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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男人背后的女人

沈春雪知难而退;朱小玲患得患失;李芬内外交困凌晨睡觉,中午起床,这是沈春雪有了男人后养成的生活习惯。

像往常一样,她开始下午出门逛街。外面风和日丽,一切跟平常没有什么两样。但沈春雪绝对没有想到,她那一直备受推崇的“忍”功,会在今天走到崩溃的边缘。

事情发生得突然,也很简单。沈春雪下了出租车,然后就看到了王志远一家,他们正坐在一家餐馆里吃东西。王志远面对门口坐着,却一直没有发现她就站在外面。他看着自己的儿子,脸上只有一个父亲的满足和柔情。

沈春雪木立良久,直到全身渐渐变冷。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哀。有人说,幸福的女人是可以看得出来的,假如不用很现实地考虑将来的问题,沈春雪认为自己也算是一个幸福的小女人。她跟王志远在一起已经有两年了,这种偷偷摸摸过日子的两年,跟平常夫妻吵吵闹闹过日子的两年,在感觉上还是有那么一点不一样的。

首先,这种不一样的感觉来自于时间的稀缺性。既然是偷偷摸摸过日子,时间方面肯定不那么自由,沈春雪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无聊的等待状态。但只要想到这个世上有多少做老婆的照样在家里把自己等成了怨妇,沈春雪就觉得自己实在不算吃亏。其次,这种不一样的感觉来自于感情的纯粹。由于避免了柴米夫妻之间那种一地鸡毛的生活闹剧,情人的浪漫与偷情的刺激倒在一定程度上成了他们这种不正常生活的常态。

但她的幸福再多,也不过是从别人手中偷来的一点点碎片。她只是一个可耻的小偷而已。

这不期而遇的一刹那,突然让一直一厢情愿蒙蔽自己的沈春雪看清了一个事实:她的幸福是不完整的,她的未来也是岌岌可危的。沈春雪摇着头,慢慢地往后退。她觉得她的生活就像是电视里的狗血剧,反正到了最后,无论爱得怎么死去活来,那个出轨的男主角还是要回归家庭的。

眼泪不受控制地越流越多,沈春雪已看不清楚面前的任何东西——那些街道,那些人流,那些高楼,此刻都被泪水泡湿了,充满了咸涩的味道,仿佛这就是一座正下着泪雨的城市。

王志远感觉到了什么,眼光掠过门口。他看到了正在倒退着走出他的视线的沈春雪,脸上的表情突然震动了一下。但是这个经历过各种场面的男人太能够装了,脸上一下子恢复平静,眼神也变得漠然,仿佛沈春雪在他眼里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沈春雪擦了擦眼泪,带着一颗被深深刺痛了的心转身走开。

过了一会儿,她的手机响了,打电话的正是王志远,问她人在哪里。

沈春雪知道他肯定是找了个借口出来的,于是赶紧说:“我没事,你不用来安慰我。”王志远说:“宝贝,对不起啊,我不该带着他们到这里来。”沈春雪说:“是我不该来。”不等王志远再说什么,她又说:“老……我会好好的,你别担心,你还是去陪他们吧。”沈春雪叫他老公早就叫顺口了,但今天这种情形突然让她意识到,自己或许根本就没有资格这样叫。

但没有走多远,她又转身回来了,躲在一个街角看着。王志远是与他的老婆一起牵着儿子的手出来的,这情形几乎让沈春雪的眼睛受不了。她这才更加看清了一个事实,原来对于这个家庭来说,她确确实实是多余的。

这是沈春雪第一次见到王志远的老婆。或许是因为对婚姻没有了信心,她不怎么注意打扮,脸上也有些未老先衰的痕迹。同样身为女人,沈春雪看得到她业已枯萎的心境,也想得到自己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她的脸越来越灰暗起来。

王志远把儿子哄上了车,他老婆站在街边接了个电话,板着脸对他说了句什么,王志远好脾气地笑着回应——就在这一瞬间,沈春雪的大脑轰然作响,仿佛爆炸成了无数碎片。她曾经以为她可以为这个男人忍受寂寞,可以为他放弃自己,但在这一刻,她所有的信念都被他投给另一个女人的微笑瓦解得灰飞烟灭。

沈春雪一个人站了半天,看着王志远驾车远去,仿佛看到幸福的马车已经驶离了她的世界,而她却永远也不可能是那上面的乘客。

朱小玲心里不安的时候,不停购物就是她克服恐惧的唯一方法。但今天一个人逛名牌专卖店时,她却对各种琳琅满目的商品提不起多少兴趣。她很清楚要得到这一切根源于什么——如果她的信用卡被停用,那么她的灰姑娘神话也就此破灭了。

这种担忧并非空穴来风。这之前,她刚好碰到了一位仅有一面之缘的阔太,但这位阔太显然认出了麻雀变凤凰的她。她毫不掩饰对她的怀疑,好像她一个人出现在这里肯定是在做见不得人的事情。

朱小玲的猜测很正确,不一会儿,她的电话就响了,欧阳文俊在电话里开玩笑问:“小嫂子,在忙什么呢?”此人是康嘉南公司的财务总监,也是康嘉南的死党。朱小玲勉强笑着说:“还能忙什么,忙着打发时间混日子呗!”欧阳文俊说:“我们康总还不至于让你这么绝望吧?”

朱小玲一听这话就隐约明白了,知道是那位阔太告了她的状,而康嘉南自己不好意思问,派他来打探情况。

欧阳文俊说:“不说话那就是默认了。嗨,真没想到咱们康总竟然这么没劲,连小嫂子一点小小的要求都满足不了……”朱小玲说:“你什么意思?”欧阳文俊说:“别误会,没什么意思,就是开个玩笑。对了,听说你一个人在外面,怎么也不找个人陪陪你?”

朱小玲没有心情再跟他掺和下去,单刀直入问:“嘉南在你旁边是不是?”欧阳文俊愣了一下说:“没有……没有,我就是没事想逗逗小嫂子。”朱小玲对着手机喊:“你告诉嘉南,他要是鬼鬼祟祟躲在后面疑神疑鬼,又不敢自己出来问,我哪天就偷个人给他瞧瞧。”

生气归生气,事后她赶紧打沈春雪的电话,可电话通了却一直没人接,她不得不又接着找李芬。李芬接了电话,但很不耐烦地拒绝过来陪她闲逛。

朱小玲气得真想把手机摔出去。她不知道自己最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很多时候,她只是感到自己生活在没有人烟的高山上,周围的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她烦闷得动不动就想发一顿脾气。前几天还跟沈春雪谈论过自己的担心:“最近不知怎么搞的,我觉得自己就像个魔鬼,总是控制不了自己乱发脾气。你说,我是不是提前进入更年期了?”沈春雪失笑:“更年期?亏你想得出,我看你还是那块心病没去掉。康嘉南一天不跟你结婚,你就一天也放不下心。我说呀,这就是钱再多也买不来安全感。”

也许沈春雪说得对,在这个白马王子与灰姑娘的同居故事里,朱小玲就是怎么也谈不上安全感。康嘉南那么优秀,为什么偏偏会找她?既然他愿意向所有人承认她就是他的女人,为什么不跟她登记注册?朱小玲自认那么卑下,所以她在康嘉南的这份爱里只找到了一种不堪承受的压力。

朱小玲时不时发发火还算是小事,康嘉南绝对想不到她还会动不动爆粗口,大声地在她的好姊妹面前骂娘。对她突然撕掉了淑女伪装的事,沈春雪与李芬的反应不一。沈春雪说她这是自暴自弃,李芬则说她是回归了真我。朱小玲看着李芬想,真我个屁呀,你要是走到这一步,说不定早就崩溃了。

对,崩溃,就是这个让人吐血的词。这是朱小玲锦衣玉食的生活中总能够感受到的情绪。她不能明白,为什么康嘉南把她变成了他的女人之后,却又不肯与她分享他感情世界中的任何东西。

从表面上来看,康嘉南确实是个很称职的“丈夫”,他尽量不让工作干扰到他们的生活,尽量抽出时间来陪她吃晚饭,尽量对她的无理报以宽容的微笑。但朱小玲就是快乐不起,因为他们通向对方的感情通道是关闭着的,她只能一个人在黑暗中没头没脑地撞墙。朱小玲越来越觉得,她的生活已经被一片乌云笼罩着,迎接她的很可能就是一场无法避免的狂风暴雨。那时候,一阵雨打风吹过去之后,她的幸福还在不在呢?

朱小玲有可能不理解康嘉南这个人,但她理解了他的冷酷。她这样没名没分跟着他,直接导致她的父母对她充满了失望,而他还信誓旦旦安慰她,这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只要他们自己过得好就可以了。话是说得没错,可是她朱小玲也没有从他那里得到过什么可以信赖的力量。他把她这样一个小女人置身于亲情与爱情角力的漩涡中而不顾,怎么还能那样若无其事地卖弄他的幸福生活哲学?

她不知道康嘉南还能容忍她多久,特别是当她自己也觉得做得过分的时候。不管自觉还是不自觉,生活,越来越让一个女人学会看清现实。哪怕是她这样一个很在乎恋爱感觉的女人,也宁愿坐在镀金的马桶上悲伤,不愿意像李芬那样过捉襟见肘的生活。

李芬一个人身处闹市,脸上却是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因为她最近比较烦:首先,林海涛不再给她生活费,这也就意味着她得准备自力更生;其次,她对家里人已经到了真的没法忍受下去的地步——就在刚才,她为胖子那个混蛋在街头打人闯祸买了单,而胖子居然还怪她来迟了,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李芬对回家彻底失去了欲望,一个人在大街上游荡。可眼看天色已晚,她还是不由自主回到了出租屋附近。她一边嘀咕着告诉自己不应该回家,一边拿起手机打电话。

电话通了,李芬问:“阿涛,你在哪里?”那边的林海涛声音怪怪地说:“什么事?”李芬说:“这几个月的生活费……什么时候拿过来?”由于明知事情没有希望,她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欠骂。林海涛果然骂她:“你想死啊?怎么用自己的手机,外面找个电话……”没等李芬再说什么,林海涛就把电话挂了。

李芬赶紧找了部电话,可林海涛的手机却在占线状态。她不相信这么快就有人打进去了,另外再换了一部,结果还是占线。李芬心想,看来我天生就是个倒霉蛋,要不算命的怎么说我只有几钱命呢!这样一想,李芬就灰心了,放下电话直接回家。

开了门,李母和胖子各自坐在沙发一端,双手叠抱在胸前,面无表情盯着电视。李芬不用问也知道,母子俩刚才肯定又为什么事吵过架了。

李母有些显胖,她旁边的胖子当然比她更胖,两人都是勤动嘴懒动手的人物。见李芬进来,李母捅捅胖子:“胖子,做饭哪,去给你妹打个下手。”胖子一脸洞若观火的冷笑:“要去你去,我一走你还不换台?!”李母没法,于是瞪李芬一眼:“还愣着干嘛,成心想饿死你妈这条老命?”

李芬不敢接腔,知道一开口就会惹鬼上身。李母和胖子都恨她没本事找个有钱的男人,找了个下流角色还拴不牢他。她走进厨房时却愣住了。厨房里一片狼藉,用脏的碗盘堆得东倒西歪。出门前都是洗干净控过水的,这会儿又乱得不像样。

厨房里的油烟味儿很浓,一阵异样的感觉袭上心头,她不由跪在地上捂着嘴呕吐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直起身摸了摸额头,暗想自己是不是走了一天的路累病了。接着,她推开厨房的小窗户,掏出手机打林海涛的电话。打了好几次,林海涛总算还是接了。

李芬说要林海涛回来吃饭,林海涛却突然大怒:“吃饭?你一家人都吃死算了!我什么时候成了自己家的客人?就算是客人,进了门连声招呼也不打,连杯水也不给喝。姓李的,你们做得也太绝了。”

李芬不明白他干嘛这样发火。林海涛说:“你当然会装。有事你不跟我直说,采取这种报复手段,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我怎么就看不出你原来是这种人呢?”

李芬突然想笑,他现在后悔了?想甩掉她这个包袱了吗?在她还来不及控制自己之前,一声冷笑就从她嘴里送了出来。

林海涛在那边大吼:“你还有脸笑?”李芬连忙否认说:“你听错了,我没笑。”但林海涛火气很大,在那里不停地骂她。李芬只得说:“你先过来再骂,好不好?”林海涛说:“我现在没时间跟你乱扯,过不过去是我自己的事。老子在外面辛苦挣钱养一群不相干的人,回家还要受气,这是什么破事!”

林海涛咔嚓一声挂了电话,李芬只好举着手机出神。李母这时走进来说:“怎么,咱家大姑爷不肯赏脸来吃口饭?”李芬小心翼翼问:“妈,阿涛是不是今天回来过?”李母立刻破口大骂:“这个人渣,还有脸回来。几个月都没拿生活费了,还敢大模大样坐在这里。胖子今天没打死他,算他运气好!”

李芬大吃一惊说:“什么?大哥打了阿涛?!”李母冷笑:“你大惊小怪干什么,几巴掌能拍死他啊?”李芬说不出话来,只是口吃似的说:“你们……你们……”

胖子一直嫌林海涛没给她买房是占了他们全家的便宜,所以逮着林海涛就问什么时候买房子,弄得林海涛现在很少再敢到这里来。好不容易来一趟,胖子竟然还打他!

李芬半天还没把话说出来,李母不耐烦了,冷冷地说:“你看看你,就像个受气包,别人不欺负你还欺负谁?”然后屁股一拍,自顾自走了。

沈春雪回到家里就开始收拾东西。这两年走过的日日夜夜,沈春雪也曾经思考过她与王志远的种种结局。在所有的结局之中,这大概是最现实的一种了。在爱情还没走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也该多留给彼此一些美丽的回忆。

她先是把自己的东西都塞进了旅行袋,但很快又都掏了出来,开始尽量往里边放那些与她和王志远有关的私人物品。当她发现旅行袋装不下这么多东西时,很快就收拾不下去了。这个家里关着太多回忆,是一个完整的整体,拿走任何一样都会破坏它曾经的美好。

最后,她的旅行袋里什么也没有塞进去。

这里的东西,已经不属于她,因此她拿不走。沈春雪在这有限的空间里游荡着,触目都是王志远留下的东西。他的呼吸,他的气味,他的汗液,他的声音,几乎充斥着每一个角落。从这一刻开始,沈春雪在走与不走之间煎熬着,她一时觉得自己的决定有点可笑,一时又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伟大的事。就像有些人说的,放弃并不比坚持更容易。如果离开这里,肯定是痛苦的,但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也是一种痛苦。不同的是,前者的痛苦里还有点值得安慰的成分,后者的痛苦就仅仅是一种完完全全的痛苦。

沈春雪停下走动的脚步,抚摸着客厅里的沙发,她似乎还能看到那上面弥漫着的温馨气息。

她与王志远的第一次,就是在这张沙发上发生的。那时候,因为他们年龄上的差异,王志远还一直叫着她小丫头。她躺在那里,王志远小心翼翼脱去她的衣物,她修长的双腿呈现出优美而柔润的线条,从未被男人染指过的身体细腻无尘,像一朵含苞待放的雨中玫瑰。王志远的双手一直在她的身体上下游走,在她的胸部、腹部和腿部不时逗留。这是一个熟知女人的男人,这是一双熟知女人的充满魔力的手,让从未体会过什么是男欢女爱的沈春雪意乱神迷,让她嘴里的呻吟像是出自遥远天界的仙乐。王志远更是情难自禁,嘴里不停地呢喃:“宝贝,你真是我永远的宝贝。”自那晚开始,王志远不再叫她小丫头,宝贝这个昵称成了沈春雪唯一的代名词。

事后,王志远看到了沙发上朵朵鲜艳的落红。一开始他有些不知所措,然后才抱紧她用感动得哽咽的声音说:“你给我的东西太珍贵了,我这辈子都会无法安心。”

沈春雪相信王志远那一刻的真心。到现在依然相信,因为他真的还不了这份亏欠。王志远当然知道她那时还是处女之身,但亲手把一个女孩变成了女人,对他那样的男人来说,心里不是没有罪恶感的。

沈春雪想,一个男人,他能给你一分钟的真心,那也是真心。王志远也许不是个好丈夫,但确实是个好情人。当然,他也算得上是个好父亲吧。正是这父亲的身份,刺痛了她的神经。她沈春雪就算再无耻,也不可能去跟一个小孩子争他的父亲吧。从小就缺少父爱的沈春雪,太知道那种没有父亲的日子的滋味了。

回到卧室后,沈春雪默默摘下墙壁上的结婚照,放在那张双人床上。照片里的沈春雪穿着白色婚纱,王志远双手搂着她的腰,两人眼睛对眼睛看着彼此。

沈春雪想,偷来的锣鼓敲不得,就算我们把该走的程序都走了,又有什么用呢?王志远还是她的假冒伪劣丈夫,她还是王志远背后见不得光的女人。

沈春雪的这些想法可以用一句简单的话来解释:她跟王志远是登记结婚了的,不过结婚证上的王志远不叫王志远,叫王士元。王志远用虚假身份跟她在异地登记,这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秘密。所以,在法律效力上,沈春雪那一套婚姻程序也形同虚设——尽管她的卧室墙头挂着巨大的婚纱照,床头柜里放着红色的结婚证书。

沈春雪微笑着把一个吻留在照片中的王志远的唇上。王志远,是她从另外一个女人那里偷来的,他们之间的一切也都是偷来的。想通了,也就没有理由留恋了。

李芬把自己关在漆黑的房间里打林海涛的电话。林海涛见是她的电话,怎么也不肯接。李芬觉得胸口很闷,在黑暗中如坐针毡。一直等到后半夜,客厅里才安静下来。她偷偷溜出门,找到打公用电话的地方。林海涛接了电话,但那边吵得很。

林海涛有些不耐烦地问:“你找谁?”李芬正想说话,听到旁边有人说:“谁这么讨厌,正玩得高兴呢!林老板,别理它,我们接着玩……”李芬知道林海涛就在外面拈花惹草,生硬地说:“阿涛,是我……”林海涛说:“是你?你等一下……”他一到安静的地方就问:“你现在在哪里?用谁的电话?跟谁在一起?”

李芬被问住了。林海涛是在怀疑她,难怪没有立即挂电话。林海涛就如世上所有的男人一样,尽管自己不忠于任何女人,却非常在意任何女人对他的不忠。不过,李芬觉得他这种反应也算是正常的,因为她在林海涛心中的形象确实不那么纯洁。

李芬说:“阿涛,你别疑神疑鬼,我在外面打的电话,用我的手机你又不肯接……”林海涛显然不想听,一口打断她:“你少给我废话。叫个人来听电话!”

李芬有点生气。林海涛一犯疑心病,逻辑就乱七八糟。如果公话老板刚好是个男人,自己要不要以死证明清白?但她只是苦笑着捂住话筒,向正在看电视的老板娘求助。那个女人接过电话,冷淡地说了几个字,又坐回去看她的电视去了。

林海涛显然满意了,这才问她这么晚打电话有什么事。李芬说:“阿涛,今天大哥打了你,我真的不知情。不是我要他这样做的,我对你已经没有别的要求……”

林海涛沉默了一下,然后吼叫着说:“姓李的,问问你自己,你有资格要求我什么吗?”然后挂断电话关了机。

这就意味着他们的关系不能再走下去了吗?李芬有些麻木地想。她想起自己跟林海涛那不堪回首的相识,很后悔自己居然选择了过这种没有自尊的生活。如果她跟林海涛之间是平等的,那么所有的事情也许会有一个看上去不错的结局,就算赶不上朱小玲,至少也能够和沈春雪比一比吧?可是李芬又想,她当时也没有太多的选择啊!在那样的环境只能做那样的选择,就好像她倒霉的命运一样,这也不是她自己能够左右的。

走在城中村阴暗而脏乱的巷子里,李芬恨不得有个人跑过来把她打劫了。这样的话,她还可以名正言顺尖叫两声。这样憋屈地活着,她不知道如何可怜自己。难道就因为她有那样一个家庭,因为她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林海涛就可以这样对她为所欲为?这不公平,这不公平!李芬在心里嚷。她的心思很快就远离了林海涛身上,想到了朱小玲与沈春雪。康嘉南和王志远这样的好男人,为什么她就碰不到?

她曾经当着她们的面抱怨过:“都是男人,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老实跟你们说,我有时真的恨死你们家那俩男人了。”林海涛虽然对她不好,她也没有太多不满。可是她对康嘉南看不过去,对王志远看不过去,因为他们是另一个跟她毫不相干的林海涛,她永远也得不到的林海涛。每当想到这一点,她的心里便充满一股恨意。

夜风中夹杂着难闻的气味,那是垃圾开始腐烂的迹象。由于管理落后,这里的垃圾总是清理不及时。李芬站在那里享受这气味,竟有一种自虐般的满足。直到有了呕吐的感觉,她才不得不离开。她有气无力摸黑爬上楼,就着楼道的微光,把钥匙小心地插进锁眼。但意外的是,钥匙根本就转不动。

李芬怎么也想不通,门怎么会从里面反锁了。

蓝戈圣菲是这个城市西海岸的高端纯别墅区,依山靠海,全是欧洲庄园风格建筑。朱小玲的家就是其中的一栋独立别墅,坐落于半山坡上。

此刻,朱小玲坐在别墅的花园露台上,静静地看着外面的夜色。康嘉南默默走过来,从她身后抱紧她。朱小玲微微抗拒了一下,康嘉南立刻将她抱得更紧,她便没有再挣扎。

康嘉南说:“你最近好像总有心事。”朱小玲说:“这不好吗?只有一个成熟稳重的女人,才配得上你啊。”康嘉南摇头说:“其实我只想要你快乐些,如果跟我在一起让你觉得心事重重,只能证明我是个失败的男人。”

朱小玲说:“两个人的生活,一个人快乐就够了吗?在你心里,我还是那个什么也不懂的乡下丫头,你以为把我关在你的世界里,却不让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让我分担你的心事,我就一定是快乐的。我就是金丝笼里的一只鸟,随你有空就来逗逗我,取笑我,你转身走开时我就什么也不能跟你亲近。如果这样,我们在一起算什么?”

康嘉南一时哑口无言,他没想到朱小玲是这样看待他们之间的关系。难道他遇上她,真的只是一场错误?他觉得既然上天安排他们相逢,就没有理由不让他们守住幸福的。尤其是朱小玲,她为什么就不能安心地享受这一切呢?

朱小玲问:“嘉南,你真的爱过我吗?”康嘉南说:“我……当然爱你,所以才想要跟你在一起。如果你认为我这种爱是错误的,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对的。”

朱小玲被问住了。也许康嘉南对她是真心的,可是她还是不太明白,什么都不缺的康嘉南为何会选择她?康嘉南看出她眼里的疑问,自嘲地说:“你看得到的我也许很不错,可是看不到的我却一点也不好,甚至可以说充满了缺憾。那是一个最需要你这样的女人来呵护的我。”

朱小玲听他这样说,心里有一些温暖和感动。康嘉南在人前很少表露感情,更多的时候是一个善于封闭自己的人。他的精致打扮,他的举手投足,都是在商场上训练出来的。或许,他的感情真的如他自己曾经说的不知道如何释放,所以也就给人一种冷漠无情的错觉。

见她不说话,康嘉南笑了笑又说:“你老是一个呆着,肯定会闷的,还是让你爸妈过来陪你住些日子吧!”朱小玲明知故问:“他们会过来吗?”康嘉南说:“我会亲自打电话给他们,你自己也打电话劝劝?”

朱小玲的父母不过来住是有原因的。他们曾经来过一次,想见见康嘉南的父母,朱小玲只好老实告诉他们,她跟康嘉南没有真正结婚,康家还没人来看过她,也拒绝她登门拜访。她的父母听她这样说,第二天便回去了。自那以后,无论怎么说,他们都不肯再来。

朱小玲懒得跟康嘉南解释这些,只是勉强笑了笑:“他们不来就算了,反正我也习惯了。”康嘉南说:“小玲,你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你要相信我,我对你真的是真心的。”

朱小玲突然生气地吼起来:“你让我没名没分跟着你过日子,你叫我怎么相信我们会有多幸福?”康嘉南起初被她吓了一跳,然后又用同样的说词劝她:“结婚只是个形式,幸不幸福跟这些没有关系。两个人只要住在一起开心,又何必在乎那张纸存不存在呢?”

朱小玲无言冷笑。康嘉南已经被她纠缠得有些无奈,带着点情绪说:“那你说吧,究竟要我怎么做你才会放心?”朱小玲想也没想说:“不怕告诉你,我对爱这种东西已经没有感觉,结不结婚也不在乎。你要想让我放心,最好还是给我一笔钱,这样既简单又不用伤脑筋。”

话一出口,朱小玲自己都吓了一跳。这话她事先没有想过,却又好像已经藏在她心中太久,自然而然就说出来了。

康嘉南像是被谁打了一棍,脸上的表情顿时有些难看。

客厅里的电话响起来时,沈春雪以为是王志远打来的,接过之后才知道不是——李芬竟然这么晚跑到她家里来了。

李芬被关在门外,第一个想到的投奔对象就是沈春雪。每次来到沈春雪住的花园小区,她常常会对王志远居然肯花钱为沈春雪租这么贵的房子而感到有些嫉妒。说到底,女人在女人心目中的地位,都是由男人的成就决定的,李芬一直觉得沈春雪和朱小玲都看不起自己。

沈春雪开了门,发现才几天不见面,李芬似乎又憔悴了不少。她知道李芬的家人对她不怎么好,林海涛对她也不怎么好,有心想安慰两句,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李芬喝着饮料说:“我跟家里人吵架了,我那日子真没法过了。”沈春雪拍拍她的手:“吵架也不是什么坏事,大家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憋坏身子好。”

沈春雪跟了王志远这两年,从来没有吵过架,没有红过脸,他太宠她了,从来不会对她发脾气。王志远经常说,他有一个小儿子,也有一个大女儿,这话听上去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李芬本想反驳,却觉得心里一阵反胃,只好捂着嘴跑进卫生间,把刚喝下去的饮料都吐了出来。

李芬擦了擦嘴,看到沈春雪站在外面看着她。她不好意思解释:“最近老是想吐,也许身体出什么问题了。”沈春雪问:“有多久了?”李芬说:“这几天都有,可是今天好像特别厉害。”沈春雪不太肯定地答:“你可能是有了。”李芬没听明白:“什么有了?”

沈春雪说:“你去医院看看,要不自己测试一下。你好像是怀上孩子了。”李芬一下子坐倒在马桶上,过了半天才说:“这绝对不可能。”林海涛虽然天天做梦都盼着抱儿子,可是她总是背着他采取了措施。

沈春雪觉得她的反应很奇怪,说:“有了孩子,说不定林海涛会对你好一点。”

李芬抬眼看她,然后又低头。林海涛当然会对她好一点,这还用得着说吗?可是事情有那么简单就好了。李芬甚至还有点愤恨,凭什么你沈春雪和朱小玲都没有孩子,还是一样被男人宠着,到了我这里就得拿孩子当筹码邀宠?

沈春雪还没听清她在嘀咕些什么,电话又来了。她用最快的速度拿起听筒。王志远在电话里问她有没有事,要不要他过来陪陪她。

沈春雪想了想,小声说:“有小芬在这里陪我呢!你就别来了,免得那边又要盘问半天。”王志远笑着说:“宝贝你这么疼我,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哪!”停了一下又小声说,“真对不起啊,宝贝,今天是我欠你的,有机会一定加倍补偿。”沈春雪说:“我真的没事,你别担心了,早点休息吧。”想到要离开这个男人,她觉得再说下去很困难,赶紧挂断电话。

李芬看着她,然后低下头。王志远不能在这里过夜,所以只要有一点见面的机会,对他们来说都是宝贵的。沈春雪明白她在想什么,可是此刻她已经心乱如麻,所以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释。

康嘉南一直没有回卧室,把朱小玲一个人留在这里。她捧着头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觉得实在忍受不下去,于是站起来往落地玻璃窗那里走。

握着窗帘,朱小玲觉得手中终于有了一种沉甸甸的安全感。窗外的夜空是那种晴朗的淡蓝色,点缀着几颗寥落的星星。别墅区高低起伏的山坡上遍地都是灯火,在那里不知疲倦地闪耀着。

朱小玲知道,平时任她怎么猜疑,怎么小心眼,康嘉南都不会在意,但因为今晚提到了钱,康嘉南看来是真的生气了。男人,尤其是有钱的男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女人爱的是他的钱。像她这样出身低微又没有什么本事的乡下丫头,能够碰到个钻石王老五肯要自己就已经是一步登天了,怎么还能这样贪心?生气的康嘉南会对她采取什么行动,这是朱小玲没法想象的事情。朱小玲不是个喜欢思考的女人,可是她的心思此刻都在揣测着康嘉南的下一步行动。

在窗前不知道站了多久,再看看时间,才两点多钟,而她觉得已经过了一个世纪。她看着卧室的门,希望康嘉南此刻就站在外面准备进来。但那扇门就像一堵墙,没有一丝动静。朱小玲觉得这扇门不仅挡在她与康嘉南的身体之间,也好像挡在了他们的心里。

这样想着,朱小玲常犯的头痛病又发作了。她终于打开门,假装下楼去客厅里找水喝。客厅的角落开着一盏照明灯,除此之外空无一人。她心里又难过又沮丧,站在客厅里发了一阵呆,然后轻轻打开客房的门。

康嘉南一动不动睡在这里,整个房间安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看着那具在黑暗中沉睡的雕像,朱小玲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她有些不甘地想,难道是我做错了吗?我只不过是想让自己有一点安全感,哪怕这是用钱买到的!

关灯睡觉前,沈春雪还是告诉李芬自己有离开王志远的想法,李芬沉默半晌,突然说起了别的事情:“当初月姐带了那么多人出来,要说命最好的只有小玲。”

李芬的话让沈春雪也陷入了沉默。月姐是她们的同乡,曾在这个城市开过发廊,每年都要从家乡带一些女孩到这里来做洗头妹。那一年,沈春雪、朱小玲和李芬被月姐挑中,第一次坐火车来到这个城市。发廊里有个叫阿苴的同乡,对她们很不友好,她们在这个城市的第一个夜晚,就是打地铺挤在一张凉席上。就像今晚一样,她们也睡不着,不过却是因为对未知的一切充满好奇和憧憬。

李芬叹了口气又说:“其实你的运气也不错,王志远最先把你带走,他好像真的很爱你……”

沈春雪在黑暗中笑了。她跟王志远第一次见面就有故事发生,这是谁也想不到的。王志远下车走向发廊的时候,刚好被沈春雪看到,她赶忙拉开了玻璃门,但阿苴怪她抢了她的生意,用力把她往后拉。沈春雪当时没有防备,差点摔在地上。

王志远看到了这一幕,觉得沈春雪有些可怜,多看了她两眼。阿苴给王志远洗头,向他推销楼上的按摩服务,王志远闭口不答。阿苴识趣,积极性也就不太高了。阿苴是个惹人厌的家伙,看到沈春雪规规矩矩站在一边,故意取笑她说:“土包子出笼,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当时沈春雪穿得比较土气,被羞得满脸通红。

这一切都让王志远看在眼里,他没有说什么,结了账就走了。但谁也没有想到,过了不久他却去而复返,指着沈春雪要她陪他出去。才刚来就被客人点名出台,这让月姐和阿苴都很意外。

沈春雪被王志远稀里糊涂带走,剩下的人就大眼瞪小眼。但更让她们弄不懂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沈春雪不到黄昏就给送回来,从里到外都是焕然一新。

在月姐的追问下,沈春雪赧然说,他们先去了大商店买衣服。然后呢?月姐问。去了大餐厅吃东西,沈春雪说。然后呢?月姐又问。然后回来了,沈春雪回答。月姐见问不到想要的答案,赤裸裸就自己说了:“他没说要你做那种事?”沈春雪先是一怔,接着就明白了,脸上的羞涩被愤怒取代:“我不是来卖身的。”月姐也变脸冷笑:“人家交了订金,由得了你吗?”

沈春雪性子柔顺是不错,但那得看有没有触动了她的底线。她把衣服整整齐齐叠在那里,打算第二天都还给王志远。但王志远并没有来,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也没有出现,仿佛他做为一个打抱不平的男人的责任已经尽到,其他的事情就靠沈春雪自己解决了。

那段时间给了沈春雪太多的思考余地,尤其是朱小玲被一个满脑肥肠的李老板动手动脚乱来后,她突然觉得王志远那样的男人还是让人放心的。那半天的时间里,王志远没有动过她一下。

王志远既长得高大儒雅,又具备成功男人中难得一见的正义,沈春雪对他的好感与日俱增。而且,年幼失父的沈春雪,骨子里其实也有一份恋父情结。当他再次出现时,沈春雪的一颗芳心很容易就被他打动。后来她才知道,王志远给她买衣服时,也顺手给他老婆买了。这个顺水人情让他老婆起了疑心,常常打电话查岗,王志远便没有敢“顶风作案”。

王志远每次来,都只点沈春雪的台,常常带她出去游山玩水,但对她并没有什么非分的逾越之举。沈春雪很喜欢看书,王志远甚至一度想过要送她去学校深造,但很快因为一件事,促使王志远有了“金屋藏娇”的行动。

那一次,王志远和沈春雪一起坐摩天轮,当他们来到高空时,沈春雪突然因为恐慌变得坐立不安,王志远就把她搂在怀里,然后情不自禁强吻了她。沈春雪想也不想,就给了他一巴掌。

就是这一巴掌,让王志远下了决心要“娶”沈春雪。他不想委屈她,用化名在异地跟她注册结婚。但因为动用一大笔资金给沈春雪买房肯定无法瞒过他老婆,就暂时租了一套房子。从某种意义上,他成了背负重婚罪的人。但这两年的时光,他们过得比一般人都要好。

李芬幽幽地追问:“你为什么想要离开他?你们看上去那么幸福!”她跟林海涛从认识到相处,一切都是那样的不堪,而就算她对他没有太多感情,她还是没有想过离开这个男人。

沈春雪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一种成全吧。我想,幸福并不都是对的,尤其这对另外一个女人是种伤害的时候……”

李芬好像明白了什么,可还是忍不住说:“我觉得你离开他很傻。而且我看得出来,你还爱着他,如果你恨他要离开他,我可以理解,可你根本就不恨他。”

沈春雪想,王志远是个犯了错的男人,但也是个让人恨不起来的男人。有些时候,男人在女人心里就像是一个大孩子,不管是好孩子还是坏孩子,女人对他的一切总会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我想我爱他,所以应该离开他。”沈春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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