,没有一片绿叶,但枝桠间却包裹着雨滴般的姜黄花蕾,即刻就要炸开。这棵二月的香槐,并不萧森,却比别的树种更庄重、威严。

同行的年轻人是本地人,对气候、人情、风俗无不熟悉,身材适中,微胖,戴眼镜,说粤式普通话,不断出现这样的句式:我父亲说……现在他说:我父亲说,这里原来有一排香槐树,可惜,“文革”中被砍得七零八落……显然,他并不忌讳自己与这片土地的血亲关系。听说这古庙在“文革”中被毁,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重建,而山下的彭氏大宗祠,却逃脱了“文革”被毁的命运。

进入祠堂后,我感觉自己像站在唐诗宋词的某一页:匾额上五个斗大的字,原色门板,背后两个五彩大门神,高门槛,三进式院落,花砖铺地,屏条字画,一应俱全。几个黑瘦男人倚在四方木桌前闲聊,不像游客,却有着本族人的闲适。供奉的大小灵位,高高低低十几个,香炉里淤积着层厚厚的灰。镜框里的画像,是穿明朝官服的彭老祖,含威不怒,其家训,不啻为一篇美文,被雕刻在木板上,高高悬起。

据说这彭老祖刚正不阿,便辞官不做,回乡后,反而备受族人敬重,落得道德圆满。他建祠堂时,用的两根楠木柱,是某劫富济贫的江洋大盗所赠,因花纹不同,被称为龙凤柱。那柱子绛红色,极笔直,有十几米高,浑圆光滑,摸起来,掌心一丝沁凉,一根纹脉稀疏,另一根则较稠密,我看着看着,居然看出了观音模样,心里不觉一抖。墙上挂着彭姓人写的诗,多以描述本地风物为主:“小桥桥下水泠泠,人依桥头看柳青”;“我有黄花僻,聊将月下烹”;“半山亭在半山中,来往游人此憩踪”……文字清丽,志趣高雅,完全超脱开小镇的狭窄地域,有大气象。

据说,“文革”时正要行动的小将,居然,被本族白须老人呵斥住。老人们的威严建立在习俗之上,这权威在这小镇,几乎有着宗教般的分量,故而才保全了这座屋宇。我愿意感受这里的一切,无论是门墩,或青砖,或飞檐,或凶煞的门神,我并不觉得这里仅仅是彭氏祠堂,相反,某种古怪的气息将我罩住,让我对这里生出股熟稔之情。愣神的瞬间,我想起在哈密的老屋。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我父母自甘肃逃荒至新疆,在西北哈密定居。在我们的生活里,没有亲戚、祠堂、家谱、祖屋,我们的土坯房建在戈壁滩,吃自己种的粮食和蔬菜,只在春节时,朝东方给先人烧点纸,不和邻里往来,讳谈自己的来历。我们的日子过得崭新,但空空荡荡。

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想了解在我出生之前一百年、两百年或四百年发生的事,想知道我祖父的祖父来自何方,他们如何生活,因何故去……我以为这个愿望只能在图书馆里实现,现在,置身这个祠堂,耳边突然响起彭老祖苍劲的声音,他一直在告诫、告诫、告诫……哦,他同时也在告诫我。我并非单独的一片叶,在我的身下,有个庞大的根系,在暗中维持着平衡。

哦,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从五六层小楼簇拥的巷子穿过,进入坑美村,发现这里貌似城市,又恪守乡村的静谧,扑面而来的现代化场景中,夹杂着浓郁的古风,无论是铁艺大门金桔树旁的红对联,或操场上中年妇女用布条裹缠着婴孩,或两个老妪,坐在马路边,两丛银发燃烧,两根拐杖步枪般,直挺挺横陈……四面小路汇聚于一个形状不规则的主广场上,一座凉亭,三弦声响起,叮叮咚咚,一圈老妇,宽大毛衣,坎肩,多皱,小瘪嘴,抄下巴,身体呈不同程度弯曲,手拿歌页,吟唱木鱼歌。

据说过去农闲时,岭南妇女常汇聚村口,边看歌书边唱木鱼歌,通过这种形式,识了字,脱了盲。看来自古至今,女人总容易被声音触动心弦,忍不住想知道歌里的人吃得怎么,住得怎样,怎样的爱恨离别,和自己有几分差别。

及至近前,我惊诧地发现,在那些老妪的银白花发上,一律束着根红头绳!

土气……傻气……同行的年轻人告诉我:这里的老人以红为美。那种红,是紫红,是葡萄熟到极点,即刻要胀破的颜色。

这颜色若单独看,并不怪异,但移植到老人的花发上,不仅不符合潮流,更有种刺目。

大众也许会宽容一个年轻女子的奇装异服,但若老人在装扮上出格,会显得很荒唐。于是乎,大多数老人自觉地选择了黑、灰、白,绝少大红大绿,省得自己被凸显,被瞩目。

周阿婆听得懂普通话,但说起来很费劲,舌头像磨盘般僵硬。她说她每天都这样梳头,先用紫红头绳将头发束起,再用金簪从发髻间插过……六十多年来,从未改变!她长着张长脸,头发前面有些秃,眼窝深陷,戴老花镜,但这一切,都和红头绳无关,那朵艳丽的红,像烛苗高燃,完全不顾主人年龄。

东莞一带是中国工业化程度最高的地区之一,虽工厂云集,但旧的审美方式、生活理念、禁忌习俗,并未因土地变成厂房,连根拔起,某些执拗的部分,如红头绳,以一种化石般的坚韧,遗留下来。

当我定居东莞后,发现在中国,没有任何一座城市会像东莞这样,拥有如此之多的误解。在某种程度上,东莞人很在意陌生人怎么看他们,某些旁观者可能因对某些细节的过分纠缠,而导致对整个城市的歪曲,粗暴地下出定义,东莞人听后,往往会不知所措、暗自悲伤,同时,又无力反抗。

这是一种残酷的共生关系:陌生人携带来鲜活,同时,携带来偏见。

当陌生人钟情于这个城市的迥异之处,通过逸闻趣事来对它进行典型化时,居住其间的普通人,他们的日常生活,欣喜与忧伤,皆被忽略不计,有时候东莞这个名字,是被抽空的想象体,而和实际上那个烟火腾腾的生活场景无关。

现在,扎着红头绳的周阿婆,努力辨析手中的复印纸,《主婢望月》的歌词是她所熟悉的——不提公子花间事,又谈闺内一瑶仙。时越初秋明月好,嘱咐芸香卷画帘,只见一轮水影色娟娟,阵阵清风临绣户……而弹三弦伴奏的,居然,是她老公!就坐在我们对面,瘦,高,分头,西装,头发和眉毛里掺了银丝,眼窝凹陷,看起来是农民的模样,但细小闪烁的眼睛,却透着乡村知识分子的灵气。老人们集体吟唱的声音不大,声调沉郁凄楚,婉转低回,像那苦实在太多,不肯一下说完,憋到最后,再总爆发。显然,木鱼歌的底色来自中原,来自汉语,来自内敛的情怀。

在新疆南部,叶尔羌河畔,我听到过刀郎木卡姆,一开口就是高音“唉……”持续——持续——持续……在手鼓和卡龙琴的伴奏下,这声“唉”能呐喊、嘶吼、嚎叫到天空的最顶端,像射出的一根钢丝线。刀郎木卡姆的底色是沙漠,是孤绝,是人在边缘状态的痴狂,即便听不懂歌词,那从胸中迸出的热力,也能催逼出眼泪。唱刀郎的老人,激越时,会当场晕厥,他们中的大多数,因用力过猛而患有疝气,但到了张嘴唱时,依旧不管不顾,大吼起来。

无独有偶,唱刀郎的老艺人,喜在腰间系条草绿腰带,走在街上,很容易从一片黑压压的人群里跳脱出来,与周阿婆的红头绳,有异曲同工之妙。这种不合规矩的艳丽,持有孩童的天真,边地的率性,童话的无畏。

周阿婆有房出租,租金足够养家,但她依旧每天早晨五点起床,下地种菜。无论浇水、施肥、间苗、采摘,皆亲力亲为。显然,她从地里收获的,绝非仅仅是蔬菜,还有某种安慰。早餐后,她去市场买点鱼肉,午饭后小憩,大约三点,到凉亭和众姐妹唱木鱼歌,再回家做晚饭。饭对周阿婆是必修课:丈夫、儿子、儿媳,说不定就要回来吃,一点都马虎不得。

我问她什么菜最拿手,她愣住了,想了想,说煲汤啊,鸡鸭鹅啊,青菜啊,样样都行啦。

显然,我的这种问法令她惊诧。远离厨房是现代女性的标志,对周阿婆来说,田间和厨房,都是职责,携带着某种不可置疑的节奏感,只需顺着节奏走下去,便会收获安然。

然而,另一种新姿态,楔子般,插了进来。周阿婆说:我儿媳妇是东坑中心小学的副校长,忙,没时间做饭的哦。

说起儿子,她含混道:喔,在工厂,做工啦……及至女儿:唔,在家里,带孩子啦。及至孙子:十六啦,在东莞上中学,周五才回来。

显然,她愿意多说些儿媳妇;显然,副校长并非仅仅是个头衔,更蕴含着某种骄傲。这种骄傲,令我想到亭岗古庙前的香槐,彭氏大宗祠内的家训。显然,在东坑这个小镇,虽然某些地方已变得簇新,但其内里的世界,依旧顽强地存在。

周阿婆得意起来:哈,我四十七,就当外婆喽。我笑起来:您当年是怎么嫁给老公的?她慢吞吞地组织词语:是我老公妈妈的妹妹,来提的亲哦!某种看不见的人际网络,纵横交错于此地,他们之间靠姓氏和婚姻相联系。周阿婆的儿媳妇——那小学副校长,知识分子——来自另一个村子的普通之家,但随着“副校长”三个字的出现,周阿婆刻意将婆婆权威隐藏起来,而这种权威,在这里,比在城市更为真实。

周阿婆的右手上套着个金戒指,但手背青筋暴突,骨节粗大,她老公拨弄琴弦的手指看起来,比她更修长、更灵活……想必家里灶台上那些活计,大抵,都由阿婆完成,而她,也将这种分工视为自然。她自然地接受了提亲,自然地成为母亲,自然地做了外婆……自然地,坐在凉亭,唱木鱼歌。歌中所说的悲欢离合,和她平静的生活相去甚远,但这并不妨碍她喜欢。

晚餐设在村里的喜宴中心:敞亮的大厅,正中是小舞台,十几张圆桌,圆凳,简朴,但样样齐全。可以想见,红白喜事之时,主持人手持话筒,招呼着攒动村民,每个人都相互认识,知根知底,为嫁女儿或老人过世,汇聚于此。这个貌似深陷厨房烟火的饭堂,对村民来说,是世俗生活最集中的场,是舞台,是沙龙。上菜的老妇至少五十岁,黑,瘦,枯干,手背青筋暴突,推着带轮餐车,上下两层,放着五六盘一模一样的菜。她端着盘子放在桌上时,无声无息。她的头发尚黝黑,但发髻上,和周阿婆一样,也束着红头绳。每当她从我身旁走过,那红头绳便像火焰般,一闪一闪。

她的年龄让我不安,我起身,往里挪着菜,低声说,谢谢谢谢……而她,看都不看我,转身就走。我知道,她并非轻慢,而是根本不知如何客套……周阿婆和唱木鱼歌的老姐妹,就坐在我们身旁的桌上,她老公和村里的土秀才们,在另一桌。我注意到,周阿婆和她老公,根本不对视,各吃各的。突然,有个老人站起来,举起话筒,哼唱起木鱼歌,她老公也站了起来,凑过来,试图抢话筒,两个老人,一个躲,一个抢,煞是热闹。周阿婆坐在凳子上,眯着眼,微笑着,像看两个大男孩在玩耍。

某个瞬间,这个喜宴中心,并不像我第一次到达,我品尝着每一盘菜,注目着每一个人,感觉在这个东莞小镇里,还持有着中国的、东方的古雅、简洁、内敛,还没被异国化、西方化,有一种恒定的严肃,从古庙前的香槐树,祠堂里的家训,木鱼歌的调式,释放出来,让人们安安稳稳、不慌不忙。在人们的内心深处,那种恒定的甘苦与共之感,尚未被破坏。

进入坑美村内部时,道路东弯西拐,夹在自建小楼中的窄巷,皆铺了水泥地坪,看不到泥土,唯一的野趣,是土坡上几丛高过人头的芦苇,在微风中招摇,但绒毛上沾染了太多的尾气和灰尘,变得铅黑沉重,街上偶有行人,车辆稀疏,没有鸡鸣,也无狗叫。

在村民小楼对面,工厂挑出硕大横幅,红底白字:招大量女普工……这是面向内地穷人家的女子发出的声音,呼唤她们走出故乡,到这里挣钱,将乡村生活逐渐转变为城市边缘人的生活。这些工厂提供了工作机会,但那些女工并非现代职业妇女,她们无法安妥自己的后半生,无法买房,让孩子进公立学校,于是,这些工厂、仓库和高挑的横幅,逐渐地,浸染上某种古怪的忧伤。

现在是春节后,和珠三角其他地方一样,东莞同样面临着用工荒。这些街道,在有订单和工人时,也许洋溢着异样的沸腾,但现在的冷清,对那些靠出租房屋、坐地收银的村民来说,不免有些担忧。穿过密集小楼,周阿婆家到了。从外表看,这幢楼是骇人的:是幢尚未完工的毛坯楼,宽大基座之上,完全可以撑起五六层楼,但现在,只有两层……像大写的L,倾斜了九十度,顶部的大片空地敞开。周阿婆家的另一幢楼是早就建好的,整栋租给二房东后,儿子儿媳就搬来凑合着住。

周阿婆的老公李老师道:等他们攒够钱,有时间,再把房子盖完……底楼的车库,安装着自动伸缩门,能同时并排停放两台车。楼门低矮,楼梯狭窄,尚未装扶手,但铺了瓷砖,侧墙未粉刷,钉子上挂着大小塑料袋,包着木耳、粉丝、笋干、阴菜等干货,各自成为一个小丘,沉浸于过日子的喜气。

客厅四方,比惯常的房屋要高,靠东供着观音神位,两盏长明灯粉紫,三个瓷碗里装着清水;电视旁的小桌上,四个苹果映出繁体字:恭、喜、发、财。其上,放着四个小金桔,红黄相间;墙上三张黑白像,正中是李老师的父亲,眉眼和他颇为神似,侧旁是他的母亲和奶奶,皆安静、智慧,射出的目光,像有温度般。沙发旁一盆硕大蝴蝶兰,花瓣浓艳。墙上挂着盏红灯笼,圆柱形,半米多长,红纸黑字,是李老师做给孙子的。遥想元宵夜,少年手提一团火,一摇一晃,在夜空划出道流利红线,让人看了七窍玲珑。某种从远处飘来的欢呼声,定格在灯笼里。

客厅外套着饭厅,木沙发上堆着毛毯,饭桌旁有台小电视,桌上摊着白纸,是李老师正在创作的木鱼歌,字迹工整,圈点勾画,即将完工。侧旁是个红请柬,村人用黑笔写下小楷,发来邀约。没有单独的厨房,在阳台上置了个煤气灶,小柜子里堆放着碗盘。三间卧室,墙上挂着中国结,桌上有笔记本电脑、《新概念英语》、玩具汽车、女士外套……李仲球是老东坑人,祖父辈已居住在这里,一九六六年高中毕业后,等待高考的他没想到:“文革”开始了。他所在的常平中学,当时汇聚了东莞各镇最优秀的学生,大家都期待通过高考鲤鱼跃龙门,然而,那一刻,他们的命运之河被顿住了,涩住了。那个冰冻期有多长,谁也不知道。

多年后,李老师说起“老三届”三个字时,满腹深意。若按惯常,他考进大学,分配机关,娶同事为妻,其子其女,成为大城市合法居民……然而,一九六六年,它让中国历史疼痛之时,也同时,扭转了东莞小镇上这个年轻人的命运。

大家都去搞串联,李仲球和三十几个同学上山砍柴,卖钱后做盘缠,肩扛长棍,挑上吃喝用度,迈开两条腿,串联起来!走到野外,棍子是武器,累了困了,是拐杖。到了目的地,饭毕,就汇演,唱歌。李仲球是有些音乐才华的,两三岁时跟着奶奶,已学会哼唱木鱼歌,到四五岁时,能在大人面前表演。进了学堂,他忙着应付考试,便把音乐细胞压制下去,现在到了乡野间,他歌唱的愿望变得格外强烈,还学会二胡、高胡等乐器的演奏,日子,像风中的红旗,激情飞扬。两年过去了……某个瞬间,突然,李仲球从喧嚣的集体狂欢中清醒过来……他猛然意识到,高考遥遥无期,跳龙门的希望已断绝,他必须痛定思痛,开始脚踏实地生活。

他做出了两个选择:当物理老师;接纳邻村周女为妻。他甘心这场婚姻吗?偶尔的一句话,泄露了他的机密。他说,在家里,供观音的是周阿婆,他和孩子们,都不信……他用力摆手,强化这个论点。

显然,在这个乡村才子眼里,观音是无法救世的,但他并不干涉妻子,而孩子们,亦秉承父亲的温和之态,以宽容之心,接纳着那尊观音,甚至连供神用的两米高的酱漆木桌,都是儿媳买给婆婆的。某种类同服饰中的混搭效果,让这个家,各得其所,相安无事。

李老师有着温和的风度,可爱的脾气,一手难忘的好字,能现场编写歌词,他所吟唱的木鱼歌具有双重效果:既唤起老人们的童年记忆,又因融入当下,倍感亲切,于是,李老师成为周边村镇“五十岁以上妇女的偶像”,总是提着三弦出门,不仅在本村唱,去邻村唱,还到周边镇区唱,忙得兴冲冲。在客厅里,李老师拿出三弦,摆好琴谱,吟唱起来,周阿婆随声附和。和在凉亭里众人合唱不同,回荡在屋内的木鱼歌,更有古意:苍劲的中音,低沉,内敛,拖音长,无固定节奏,像是讲述着,叹息着,一步三回头……这声调和供桌上的观音,墙上的黑白画像,祈福的苹果,玩耍的红灯笼,皆融为一体,毫无割裂之感。

当李老师是翩翩少年时,偶尔释放过歌喉,及至青年,几乎完全生活在克制中,到了晚年,他敏感地发现,生命中无比珍贵的东西即将成为往事,于是,他将复苏的激情一泻无余,全都注入进木鱼歌。

一曲闭,李老师道出他的隐忧:以前的民间艺人,一个人,弹着三弦,有固定听众,可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是有些单调了点……他想给木鱼歌添上新词,录成DVD,配上字幕,加上画面,应该能讨年轻人喜欢吧……在新疆北部哈萨克人聚居的托里草原,年轻人买了摩托车后,都会花一百元装个音箱,就绑在车身上,边骑,边听摇滚,重金属咚咚咚,砸过草尖,他们已不喜听传统的冬不拉弹唱……从周阿婆家出来,拐上街道,几分钟便到达中心小学,淤积在小村的古旧之气陡然消散,扑面而来的,是一幢四面敞亮的现代化建筑。儿媳妇的办公室格外宽大,通透,办公桌堆着文件,黑皮沙发旁,是妇女代表的合影。

她,朱副校长,披肩发,长统黑袜,连身裙,湖蓝翻领短大衣,无框眼镜,带我参观学校:有一千五百个学生,操场宽大,教师办公室里是蓝色格挡,路过二年级,她顿住脚步,说这是她带的班,她一直坚持上英语课,让自己不脱离教学氛围,翻开学校内刊,获奖情况表占据满满四页,她谈及如何教孩子们礼仪,团结老师,组织活动,和家长互动……显然,这位典型的职业女性,和扎红头绳的婆婆,完全不同,她已从传统家庭中脱离开,竞争上岗,用理智介入管理,又不失女性的温和、善良。

长时间以来,周阿婆独自呆在厨房里,为做饭发愁,多了要剩,少了不够。她回忆自己刚结婚时,忙完地里的活后,即刻挽起袖子上灶台,和婆婆一起煮全家十几个人的饭食。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等自己当了婆婆,却不见儿媳妇来帮忙。周阿婆刚结婚时,一点也不晓得自己单独面对锅灶会这么久。某种从她婆婆那里延续下来的节奏,被打断,裸出空白,她必须强悍起来,以个人之力,顶住那缺口。

周阿婆道:她,是真的忙哦……儿媳妇虽然没时间做菜,但到了周末,会主动买菜、买肉,拎一包回家。对婆婆的厨艺,儿媳妇自愧不如:她随便搞的饭菜,都很美味,我老公爱吃,儿子也爱吃……

村里的一日继续下去。周阿婆早起梳头,扎红绳,买菜,做饭;李老师拎着三弦出门,奏木鱼歌;儿子儿媳开车出门,奔赴工厂,打开办公室的门;孙子周末返校,胃里蠕动着奶奶烹饪的饭食……古老的中国,古老的东莞,古老的一家人……虽然小镇处于现代化的漩涡正中,但是,某种古风依旧包围着这里,将那根深蒂固的敬畏、尊严和神秘,用各种细节的通道,传递下去。

同类推荐
  • 周有光百岁隽语

    周有光百岁隽语

    周有光先生一生工作有三个阶段:五十岁前是金融工作,期间也教书;五十岁后,是语言文字工作;八十五岁之后是研究人类史、文化史、文明史。三个阶段一以贯之的理念是:“语言使人类有别于禽兽,文字使文明有别于野蛮,教育使进步有别于落后。”这三句话可说是他生命的纲领,核心是启蒙。而作为启蒙思想家,第三阶段无疑是最亮的亮点。因为,还在延续的第三阶段,老先生已经达到了横扫中外,贯通今古的境界,并且仍在扩展和提升。他的历经前清、北伐前民国、北伐后民国、人民共和国的丰富的人生经历,他的百科全书式的厚重的知识结构,加上惊人的终身学习的毅力和效果,经过疏理、锤炼、融合、升华,使他当之无愧,成为当代最杰出的启蒙思想家。
  • 做学生信赖和爱戴的老师

    做学生信赖和爱戴的老师

    本书介绍了如何成为学生信赖和爱戴的老师,收录了《让孩子走出属于自己的路》、《让学生坐第一排吧》、《给孩子自信的力量》、《给孩子一个积极的认同》、《什么对于孩子最重要》、《想砍哪棵树》、《教师应蹲下身来看学生》、《坐着比站着更辛苦》等文章。
  • 雨夜中的凤凰

    雨夜中的凤凰

    凤凰城里让我印象最深的莫过于那一幢幢临水而建的吊脚楼了。不过少了昔日楼头的歌声,总感觉少了一点沈从文笔下的韵味。吊脚楼下的沱江水缓慢地流着,听不到歌女的小调,不过听听这流水声,也是一种不错的享受,这才是凤凰城中最动听的音符。顺江而下,有许多纸折的小船沿着江岸向下游漂流,上面点着蜡烛。烛上的蜡伴着火星滴在船上,船便会燃烧起来,随着风势的大小渐渐化为水上的尘灰。但放船的人依旧络绎不绝,宛如沈从文笔下的那些爱情故事,明知道结局是毁灭,还要义无反顾地飞蛾扑火。在一个风和日历的下午,脚踏着白马湖畔的绿草,静静的品味着的是春的气息,而在月朗星稀的秋夜,用心聆听陶然亭秋蝉凄婉的鸣唱,品读出的是一抹轻愁。
  • 中国策:新世纪、大视野与我们的治国方略

    中国策:新世纪、大视野与我们的治国方略

    本部著作对新世纪中国在战略部署、民主政治、经济发展、民生问题、领土主权、人文社会、生态环境、外交格局和改革方向等领域面对的种种成就和挑战进行了全景式扫描与透析,对中国在新世纪面临的成就与挑战逐个进行客观理性地梳理,是一部对中国当前社会热点焦点问题进行集中分析解读的战略性、前瞻性、可读性、全面性和针对性的战略性著作。
  • 悦读MOOK(第十八卷)

    悦读MOOK(第十八卷)

    本书将带你走进茫茫书海,我们将请一些学者和专家帮你指津,请一些书界人士为你剖析书坛风云,使你从中获得大量的图书信息,还能饱览各类书籍的精彩片段,一册在手,尽情享受读书的乐趣。
热门推荐
  • 尘埃变

    尘埃变

    道之极致皆化尘埃,修行一途只得个悲哀。看一代恶少如何化身正义,看一代废材如何逆天改篇章…………………………
  • 废土圣徒

    废土圣徒

    沉睡的异族苏醒,重临大地;蛰伏的大凶出世,搅乱风云。人族势弱,在这个乱世中何去何从?是委曲求全、苟延残喘的为奴?还是揭竿而起,热血奋战,死而无憾?“人族永不为奴!”一个人族少年怒吼,以血与骨征伐,为人族杀出一片朗朗乾坤!
  • 做学生信赖和爱戴的老师

    做学生信赖和爱戴的老师

    本书介绍了如何成为学生信赖和爱戴的老师,收录了《让孩子走出属于自己的路》、《让学生坐第一排吧》、《给孩子自信的力量》、《给孩子一个积极的认同》、《什么对于孩子最重要》、《想砍哪棵树》、《教师应蹲下身来看学生》、《坐着比站着更辛苦》等文章。
  • 天之髓

    天之髓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然而,这并不能保证天地永无破损,若干年后,共工撞断承天支柱,天河倾流而下,天地皆为洪水淹没,百亿年宇华天神女启不忍万物生灵为洪水吞噬,以身化为石穹弥补天河之缺,一周乃成,每日落下一屑幻化成一锥玉髓,散落天地之间,至此,天地平和,而七色玉髓也随之长留天地之间。
  • 姜氏秘史

    姜氏秘史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我来自天山

    我来自天山

    当年在江南游历的状元爷慕容彦与私自下天山的月婵姑娘相恋,并私自成亲。没想不久月婵便被师父了缘师太发现并强制带回天山,从此让慕容彦遍寻不得。而当时月婵已怀有四个月的身孕,后来在天山上生下女儿知之,便难产而去。十四年后,轩辕王朝的二皇子为母妃独自上天山求解药,遇险被知之所救。当时正遇了缘师太大限已至,了缘师太临终托付二皇子带知之下山寻父。而此时的慕容彦也是当今宰相。从小在天山与动物一起长大的知之,有着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但却不谙世事。随了二皇子来到京城宰相府,从此既成为天下各方势力争夺的对象,也成为青年俊杰们追逐的对象。故事便由此发生了。
  • 通俗爱情之我的青春只为你绽放

    通俗爱情之我的青春只为你绽放

    终于决定用文字记录下这一段成长经历,我怕再过一段时间我的记忆会被时间所模糊,一如曾经深爱的那个她在我记忆中越来越模糊。请各位看到这些文字的朋友们牢牢记住初恋带给你的痛苦吧,因为若干年后这痛苦是你最宝贵的财富,等你几乎不能记起或者忘记这种痛苦的时候,已经是你不再相信爱情的时候。所以趁你还记得这种痛苦的时候,把这种痛苦永远保存在大脑的硬盘中,永远别删除,也许这痛苦记忆在今后很多时候也变成了弥足珍贵的奢侈品。
  • 星途,总有女配想害本宫

    星途,总有女配想害本宫

    作为国内的当红女新星,霍清清戏里戏外都有着明骚暗贱想要害她的女配,不仅挖她墙角跟她抢戏,还要跟她抢老公!然而雇人在电影发布会上朝她泼粪的女二号被删掉了所有戏份,全面封杀!仗着有钱想潜她的投资商被打成半身不遂,一周不到破产成了穷光蛋!演艺圈的人都在纳闷她究竟是开了挂还是买了金手指!?直到霍清清和鼎峰集团的太子爷结婚那天,一个男人带着孩子出现在她的婚礼上…“年允峥,你凭什么带她走!?”男人英挺身姿所散发出来的气势如同帝皇一般:“就凭我是她孩子的父亲,就凭我一句话就能让你们鼎峰集团破产倒闭!”霍清清怒不可遏地看着他:“年允峥,你是不是有病?”他居高临下握住她的下巴:“是,而且我还病得不轻…”相思病!
  • 极品花少

    极品花少

    艺术生曾子光,得祖师爷真传《心典》!一只画笔,扫平千家名著,让艺术泰斗瞠目结舌;一双慧眼,看破病痛顽疾,使世家权贵无不阿谀奉承!黑帮老大认他为大哥,学院校花捧他为男神!他将神纵都市,桃运袭来,画皮画魂又画骨,医人医病又医心……
  • 玄灭八荒

    玄灭八荒

    世人修玄,悟三千大道,三道为尊武道,符道,灵道修武者,刀枪剑戟,拳脚腿功,气吞万里猛如虎,金戈铁马杀名扬。修符者,造化阴阳,窃取天机,俯首笑尽天下棋,翩然落子鬼神惊。修灵者,驭使万灵,掌控五行,风霜雨雪为我用,天雷地火撼九幽。且看我清狂不负韶华,夺将星,揽日月!且看我星火如何燎原,逆生死,戮苍天!少年从边陲小镇走来,揽尽八方风雨,笑傲诸天万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