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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上卷六(1)

科马耶街是穿越一座座花园而开辟的一条新街。它通向巴克街,就在接近巴克街的好长一段距离,那些花园隐藏在一些具有保护作用的高房子的门面后头。这些高房子可通车辆的大门偶然敞开着,路人惊异的目光便可好奇地投向不可企及、神秘莫测的深宅大院,投向私人邸宅花园。那些花园后面还有其他花园:部长们和外交使团官邸花园、佛图尼奥花园。它们都受到小心翼翼的保护,但有时站在邻近最现代化的住宅窗口,可以享受昂贵的特权,俯视这些花园。

客厅的两个窗户、图书室的窗户,还有母亲的卧室和我的卧室的窗户,都朝向这些令人赞叹的花园中的一个。那座花园与我们仅一街之隔,而那条街只有一边盖有房屋,另一边即房屋对面,仅有一道矮墙,只能挡住最低几层楼的视线。我们住在五层楼。

母亲和我通常呆在她的卧室里,我们常在里面饮早茶。我说的已是第二年,里夏尔先生搬回巴黎市中心去住了,我现在只是他的“半寄宿生”,就是说每天回家吃晚饭和睡觉,早上在玛丽开始给母亲梳头时又赶去。因此,那持续半个钟头的梳头,我只有放假的日子才看得见了。母亲披条白色披肩,坐在窗前明亮之处,而玛丽在她对面支面镜子,支得母亲刚好可照得见。那是一面椭圆形的高脚镜子,铰合在可随意升降的三脚金属杆子上,金属杆子中部有一个小小的圆盘,用来放梳子、刷子之类。母亲手里拿张头天晚上的《时报》,交替地看两三行,又往镜子里看几眼。她看见自己头的上部和玛丽拿着梳子或刷子来势汹汹的手。玛丽干什么都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哎哟!玛丽,你梳得我好疼!”母亲呻吟道。

我躺在两把大扶手椅的一把里看书。那两把扶手椅一左一右,把壁炉旁边塞得满满的(那是一种很大的扶手椅,包石榴红天鹅绒,在鼓鼓囊囊的坐垫下,椅子的框架甚至连形状都看不出来了)。我抬起眼睛端详一会儿母亲美丽的侧影。她的轮廓天生端庄而甜润,只是线条偶尔稍显生硬,那是因为披肩过白衬托的效果,也是因为玛丽将她的头发往后梳时她自己往前挣揣所致。

“玛丽,你不是在刷,而是在敲打!”

玛丽停顿片刻,然后又更厉害地敲击起来。报纸从母亲的膝头滑落了,她只好逆来顺受啦,两手相互握住,手指刚好对应交叉,这是她的习惯动作,只是两个食指相互顶住,弓起来对着前方。

“太太最好自己做头发,那样就不会怨三怨四了。”

可是,母亲的发型做起来要有点技巧,没有玛丽的帮助是难得做好的。整个头发从当中分开,发辫从下面盘绕上来,结成一个扁平的发髻;两鬓那两绺光润的头发,用发卡别得恰到好处地隆起。那时到处都做这种发型,那是注重式样的丑陋时代。

玛丽并不能真正直言不讳,妈妈绝不会容忍的。她只说些俏皮话;几句话带着啸声脱口而出,是被压抑的怒气憋出来的。在她面前,妈妈有点气得发抖,如果她在往餐桌上端菜,就等她出去了才说:

“我对德茜蕾一遍又一遍算是白说了(这句话是对姑妈克莱尔说的),她这蛋黄酱醋还是放得太多。”

德茜蕾接替了玛丽过去最喜欢的人德尔菲娜,但不管厨娘是谁,玛丽总是站在她一边的。第二天我与她一起外出,便以最卑劣的告密者的口气对她说:

“你知道,玛丽,德茜蕾如果听不进妈妈对她说的话,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还能留用她(这样说也是想显得我自己了不起)。昨天她的蛋黄酱……”

“还是醋放得太多,我知道。”玛丽一脸报复的神气打断我。她抿住嘴唇,忍住笑,过了一会儿,等气氛相当紧张时,又迸出一句:

“得了吧,你们都嘴刁!”

玛丽并非对一切美感都无动于衷,但是对她和对许多瑞士人而言一样,美感是与高度感混为一谈的,正如她的音乐感仅限于感恩歌一样。然而有一天,我在弹钢琴时,她突然进到客厅里。我当时弹奏的是一首浪漫曲,没有歌词,表现力相当平淡。

“瞧,这至少算得上音乐。”她忧郁地摇着头说道,“我问你,这是不是比你所有那些三重奏更好听?”

凡是她听不懂的乐曲,她不分青红皂白统统称为“三重奏”。

戈克琳小姐的课据认为还不够,我又被托付给一个男老师,而这个男老师,咳!也好不到哪里去。梅里曼先生是普莱耶琴行的调琴师,把钢琴演奏的行当作为职业,虽然毫无天赋,只是勤学苦练,才在音乐戏剧学院捞了个一等奖,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他的琴弹得准确、干脆、冷冰冰,多半属于算术的范畴,而不属于艺术的范畴。他往钢琴前面一坐,人家就觉得是一位管账的坐到了银箱前面。在他的手指下,二分音符、四分音符和八分音符混在一起。他在核对曲子。他无疑可以对我进行技巧训练,但对教学毫无兴趣。跟他学习,音乐变成了枯燥无味的东西。他师从的是克拉默克拉默(JohannBaptistCramer,1771—1858),德国钢琴家、作曲家。、施泰贝·杜塞克杜塞克(JanLadislavDussek,1760—1812),波希米亚钢琴家、作曲家。,至少是他主张我奉为楷模的那些人。贝多芬在他看来淫荡好色。他每周来两次,挺准时。所谓上课,就是几个单调的练习,而且对手指的训练毫无益处,只是愚不可及的常规练习,几个音阶,几个琶音,还有嘛,让我开始反复练习堂上教的曲子的最后八个节拍,即最矫揉造作的几个节拍。而后,他用铅笔在八音步以外写了一个大√,标明要干的工作,就像伐木把要砍倒的树先标出来。这时挂钟响了,他一边站起来一边说:

“下一次你学习后面的八个节拍。”

从来没有任何解释。从来没有任何意思要唤起——且不说我对音乐的兴趣或我的敏感性(怎么谈得上这一点呢?),连唤起我的记忆力或判断力都谈不上。正当成长的年龄,灵巧和理解能力强,我什么样的进步不能取得,如果母亲立即把我托付给那位无与伦比的老师的话?对我而言,这位老师就是稍晚(唉,太晚了!)遇到的德·拉女克斯先生。可是,在要命地磕磕绊绊两年之后,我脱离了梅里曼,却落到了施夫马克手里。

我承认,那时找一位好老师不像如今这么容易。学校尚不培养老师;整个法国的音乐教育还有待开展。再者,我母亲所交往的阶层,对音乐教育基本上一窍不通。不可否认,母亲为了了解情况和为了我的教育,做了很大的努力,可是她的努力被误导了。施夫马克是她的一位女友热情推荐给她的。

施夫马克先生头一次来我们家,就向我们介绍了他的方法。这是一个胖老头儿,容易激动,气喘吁吁,脸像炉膛一样通红,说话含含糊糊,带着哨音,唾沫四溅。仿佛他整个人处在压力之下,让里面的气体释放出来。他有着刷子般的头发,蓄着颊髯。头发和颊髯都雪白,像正在脸上融化,不得不时时用手绢去擦。他说:

“其他老师说什么啦?必须进行练习,练习,喋喋不休。可是我进行练习了吗?让我清静点!我们要通过弹琴学习弹琴,就像说话一样。是吧,太太,你是明白事理的。难道你会同意借口你儿子整天要运用语言,就每天早上让他进行语言练习:啦,啦,啦,格啦,格啦,格啦?(这时,母亲的确被施夫马克带唾沫星子、滔滔不绝的话吓坏了,将椅子明显地向后挪了挪,而施夫马克立即将自己的椅子向前挪了同样的距离。)一个人话多或者话少,都是说他要说的话。弹钢琴嘛,十个指头总足以表达自己的感觉了。唔!如果你什么感觉也没有,即使每只手有十个指头,又有何用!”说到这里,施夫马克哈哈大笑,直笑得透不过气来,接着是咳嗽,咳得又有一阵透不过气来,憋得直翻白眼,过一会儿掏出手帕抹一把脸,又用手帕扇风。母亲说要去给他倒杯水来,但他示意不要紧,最后挥动他的两条小胳膊,踢踢他的两条短腿,解释说他愿意同时又笑又咳,响亮地“嗯”一声,转向我说:

“那么,小家伙,懂了吗?再也不会有练习。瞧呀,太太,瞧这个小滑头多么高兴!他已经在想啦,跟施夫马克老爹一块学不会感到无聊啦。他是对的,这孩子。”

母亲被这么多滑稽动作弄得眼花缭乱,惊愕不已,但还是挺开心,不过对这种取消强制和努力的方法并不太赞同。她对生活中的一切事情都竭尽全力,无论做什么都从头至尾专心致志,这时千方百计想插话,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插不上。透过那唾沫横飞、滔滔不绝的话,只听见她的声音说:

“对……只要……不过他并不要求……当然……条件是……”

施夫马克突然站起来。

“现在我来弹奏点什么吧。以免你们想:这个钢琴老师只会说。”

他打开琴盖,敲出几个和弦,就开始弹奏斯蒂芬·海勒的一首短小的铜管乐练习曲。他弹得昏天黑地,震耳欲聋,倒也欢快活泼。他那双小手短短的,红红的,手指几乎没有动,仿佛是用双手在搓揉钢琴。他的弹奏,丝毫不能唤起我对曾经听到的或可能听到的任何音乐的联想。所谓技巧,对他来说根本谈不上。我想他仅仅是用一个音阶颠来倒去地弹,而且他所弹奏的曲子,听起来并不完全是人家写的那首曲子,而是某首相似的曲子,充满激情、趣味和诡异。

他从我的生活中取消了练习,我并不特别感到高兴。我已经喜欢学习了,换老师就是为了有更大进步。我怀疑师从这个怪人是否……他抱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原则,例如这么一条:手指在琴键上永远不要呆住不动。他虚拟这手指继续支配着音符,就像小提琴演奏者的手指,或者像直接放在颤动的琴弦上的琴弓一样,因此幻想增大或减弱这个音符的声音,根据手指在琴键上是往前深入,抑或相反往自己身前移动,而随心所欲地弹出一种声音。正因为这样,他的手是那样奇怪地来回移动,好像在搓揉整首曲子似的。

他的课突然在一个可怕的场面中结束了。那场面是这样发生的:我说过施夫马克肥胖,母亲担心客厅里那些小椅子太过单薄,承受不了这样一个大胖子的重量,便去前厅里找来一把结实的椅子。那把椅子是包单面仿皮漆布的,挺难看,与客厅里的家具极不谐调。她将这把椅子放在钢琴旁边,将其他椅子挪开,说道:“这样他就会明白他该坐在哪儿。”头一堂课平安无事,椅子挺牢固,经受住了那庞大的躯体的压迫和乱动。可是第二堂课,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仿皮漆布大概在头一堂课被他蹭软了,开始粘在他的裤子上,而我们,唉!只是在课快结束、他想站起来时才发觉。白费劲!他粘在椅子上,椅子粘在他身上啦。他那条薄薄的裤子(其时正是夏天)如果再旧一点,裤裆就留在椅子上了,那肯定无疑。经过几秒钟的焦急不安……接着,嗬!他再一用力,是仿皮漆布让了步,它像是为了和解,慢慢地,慢慢地脱离了整个漆布。我按住椅子,懊丧不已,根本不敢笑;他呢,往前一扯,说道:

“天哪!天哪!这究竟搞的什么鬼名堂?”一边竭力扭头从自己肩头上看漆布怎样被扯下来,他的脸因此更涨得通红。

幸好什么都没有扯裂,没有扯出口子,仿皮漆布完完整整的一块让他粘走了,只将他那肥臀的印痕留在了椅子上。

最令人莫名其妙的是,他直到下堂课才发火。这天不知他怎么回事,上完课,我送他到前厅里,他突然大发雷霆,破口大骂起来,说我玩的把戏他看得一清二楚,我是一个“伪君子”,他再也不能忍受人家这样捉弄他,再也不会迈进一个把他当成草包的人家的门槛。

他果然没有再露面。过了一段时间,我们从报纸上获悉,他在一次划船比赛中淹死了。

客厅里放着钢琴,所以我很少进去。平时,客厅的门总半掩着,家具受到仔细的保护,罩着带鲜红细格的高级密织白色薄纱。套上罩纱的家具,形状非常分明。所以经过每个礼拜三,即母亲接待客人的日子的一番展示,礼拜四再给它们套上罩纱,真称得上一种乐趣。薄纱有巧妙的窝边,用小小的夹子夹在椅背的套子上。这样套上罩纱的客厅,得体、朴素,夏天百叶窗一关,里面凉丝丝的。我真不知道,我是更喜欢这罩上的客厅,还是更喜欢那把沉郁、不谐调的华丽展示于人们眼前的客厅。有不同式样的带软垫的椅子,一些包蓝色锦缎、烫老式金边的扶手椅;窗帘也烫有这样的金边。这些椅子都靠墙摆着,或者摆成两排,从客厅中央开始,一直摆到壁炉的两边。有两把扶手椅比其他扶手椅气派得多,其豪华令我眼花缭乱。我知道它们包的是“热那亚绒布”,但难以想象何种复杂的织布机能织出这种布。这种布既像天鹅绒,也像镂空花边,又像刺绣品,呈浅栗色。这两把扶手椅的木头是黑色和金色的。我没有得到允许坐这两把扶手椅。壁炉台上摆着几个枝形大烛台和一个镀金铜座钟,那座钟是普拉迪埃雕刻的萨福端庄的雕像普拉迪埃(Pradier,1792—1852),法国著名雕塑家。萨福(Sappho,约公元前610—约前580),希腊著名女诗人,以文笔优美而世代著称。。还有那盏分枝吊灯和那些壁灯,怎么介绍呢?直到有一天,我才大胆相信,所有讲究的客厅里的枝形吊灯,并不一定都是水晶吊灯,就像我们家客厅的吊灯一样。这一天,我算是在摆脱思想束缚方面向前迈了一大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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