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峦依着河岸连绵起伏，在阳光的照耀下，河面上粼光片片，青山愈加翠绿，朗朗的晴天里，突然飘来了一块浓云，浓云越聚越多，厚厚的一团遮蔽了日光，给绵延的青山投下了一块暗影。
1925年3月12日，在东征军的主持下，成立了汕头市政府。就在同一天，北京、广州发来了一份份举世震惊的唁电。
孙中山行辕秘书处发出的唁电是：“大元帅前大总统中山先生，客冬由粤北上，提倡国民会议及废除不平等条约，以谋民族之独立，与民权之确立。乃自抵津京，肝疾日剧，医治无效，于3月12日上午9时30分在北京铁狮子胡同行辕逝世，哀此奉闻。”
国民党中央党部发出的唁电是：“本党总理孙中山先生自抵津京肝病日剧，医治无效，于本月12日上午9时30分在北京逝世，革命尚未成功，同志遽失导师，曷胜痛悼，哀此奉闻。”
操场上，马亮正带着自己的部下进行操练。“马营长，马营长！”两声急促的呼唤让马亮停住了刚抬起的脚步。马亮不禁一愣，如果没有急事，小吕是如何不会打断军事训练的。“北京来电，孙总理逝世了。”小吕说话的时候声音极低，不敢抬头看马亮的眼睛。他完全明白，这个不幸的消息对整个东征军是什么样的晴天霹雳。
马亮似乎不相信自己刚才听见的话，他的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他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然后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小吕此刻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说：“孙总理今天去世了”。
马亮突然感到一阵昏眩，头上的蓝天在旋转起来，紧接着前面的街市楼房，两边的树木和地面都在旋转起来，他眼前一黑，一下抱住眼前的小吕，本能地全力稳住身子，强撑住再问了一句：“这消息从何来？会不会是谣传？”小吕泪眼凄迷地摇摇头：“指挥部接到了噩耗，许司令、蒋校长和司令部的将官们都已经在开会了，政治部的周主任还叫我们准备黑纱。”马亮心里顿时冷个透彻，他仰起脸闭上眼睛，泪水却如泉水般从眼角溢出，顺着那清瘦的脸颊流淌下来。
刘阳、叶大明也闻知了噩耗擦着眼泪跑过来。
“东征军节节胜利，敌人步步败退，不出一个月，整个汕、梅都可攻下了，陈炯明时日不多了，孙总理怎能在此时离开我们呢？”马亮失神地说道，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说给刘阳和叶大明听。
刘阳的情绪有些失控地说：“孙总理再也不会给我们发贺电了。”叶大明嗓门本来就大，加上情绪激动，几乎是悲悯地喊出来：“孙总理看不到我们打下梅县了。”话未说完，四人不约而同地抱在一块抽泣起来……哭声引来了许多士兵，孙总理病逝的消息不胫而走。偌大的广场，悲泣声顿时响成一片，整整持续了半个时辰。
大仗未完，主帅先卒，这无疑给东征军一个严酷的打击。
战士们哭毕，一齐拥向指挥部，广场上气氛不同寻常，许多带着黑纱的人进进出出，此时一军官走出大门，对站在外面的人群用低沉的语调说：
1925年东征军追悼孙中山
“孙总理在北京医院日夜牵挂着东征战事，他用最大的毅力和病魔作着殊死的斗争。几次从死神的边缘苏醒过来，当他睁开眼睛，恢复神智，总是惦记着东征前线的将士们。当他获悉汕头的新政府即将诞生，潮汕地区将全部回到国民革命政府的手里，他终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在他临终之前，仍然是耐人寻味的嘱咐告诫国民党人的那句话：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团结……奋斗……救中国！同学们，我们是战士，要完成总理未竟的事业，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继续战斗，战斗……”
马亮第一个擦掉眼泪，悲伤的情绪在瞬间转换为一种军人的悲壮呐喊：“战斗，战斗。”喊声响彻天空。
陈炯明在厦门的“海筹”号军舰上闻知汕头军政府成立的消息，心中一阵阵隐痛。这等于宣告这个风光宜人的海滨城市再也没有了他的一席之地。接踵而来关于孙中山去世的消息又使他兴奋起来。这一兴奋冲淡了他对失去汕头的痛苦，他对林虎、刘志陆寄予莫大的期望，希望这一役能给东征军致命一击，以解他多年来的心头之恨，让东征军为孙中山陪葬。
想到孙中山的死和自己这几年疲于奔命的身心煎熬，陈炯明突然又莫名的惶惑起来，他曾敬仰过孙中山，也曾为孙中山横刀跃马，赴死不辞，他们当初的舍命拼搏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声名？为了利益？还是为了权威？似乎都不全是。孙中山一生劳碌奔波，客死他乡，什么也不得到，自己半生跟随转战南北也是两袖清风。他们毕竟是战友，以前一起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走过了多少坎坷曲折的革命道路。
他走近船舷，眺望远方。墨绿色的海水随着涛声此起彼伏，似是一曲时而呜咽，时而嚎哭的挽歌。他突然想起孙中山在祭奠庐州光复死难烈士的一首诗作：
半壁东南三楚雄，刘郎死去霸图空，
尚余遗业艰难甚，谁与斯人慷慨同？
塞山秋风悲战马，神州落日泣哀鸿，
几时痛饮黄龙酒，横揽江流一奠公！
孙中山的这首诗写得恢宏大气，情真意切，把追思刘道一的情感表达得淋漓尽致，如今孙郎死去了，这仗还会打下去吗？谁又是新的对手？自“联省自治”和“北伐统一”之分歧以来，罢官归隐、叶举起兵、联军进讨、东江战火一幕幕浮现在他眼前。这一切一切的前因后果，是非功过，后人又将如何评说？想着想着，他脑海里冒出了一副挽联：“惟英雄能活人杀人，功罪是非，自有千秋青史在；与故交曾一战再战，公仇私谊，全凭一寸赤心知。”
挽联里带着一种恻隐和缅怀，又夹杂着愤懑和无奈。
他甚至想，这是不是运行于冥冥中的天道，正处于阴阳相克，乐极生悲的转换之中？孙中山一死，谁可以统帅三军继续与他厮杀激战？无论如何，这个兵戈相残、积弊如山的时局该转换了，整个国家和粤省民穷财尽、自相残杀的局面应该快快地结束，唯有推行联省自治，实施南北议和才可图中国统一。这么想着，陈炯明立即萌生出一种希冀和冲动。
林虎也获悉孙中山去世的消息，他不禁暗自高兴。他想真是天助我林某人啊，孙大炮一死，东征军乃至革命政府一下失去了统帅，他们必然会乱，这乱中取胜就更是稳操胜券。他不由得念起了一句古诗：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也是在孙中山逝世的这一天，林虎、刘志陆的部队已经从兴宁、五华、梅县、河源、紫金一带远道而来，秘密集结在河婆、鲤湖、棉湖一带，准备狠狠袭击东征军。
林虎精神焕发、信心百倍地来到作战前线，参谋长用一支比例尺指着作战地图，唾沫横飞地分析汇报着：“我们参谋部研究认为，凭借优势兵力在正面和侧面围攻东征军，分出小部兵力把张民达师和许济旅隔开，引诱东征军教导团向和顺方向进发，然后我们沿途设伏……”参谋长见林虎不说话，就知道作战方案可能不够周密，声音也渐渐小了：“总司令，你说呢，我们这么多兵力，怎么打都是赢啊。”林虎拿出了自己的马克笔，在地图上画了个弧形：“我们要包抄。东征军的后方补给和辎重部队拉得太长，有上百里。先切断补给，再用小股部队拦住许济部，接着在棉湖、鲤湖这一带开阔地把教导团包围，分段围歼！打掉蒋介石！”副官们纷纷拍手称赞。林虎似乎已经运筹帷幄，他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林虎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照片，上面除了有蒋介石的照片之外，还有黄埔教导团各高级指挥将领的照片：“把照片发下去，抓住这些人的赏100大洋，打死赏50大洋。你们记住，教导团才是主力，我们要打的就是黄埔学生军，只要一发现教导团的行踪就立刻向我报告，集中火力消灭他们。”
蒋介石闻讯之后撼言一首，印成传单下发各营连：“斩草需要除根，擒贼需要擒王，不诛叛逆陈炯明，不算革命真男儿，剜其心肝，祭我总理神灵，肃清东江余孽，实行三民主义，继续先烈生命，完成本党责任。”看到这份传单，刘阳对叶大明说：“可能要打恶仗了，蒋校长下横心了。”“林虎是陈炯明的三头虎将之一，打掉他等于断掉了陈炯明的一个胳膊。”“不是胳膊，而是一条腿，你想三员虎将，洪兆麟已经一路败退，叶举已是气息奄奄，只有这个林虎还有点虎气了。”刘阳接着说。叶大明把手提枪一举：“景阳冈上的武松来了。”说到这里与刘一起笑了起来。
二
黄埔教导一团于12日从汕头往棉湖出发，下午到达距棉湖十余里的一个叫和顺的地方，驻扎下来。
晚饭后，战士们都躺下了，叶大明却在摆弄他的手提机关枪，这是苏联生产的新式武器，它枪身轻巧，射程远，杀伤力大，装换子弹快捷方便。刘阳看着叶大明爱不释手的样子，说了句：“你原来的枪法就不错，一换上机关枪，以后可能打不准了。”“放心，我一有闲就练，来复枪打得更准，待哪天打到梅县，我要活捉林虎。”“你打算怎么活捉他？”“只要林虎一出现在我的视野内，我先打断他一条腿，让他跑不动，再打断他一只手，让他打不了枪，再扑上去生擒他。”
正在这时，指挥部命令刘阳、叶大明前往棉湖一带侦察情况。刘阳和叶大明赶忙脱掉军装，换上了件布褂，又戴上尖顶竹签，腰里还扎了根草绳。叶大明摸了摸心爱的机关枪，交给副手说：“保护好了，等我回来。”副手敬礼保证，他知道叶大明爱枪如命。二人薄暮时分跟着农会向导出发了，走了不到一个时辰，突然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远远传来，刘阳他们躲进山边才知道是敌人的先头部队开了过来，农会向导说：“糟糕，这条路不能走了，我们绕道走吧！”刘阳他们七拐八弯，走了很多山路，摸黑刚刚走到一个村口，突然又传来一声喝问：“站住，哪部分的？”接着就是拉动枪栓的声音，叶大明紧张地欲往裤带里掏枪，刘阳把手一按，用当地土话答：“和顺的，开春了，要去揭阳圩贩耕牛。”敌人端枪走了上来。没有发现破绽，吼了一声：“不怕死的，快走，要打仗了，封路了，还贩耕牛？”
刘阳他们乘机退了下来，一下钻进了另一座大山，一路上多处都有敌军。直到把棉湖一带的敌情基本掌握，才赶回营地向指挥部向何应钦报告：“何团长，由马路、上栅向我们正面开过来的敌人，其先头部队已于午后四时抵达了棉湖，在和顺东北端高地，约有六七千人，似有占领该高地的迹象；而鲤湖约有四五千人，似在此宿营驻扎，没有继续前进的意思。”
何应钦立即把正面敌人的兵力情况向蒋介石报告，教导团指挥部马上开会研究如何破敌，蒋介石亲自主持会议，苏联顾问显然不主张继续前进，但一时又没有更好的预案，只好耸耸肩摊开两手说：“我记得中国兵法书上的一句话：孤军深入实为兵家大忌。请蒋将军三思而行。”蒋问周恩来意见，周恩来认为，要先想法联系上友邻部队，因为目前敌我双方力量太悬殊，继续前进过于冒险。蒋介石看到苏联顾问和周恩来都不赞同自己的意见，心里有点不高兴，他干咳了一声：“大敌当前，不死战，不血战，岂能取胜。孙中山逝世，全军悲痛，不是说哀兵必胜吗？”
何应钦则主张一边派人联系七旅和教导一团，一边做好进攻敌人的准备。有的军官还说：“自淡水开战以来哪一仗不是兵力悬殊，以少胜多的？敌人一路被打怕了，听到东征军就跑。”这些胜利鼓舞了蒋介石，他徒然增添了一份固执和自信，忽然对大家一挥手说：“等不及右邻部队了，狭路相逢勇者胜。我们就在13日拂晓继续进攻。”
3月13日拂晓，大雾迷蒙，静谧的山峦上，浓密的树林里传来了一声声清脆的鸟啼。
接到总攻命令的营长蒋先云带领战士们由棉湖向和顺方向挺进，进入了一片榕树林。刘阳在雾气里浑身都湿透了，不知是汗还是雾水。参天的老榕树盘根错节，加上雾气，更增添了一丝诡异的气氛。刘阳对叶大明说：“一会要渡河，你水性可不好，你拉着我点。”此刻，教导团第二团主力正向鲤湖方向挺进。第七旅由狗肚向搭头埠前进。
13日上午6时30分，教导团一团已渡河完毕，即向和顺进击，并命令蒋先云率一营为前卫，带机枪两挺，掩护大队过河，并担任河左岸警戒，待全部过河后，再向和顺搜索前进。7时20分，教导团一团抵达约距和顺四里地的曾塘，与敌军王定华部的五六千人遭遇，蒋先云立即带领全营战士冲向和顺东端的小山坡，这里比较适合做阵地。果然，一营还没冲上山坡，敌人就密密麻麻地来了。敌人先头部队还带着两挺轻机枪。蒋先云让部队就地卧倒，瞄准机枪手。一阵激烈的扫射过后，敌人的机枪手也被一营的战士打爆了头。
蒋先云大声下命令：“上刺刀！”此时敌人先头部队也上了刺刀冲过来。刘阳用刺刀挑了两个敌人后，把另一个敌人奋力压在身下，正想拔手枪，旁边一个敌人嚎叫着冲上来，拿刺刀胡乱扎向刘阳。正在同另一个敌人搏斗的叶大明，赶忙抓起一块大石头扔过去，把敌人打翻在地。不知谁喊了声：“东征军大部队来了！”敌人惊恐地向后退，蒋先云他们占领了第一个阵地。敌人此刻向阵地开炮，一时间炮火连天，把刘阳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抖了抖身上的灰，从树林空隙里放眼望去，敌人的队伍浩浩荡荡，成团成团的，把整个棉湖战场都填满了，而他们一营官兵此时已和其他部队失去了联系。
通信员也在战斗中牺牲了，刘阳急忙跑过来：“谁给我去搭头埠联络七旅？”小吕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我去，我枪打的不准。我一定完成送信任务。”“你怎么来了？”刘阳急忙问道。“宣传队、卫生队、警卫队全都上来了，快把信件给我！”就在这个时候，敌人的一发炮弹打来，落在小吕身边，刘阳一下扑上去压在小吕身上，“轰”的一声巨响，炸飞的泥土纷纷落在了刘阳和小吕的身上，待他们从地上爬起来，小吕的帽子都不知飞哪去了。小吕捡起地上的眼镜戴上，一溜烟地跑了，刘阳血红的眼睛眨了眨，看着小吕很快地消失在硝烟中。
向搭头埠方向前进的第七旅，尚距一团甚远，而且一时中断联系。而教导二团刚向鲤湖前进，鲤湖的敌人又向和顺一带集结，两股敌人合在了一块。
何应钦立即下令进攻，他将一营、三营作为一线进攻正面，向左侧山头包抄，抢占制高点，而三营则向左翼山头冲锋，抢占右侧制高点，用两个营的两边高坡阵地形成交叉火力，二营和特种兵以及警卫连则全部从正面打击敌人。
教导一团与粤军七旅和教导二团都已经失去联系，无法辨别兄弟部队的具体位置。退又不能退，进也不能进，面对这种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教导团只有发动进攻，出其不意争取主动，让兄弟部队听到激烈的枪炮声包抄过来增援，才可以解脱险境。
蒋先云的一营首先接到了命令，对敌人发起了冲锋，教导团三营也随即加入了战斗，两个营的兵力组织猛烈的火网把敌人打退，随即马上迅速地向两侧分开，抢占有利的高坡，二营和警卫连又从正面继续攻击，三面的火力形成掎角之势，把敌人打退了一步，教导一团均占据了附近几个比较有利的地形，并为防止敌人的反扑做好了准备。
敌人果然很快就从刚才的懵懂中清醒过来。刘志陆亲自指挥作战，他从炮兵阵地用望远镜对着东征军的各个山头观察了一遍，确认东征军的大部队还没有到达，刚才发起冲锋的不过是黄埔军的一股小部队，一小纵队对付他万人的进攻，显然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了。他嘴角不禁露出轻蔑的一笑，道：“命令，炮火覆盖他们的临时高地。随后，每个山头用一个加强营的人马快速进攻，用最快的速度结束战斗。我等着给你们庆功。”刘军的炮兵接到命令，接连向东征军阵地开炮，组织反攻的战斗立即就打响了。
刘志陆因胜券在握，一阵炮轰之后，马上命令步兵发起进攻。他看到教导团的人虽然被分割在几个山头，但他们依旧严阵以待，于是他又命令所有轻重机枪火力掩护，压制教导团。
敌人的机枪猛烈地向守军阵地射了过来，多路敌人从对面的山包上蜂拥而来，扑向东征军的阵地。
当敌军一冲过那片较为开阔的地带，随后就分散地向守军的阵地同时发起冲锋，后边的敌人如捅破蚁穴似地不断地涌上来。敌人的轻重机枪又在离东征军较近的山头上拼命地射击，东征军的火力一下被压了下来。
刘阳、叶大明的阵地最少被3000人的敌军不断发起轮番攻击，枪声越来越密集，刘阳跟蒋先云分别抓起机枪，对着冲上来的敌人猛扫，突然一颗子弹射来，击中了蒋先云，蒋摇晃了一下，倒了下去。叶大明对着敌阵扔出了几颗手榴弹，腾出另一只手把蒋先云拽了下来，受伤的蒋先云的胸前一大片血渍，面色苍白，嘴唇发黑，撕开衣服一看，肩胛处已被子弹穿了一个孔，殷红的血汩汩地从里边冒出来。
叶大明掏出一条毛巾赶紧塞在伤口处，正想为蒋先云包扎止血，突然看到敌人又蜂拥扑近了阵地，蒋先云一看情况不妙，急忙大喊：“别管我，敌人，敌人快冲上来啦！”叶大明慌忙抡起机枪，猛站起来，“哒哒哒”地向敌人扫了一阵，敌人又退了下去。这时一个卫生兵赶到，帮蒋先云包扎好伤口，准备把蒋背下去，刚站起身，一阵枪弹又打了过来，卫生兵倒在了阵地上。蒋先云昏迷不醒地倒在了牺牲的卫生员身上。这时几个敌军摸上来，抓住蒋先云就往对方阵地上拖，边拖边喊：“这是一个昏迷的军官，跟照片上的很像，100大洋啊！”叶大明正打得火热，回头看见这一幕，端起机关枪就是一顿扫射，三个敌军倒了一个，剩下两个还拼命地往自己阵地上拖蒋先云。叶大明端着机关枪，疯子似地跑过去。两个敌军也疯狂了，端着刺刀冲了上来。叶大明丢下机关枪，拔出手枪“砰砰”地打死两个敌军，这才救下蒋先云。
三
刘阳的机枪一刻也没有停，对着逼近的敌人拼命地开火，枪管都红了，再打下去有炸膛的危险，自己的水壶里没有水了，只好往枪管上撒尿。尿水落在枪管上，冒出“吱吱啦啦”的蒸汽。叶大明的手提机枪已经被对方的手榴弹炸歪了枪口，他只能用步枪射击。他的枪法很准，一枪就是一个敌人，纵使这样，敌人还是一窝蜂地扑来，他只好放下步枪，拼命向敌阵扔手榴弹，正扔得起劲，突然旁边的重机枪哑了，叶大明扭头一看，机枪手的头在机枪上垂了下来。敌人趁着机枪一停，又一次喊叫着冲上来。叶大明扑了过去，把战友一推，抓起机枪又接着打了起来。他的嘴里还喊叫着：“不怕死的来吧！”但嗓音已经沙哑了。
敌人的冲锋暂时被打退了，但是东征军的阵地上，伤亡也很大，刘阳、叶大明的阵地已经牺牲了十几个战友，蒋先云的伤势非常严重，刘阳用水壶给蒋先云喂水，那焦黑的嘴唇动都不会动了。
何应钦指挥的教导一团各处都打得非常激烈，敌人一次次被打退之后，东征军的阵地上也增加了不少伤员和尸体。蒋介石此时才知真正捅破了马蜂窝，他睁圆眼睛，声嘶力竭地命令何应钦不能后退，一定要顶住敌人，一直要坚守到钱大钧团和许济的七旅赶到，战局才可能有转机。
刘志陆此刻也很清醒，他知道要尽快解决教导团，并非易事。如今他们人马如此之少，尚能顽强战斗，如若他们的援军来了，那就更加难对付了。他命令立即采用连环战术，不断地组织进攻梯队，轮番进攻，不给教导团喘息，他暗下决心，要坚决吃掉教导团这支生力军。
而此刻赶来增援的钱大钧，正被林虎下面一个营的援军拦住。他们打打退退，声东击西，钱大钧在山区里彻底被搞迷糊了。林虎命令刘志陆要引诱着钱大钧进入他们的包围圈，不能让钱大钧看出破绽，把他们困死在大山里。
钱大钧此刻万分焦急，他听见的枪声来自四面八方。如果这样下去，钱大钧不仅不能给一团增援，还会陷入新的包围。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农会的干部满脸汗水，一身泥巴地来到了钱大钧的阵地，告之钱大钧：“一团吃紧，他们的阵地已经快被冲垮了，伤亡很多，你们快去救他们。”钱大钧情急地抓住农会干部的胳膊，“他们的位置在何处？”“你们跟着我走，我带你们过去。”农会干部答道。
许济的七旅听到棉湖进攻方向激烈的枪炮声，自知敌人已经放弃和顺集中向棉湖进攻，并和何应钦接上了火，便立即指挥部队火速向棉湖赶过来，钱大钧的教导二团此刻也从左翼渐渐接近了阵地。
至下午两时，东征军的阵地上已尸体横陈，有的阵地学生军已经和敌人发生肉搏，死状千奇百态，惨不忍睹，刘阳的阵地近100人，现在只剩下不到50人，党代表、连长、排长都牺牲了，何应钦命令刘阳代理连长，指挥作战，一定要守住阵地。
在刘志陆的指挥所里，刘志陆再次组织了更大规模的冲锋，他要乘着东征军的援军没到之前彻底拿下何应钦的这个团。林虎听到刘志陆的战情报告，在电话里对刘志陆说：“你看过客家人切年糕吗？大盘年糕横一刀竖一刀，一分为四，你不要让黄埔军聚拢到一块，打散他们，隔开他们，力求全歼黄埔一团，活捉蒋介石。”
刘志陆根据林虎的指令，立即改变了战术，他们不但从正面冲击东征军，还把东征军的阵地分隔包围起来，采用各个击破的战术，东征军面对强敌，顾此失彼，腹背受击，处境愈加危急。
一条小河从山谷缓缓穿过，把东征军和敌人的阵地隔开，小河很浅，能趟水过去。何应钦看到步步进逼的大队敌人，只好把部分队伍撤过小河，掩护蒋介石的临时指挥所撤退。敌人似乎就是冲指挥部而来的，河边的对垒阵势还没摆开，敌人已经蜂拥地冲到河边，准备涉河。蒋介石从指挥所跑出，大声地命令：“开炮！开炮！快向对岸开炮！”但山炮阵地上却噤声敛息。
何应钦跑到炮兵阵地，看见所有炮兵都在那里手忙脚乱地修理大炮。陈诚急出一身大汗，何应钦此刻觉得天都快塌了，敌人近在咫尺，这是炮火最能发挥威力的时候，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坏掉。
“活捉蒋介石！”“活捉蒋介石！”的呐喊声越来越近，蒋介石眼睛血红，他举起战刀，命令所有的侍从操起来复枪准备拼命。就在大家绝望的时候，何应钦疾步走到大炮前，猛拉跑栓，“嘭”的一声，一发炮弹准确地落在渡河的敌军中，这一声炮火让何应钦和所有炮兵都欢呼起来。军官走到第二门山炮前，如法炮制，炮声再次轰鸣。六门山炮奇迹般地轰鸣起来，这一下把渡河的敌人彻底炸飞了。
四
刘阳的部队面对着数倍于己的兵力，并没有被敌人的气势吓倒，而是狠狠打击了来敌。但是被打退的敌人不向后边撤退，而是按照林虎的吩咐，向两边散开，而接着新的梯队又开始了冲锋，更多的敌人从正面扑了过来，刘阳的机枪打得通红，叶大明甩手榴弹把手臂都扔肿了。刘阳大喊：“挡住敌人，不能让敌人冲开缺口，决不能把我们的阵地隔开。”
但由于敌人集中了全部火力，人又太多，还是把刘阳的阵地冲开了缺口。刘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战友倒在敌人的枪口之下，阵地上又牺牲了十余人。剩下的30来个战士让敌人分隔成两边，退到了另一个小山坡。友邻的东征军阵地也一样打得非常惨烈，团部的警卫连、后勤甚至连卫生队、炊事班都投入了战斗序列。何应钦抽出手枪红着眼睛喊：“一定要守住阵地，誓与阵地共存亡。一人打死十人才能死。”
刘阳把十余个兄弟重新安排布置了一下，又从牺牲的战友身上收集手榴弹，准备下一轮的恶战。叶大明则在另一个小山坡上准备着战斗，他自己守在机枪前面，机枪下面是一堆手榴弹，他还命令战友们准备好刺刀，万一敌人冲上阵地，就与敌人肉搏，并叫战士们各人捆好三枚手榴弹，一旦抵挡不住敌人的冲锋，拉响手榴弹冲向敌阵，与敌人同归于尽。
敌人也发疯了，不顾东征军猛烈的炮火，仍然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东征军的阵地压来，刘阳的前方出现了蚁群般的敌人，刚刚集中火力把一群冲到前边的敌人打下去，两边又冒出密密麻麻的敌群，机枪、步枪、手榴弹对着敌群射击和轰炸，但始终无法挡住步步逼近的敌人。
叶大明这边的情形更加危急，足有三四百人的敌军向这个小山坡扑过来，叶大明用机枪猛扫，时不时又扔出一捆手榴弹，敌人倒下了一片，但对方的火力并没有减弱，甚至集中更猛烈的火力向叶大明的阵地射来，敌人乘机又逼近了一步。
叶大明高声大喊：“投弹！投弹！炸死他们。”战士在叶大明的指挥下，同时投出了三批手榴弹，把敌群炸成了几股，最终还是让一小股敌人攻上阵地，身边的战友又有几个中弹倒下，而在叶大明最边的坡上已有十余个敌人龇牙咧嘴地冲了过来，敌军端着枪围住几个学生兵，学生兵眼看阵地失手，随即拉响一捆手榴弹，高呼：“为主义而战的勇士们冲啊！”“轰”的一声冲向了敌群，随着几声巨响，战友与敌人同时倒下。
此刻已经打到了黄昏，刘阳、叶大明坚守的两边阵地仍没失守，他们两处阵地一共只剩下了不足20人的兵力，却被数百敌人里三层外三层紧紧地围在两座小山坡上。
叶大明把阵地上仅有的六个战士召集在一起，他的脸已经被硝烟熏黑了，有两处还被弹片划破，流着血。他看着几个不同程度受伤的战友，简单地布置了一下战斗任务，他本想说点什么，但嗓子已经失音，他们只能用目光交流，那是坚定的，毫无恐惧的目光。当阵地只剩下三个战友时，他把机枪交给了另一个战士，用手榴弹继续向敌阵甩去，没待爆炸，就抱起一捆绑扎好的手榴弹拉响导火索，迎面冲向了敌人，一阵山崩地裂的巨响……至此叶大明的阵地将士全部阵亡。
刘阳的阵地也只剩下七八个人，仍在拼命地抵挡敌人的冲锋，这时刘阳还不知道叶大明已死，待到叶大明的阵地上的子弹“嗖嗖”地射向他的阵地时，他才知道阵地已经失守了，他的心一沉，不禁为叶大明的安全担忧起来，不由得他多想，冲锋的敌人又猛攻上来，刘阳和剩下的战友此刻已经弹尽粮绝，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钱大钧的二团和许济的七旅及时赶到。
钱大钧的二团与敌人一交上火就把另一边的敌人打退了两个山头，钱大钧恼恨地指挥战士们狠狠地打击林虎部的军队，甚至向退后的敌人继续开火。这一下可为黄埔军的一团减轻了正面压力，赢得了时间，许济的七旅从侧翼一上来，敌人即遭到前所未有的火力压制，很快被击退了。刘志陆一看东征援军已到，自知不能再继续围歼，随即命令队伍重新摆好架势，欲抵挡援兵的冲锋，哪知黄埔一团一下跃出阵地与援兵汇合，声势浩大，一下把敌人赶到了和顺一带。
刘阳在叶大明曾经战斗过的阵地，泪雨滂沱，哪里找得到战友的尸体啊，那是一捆手榴弹啊。刘阳大声呼唤着叶大明的名字，周围没有回音，只有阵地上冒着的硝烟。
当天晚上，东征军指挥部准备向和顺敌人营地发起进攻，敌军闻风而逃，不战而退，纷纷向河婆、五华方向逃窜。
棉湖一役打得艰苦、惨烈和悲壮，最终反败为胜，仍击溃敌军近千人，缴获敌人枪支弹药大批，但东征军伤亡惨重，特别是教导团一团，接近三分之一的减员，有的营连过半，个别连队无一生还，许多连长、排长和党代表都在激战中英勇献身。
刘志陆第一次和东征军的黄埔学生军交战，领教了学生军的厉害。刘志陆心有余悸地对林司令说：“那些学生军简直就是不怕死，不要命的，一个教导团的千余人与我们近万人足足对抗了大半天，就是不退，只要他们一退出阵地，我们完全有可能将教导团一举歼灭。而且他们的武器比我们先进很多，重机枪很多，轻机枪每个班都配备一挺。”
林虎托着腮帮一声不吭，他也纳闷东征军为何抵抗得如此顽强？若知如此，当初在和顺一带与敌决战也许取胜更有把握。刘志陆看司令不吱声，难过地接着说：“这一仗，我已伤亡近千兄弟，武器辎重又被东征军缴获不少，而且还有不少军官被敌俘去，团长黄济中也被俘，损失惨重！”林虎突然把脸一沉，厉声地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学生兵也死了不少，这是东征军从开战以来死人最多的一次。棉湖一战，比洪兆麟的新圩、淡水、海丰、汕头历次作战的死人总和还要多，这就是我们的胜利，就是给东征军当头一棒！”
东征军的这一次重大伤亡，确实让右路军总指挥部非常震惊和痛心，而且也确如林虎所说，比东征军从出征一个多月来十余次战斗的死亡总数还要多。苏联顾问在总结中高度赞扬了黄埔学生军，他说这支队伍的确是英勇顽强和非常优秀的，的确可以和苏联最勇敢的红军战士在卫国战争时的情形相媲美，但他不主张这样做，他认为如此打仗太冒险了，太侥幸了。
加伦说：“还好，一团终归没让敌人吓倒冲垮，让两翼增援部队最终赶到击溃了敌人，挽回了战局，逼得敌人退到了河婆、五华一带，这叫反败为胜，不幸中的万幸。”
1925年3月14日，天空阴沉沉的，灰色的云朵一团一团地叠在了一块，不久又淅淅沥沥地飘起了小雨，把山冈淋得湿漉漉的。
在和顺一个叫青圹的小山包上，云集着东征军的全体将士，300多具东征军勇士的遗体在当地农会的协助下集中在这里安葬。
刘阳、小吕、王霞泪流满脸地听蒋介石校长在念悼词，听着听着，王霞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嘤嘤地哭出声来，她一哭，许多战士都难以控制地哭开了。蒋介石此刻也满眼泪花，哽咽着难以往下念，周恩来和加伦将军不停地用手绢擦着湿润的眼睛。
此时雨突然大了起来，战士们头发上的水珠顺着面颊流了下来，又和泪珠汇聚在一块，分不清是水还是泪，300多具英灵被埋在青山翠绿的怀抱里，雨水淋湿了刚刚掘开的新土，新土又被踩踏得一片泥泞。王霞从山上拔起一株野花，含着眼泪把它栽种在只有叶大明帽子的坟茔上，又用脚把土踩实。刘阳、小吕默默地肃立坟前，任由泪水肆意横流，许久，小吕又找来一块小竹片，用匕首刻上：战友叶大明之墓。并把它插进了那堆新土中，对着那块竹片的墓碑又默默地鞠了三鞠躬。
刘阳小声地问：“等我们打完仗，回来能找到大明的墓穴吗？”小吕也怕到时不好找，于是他们又在近处拔来了一棵小松树，种在叶大明的坟墓上。刘阳还是觉得不稳妥，他猫着腰钻进荆棘丛里找来了一块扁平的石头，接过小吕的匕首，又在石头上做了记号，埋进了土里，待一切处理完毕，他们才离开了墓地。
在回来的路上，刘阳说：“无论我们三个人谁还活着，每年清明都要给大明烧香烧纸扫墓，不能让大明兄弟孤单啊！”王霞和小吕都含着眼泪点点头。
掩埋了战友以后，部队正打算向揭阳河婆出发，出发前东征军指挥部却通知各营连与当地农会一起打扫战场，协助掩埋敌军尸体。刘阳一听心里就窝火了，他恼火地喊：“我埋他妈！”他来到叶大明牺牲的地方，对着横竖直躺的敌军尸体又踹又踢，一边踢一边骂：“逆贼死鬼，我不让你们暴尸荒野，任由狼撕狗咬已够情义了，还他妈的要埋你们。”刘阳骂完就对士兵吼了声：“拿汽油来浇上，我一把火把他们烧掉省事！”
正当刘阳他们架起柴禾准备焚烧敌尸时，恰逢蒋介石、周恩来、何应钦等指挥官巡视到此，见此情景周恩来沉下脸来问：“这是谁的主意？”刘阳站了出来立正低声应了句：“我。”何应钦团长赶忙对蒋介石、周恩来介绍说：“带着200人对付敌军3000人的，就是这位刘阳同志，他和叶大明分守两座山头，叶大明所部全部阵亡，刘阳全连仅剩六人生还。”
蒋介石赞许地点点头，许久才拍着刘阳的肩膀沉重地说：“同志们的心情我理解，革命胜利之后我们一定要在这山上建座纪念碑，让国人永远记住那些为主义而战的将士们。”刘阳对蒋介石敬礼。周恩来缓下口气，随手从一个士兵手中拿过一把铁镐挖起坑来，他一边挖一边说：“国民革命军讲人道主义，让他们入土为安吧。”刘阳赶忙从周恩来手中抢过铁镐，和战士们挖了几个深坑，把敌兵的尸首一一掩埋了。
刘阳在埋葬敌人的土包前抽着烟，看着不久前还硝烟弥漫的战场，此刻只有弹坑和黑色的血迹，以及被炸毁的枪支残骸。他不禁在心里说：“前路漫漫，大明兄，一路走好，等着我们凯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