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蝉凄切,冷月当空。
百望子还没有睡。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百望子跪坐在简易的床铺上。这是一种很罕见的坐姿,看起来很笨拙,实际却不然。坐是虚坐,臀部与脚后跟之间保持着一张纸的厚度,大腿肌肉始终处于紧张状态,如果有突发状况,这种坐姿可以随时向前后左右跃起。
作为名闻天下的杀手,黑暗比光明更能让他感到安心。事实上,从六岁开始,百望子就开始在黑暗中生活了。一个没有任何依靠的孩子,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学会在黑暗中生存。
现在,他当然早已不用为活着挣扎了。这世界上,靠金钱和暴力得不到的东西毕竟不多。但每到这样安静的夜晚,面对着自己,百望子依然会觉得空虚。
每到这时候,他都会强迫自己睡觉,第二天太阳升起来时,空虚的感觉就会消失了。
今天却睡不着了,这确实是很少见的。
于是,百望子想了很多。人本来就应该常常思考,思考不仅让人认识别人,更加让人认识自己。
百望子想到了很多人,大多数人他都十分了解,他们的工作、家庭、性格、爱好、优点、缺点、擅长的技能、厌恶的事物……
杀人已经不容易,要杀人而不被人杀实在是太难太难。
杀人杀得多了,对人也就越来越了解了。
刚开始杀人的时候,人命还很便宜,几十个金币就是一个人的价钱。那时杀人也很简单:拿着剑走到要杀的人身后,然后拔剑,往那个人心脏的位置一捅、一拔。血喷出来,那人倒下,周围的人尖叫着奔逃,倒下的人趴在地上,血撒的到处都是,那人还想回头看看是谁杀的自己。
杀的人多了,人命渐渐贵重了起来。百望子也懂得了人和人毕竟是不同的,有的人虽然自己拥有的很少,却还是愿意和别人分享,而有的人明明已经拥有很多,却还是要把别人的也夺过来。而后一种人的命往往更贵重些。
这样的人杀起来就不太容易了,但也不太难。爱财的,便夺其财宝,让他愤怒;好色的,便予其美人,叫他得意;争权的,便广布谣言,使他慌张。愤怒就会盲目,得意就会耳聋,慌张就会被动。那时再用下毒、刺杀、埋伏等等手段,没有不成功的。
但人命毕竟还是有价的,家资百万的,拿出十万就可以买到仇家的性命,然后便可以霸占人家的妻女,挥霍人家的钱财。家资千万的,拿出百万就可以买到竞争对手的性命,然后就可以买下那人的生意,富贵荣华,更胜往昔。
十八岁时,百望子就已经不杀这样的人了。有价的人,他已不屑去杀。
什么人的命才是无价的?
答案是:杀人的人。
当然是杀人的人。这样的人,杀人的时候小心,不杀人的时候就更加小心。这样的人都清楚一个道理:连从不杀人的人都不免要被人杀,何况杀人的人?所以只要是杀人的人,为了活的久些,就要活的比其他人小心些。这样的人,在去杀人的路上就会想:杀自己的人是不是也已经在路上?在调查自己要杀的人是也会忍不住想:是不是也有一个人在看不见的角落盯着自己?
这样的人难杀不难杀?当然难杀。这样的人去酒楼吃饭也要验一验有没有毒,走在闹市也决不放松,绝不敢叫自己爱好被人知道,甚至是居无定所、浮萍般流浪。
这样的人,虽然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却一点也不会被奢侈的生活腐化。
这样的人简直难杀极了。
百望子杀的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人,百望子至少已杀了十个,从没有失过手。
原因有很多,小心、谨慎、忍耐、坚强都是不能缺少的。
当然还有他的剑!闻名天下的搜魂剑!
有的人至到死还不相信世上竟然有这么快的剑。
他已经拔出了他的剑!百望子右臂平伸出去,手里握着那柄狭长的剑,他的手干燥、稳定。
百望子盯着自己的剑,黑暗中,剑反射着清冷的光芒。
百望子想起了剑猿,想起了那场大战:柳画生明明已经使剑猿露出了破绽,那样近的距离,那样好的机会……
最后倒下的剑猿,输的却是搜魂剑。剑猿挡下他那一剑的时候,他就已经输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百望子绝不会相信,世上竟然有那么快的剑。
百望子左手又从怀中摸出一把折扇,这也是一柄剑,这才是真正的搜魂剑。
“如果还能再见,一定要让你见识下这柄剑!”
正想着,百望子发现右手剑尖竟然在轻轻地颤抖。
百望子凝视着自己的剑:“我的手难道在发抖?”
不可能,百望子的手握剑时是绝不会发抖的。
百望子忽然跃起,下一刻已经出现在帐篷之外,身体整个贴在草地上,静静注视着周围。
虫声依旧浓。
百望子眼神凝重起来,直觉告诉他危险已经悄悄埋伏在四周了。百望子慢慢向另一顶帐篷移动,他的身体竟像蛇一样可以随意弯曲。帐篷里的人一点也没发现百望子,百望子忽然出手,紧紧堵住那人的嘴,另一只手制住了那人身体。
那人忽然惊醒!却连动也不能动。正惊恐时,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不要问为什么,拿上武器跟我走。”
百望子松手,那人缓缓回头,他从未见过百望子如此凝重。
于是两条影子贴着草地从帐篷中蛇行而出。片刻之后,所有的帐篷里都已经空了。
百望子耳朵贴在草地上试图听到远处的声音,却毫无所获。
“林中的岗哨已经没了,陷阱没有触发,是高手。”百望子冷冷道。
“寒家堡的人?”旁边一个蒙面汉子轻声道。
百望子摇了摇头,看向另一边一个小个子,问道:“有什么发现?”
小个子闭着眼睛,忽然道:“有弓弦绷紧的声音,数十丈强弓。”
众人一惊,正要追问,却被百望子用眼神制止。
小个子继续道:“三,二,一,放!”
他话声刚落,只听见“嗖、嗖、嗖”箭声响起,最外围的帐篷已经被被射穿。
小个子又道:“放!”
这次是中部的帐篷。
小个子继续道:“放!”
这次是最中央的帐篷。
百望子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了,被冷汗湿透了!
许多黑衣人考用嘴紧紧咬住自己的手才没有叫出来。
三轮箭雨过后,草地上一支箭都看不到。
因为所有的箭都准确无误地射进了帐篷,射进了他们刚才酣然入睡的地方。
数十个黑衣人几乎同时看向百望子,眼神中除了惊慌和恐惧还充满了尊敬与感激。
他们本来以为他们不会再感到惊慌和恐惧了,无论谁经历了他们曾经历的,都会认为自己无论遇上什么事都不会不会再觉得惊慌与恐惧了。
百望子扫视着他们,冷笑道:“害怕吗?”
没有人说话。
百望子伸出自己的手,手里握着自己的剑,继续道:“我也害怕,但无论多害怕,我握剑的手,都不会抖。”
一支骑兵缓缓行来,当先的骑兵队长,长枪在手。
骑兵队长长枪轻轻挑起马蹄前的帐篷。百望子知道,帐篷被挑起的瞬间,就是战斗开始的时候。
当帐篷被挑开,骑兵队长发现其中无人时,必定会有一瞬间的惊慌。
那是唯一的机会。
百望子右手反握着剑,帐篷被挑开的一瞬间,长剑就要被掷出。
百望子的剑很窄,很轻,很利。
我不会失手的,百望子想。
枪尖一挑,反射着月亮清冷的光。
还有一道光,比月光更冷。
那是什么?没有人看清。
因为没有人能看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