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进入北京站附近丰收胡同那个洁净的小院, 第一次和慕名已久的大诗人艾青先生见面, 难免会有些紧张。和艾青先生握过手, 简单寒暄过后, 接过艾青夫人递来的热茶,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 就那样和老先生对视着, 尴尴尬尬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但这种僵持的局面并没有延续很久, 半杯茶入口, 一会儿工夫, 我们之间的“话匣子” 就打开了。
毕竟, 我们有不少共同的语言。
首先, 我是从黑龙江省八五二农场走出来的。在那里, 我整整生活了十个年头。艾青老人也在八五二农场工作过, 还担任过一个林场的副场长。虽然, 他是在被错误地打成右派之后, “发配” 到北大荒的。但那毕竟是王震部长特意关照并亲自安排的, 实话实说, 在当时的情势之下, 应该算是一种精心策划的保护措施。
不管怎么说, 我和他算是在同一个单位先后工作过, 他的女儿梅梅也有过八五二的经历, 而且, 我还知道一些艾青老人并不知情的故事, 这些故事又和他密切相关。比如, 有一年王震部长到八五二农场视察, 一到场部, 他先去看望了艾青。结果, 当天晚上, 在农场的党委会上, 有人给王部长提意见: “来到农垦第一线, 不先看望铁道兵转业官兵, 却忙着看一个右派, 这不大好。” 尽管提意见的人话说得挺婉转, 王震部长还是火了: “我去看艾青怎么了? 人家艾青去过十几个国家, 有知识、有水平, 又是个老同志。你们要是也去过十几个国家, 有艾青的水平, 我也会先看你们!” 王震部长不太讲道理的道理, 一下子镇住了所有的人。
说到王震部长, 艾青老人自然是兴致勃勃, 他们之间的情谊实在是太深了。
聊到八五二农场场部南横林子那一片白桦树林, 艾青又是一阵激动, 苍老的眼睛里竟然闪烁出了泪光。
其实, 不止是艾青老人, 凡是在八五二农场生活过的人, 都会对那片白桦树林怀有深情。白桦林的景色实在是太美了! 粗壮的枝干浑然天成, 错落有致, 姿态万千。夏天, 浓密的绿叶映衬着雪白的树身, 色彩鲜明, 威武中透着妩媚。严冬时节, 斑驳的树干披着晶莹剔透的冰雪, 潇洒自然, 更显露出雄壮和坚定之美。春夏秋冬, 季节不同, 白桦林显示出的景色也是各有特色。在白桦林中漫步, 领略着林中清新的景物, 始终被我们八五二人视为难得的享受。我见过不少描绘白桦林的摄影和美术作品, 但我一直觉得, 它们都比不上我们南横林子的白桦树林!
我们蛮有兴致地聊着八五二的方方面面, 艾青夫人高瑛阿姨也来了情绪, 跟着我们的话题滔滔不绝地讲开了。毕竟, 在那段艰辛的生活历程中, 她一直陪伴在艾青身边, 也称得上是八五二农场的一个成员。
艾家客厅里的气氛开始热烈起来, 谈话的声音也不知不觉地提高了。记不得聊到了哪里, 艾青老人兴奋地站起身, 收拾收拾书桌, 铺开宣纸, 要给我写一幅字, 作为纪念。
老人略略侧过头去, 稍作思索, 拿起毛笔, 蘸足墨汁, 又在砚台上润润笔锋, 提腕, 凝神, 随着手腕的移动, 苍劲有力的墨迹便在雪白的宣纸上铺展开来。
时间顺流而下 生活逆水行舟
诗人的墨宝, 当然有诗人的特色, 闪动着
诗的风韵、诗的风采。写好名款, 盖上朱红印章, 墨色淋漓的十二个大字仿佛在宣纸上跃动开了, 十分抢眼!
我正要再次向艾青老人道谢, 意外的事情
发生了。
“艾青, 你那个字写错了!” 高瑛阿姨指着
墨迹未干的宣纸, 大声说。
“哪里错了?” 艾青老人和我都吃了一惊。
“你看, 那个耕, 你给人家写错了。”
细细看去, 我那个“耕” 字左半边的“耒”, 只有一撇, 少了一捺。
“这哪里是错?” 艾青不以为然地说, “行书, 一笔带过, 可以不写那半边。”
“什么呀? 有错还不承认?” 高瑛阿姨一下亮开了嗓门。
“你懂什么?” 艾青老人发怒了。
“我怎么不懂? 就你懂?” 高瑛阿姨毫不示弱。
“你让人家牛耕说说, 这个字能不能这样写?” 艾青的面孔转向我, 大声吼道。
“牛耕说也不顶用!” 高瑛阿姨硬邦邦地喝道, “错了就是错了, 你还拉人帮你往错里走哇?”
哪里想到, 老年人吵架如此认真, 语言激烈, 互不相让, 真是吵得昏天黑地, 一塌糊涂。
此时此刻, 在一旁观战的我最是尴尬。他们吵架的“主题” 还和我有关,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说也不是, 不说也不是。而且, 我还不能设法离开吵架的现场, 要知道, 那幅字我还得拿走呀!
“告诉你, 艾青! 我看你横! 待会儿, 我就把那半边给你补上!”
“你敢?”
“我怎么不敢?”
老两口儿的火气越来越大, 声音也是越来越高。
大概吵了二十来分钟吧, 事情的转机终于出现了。
艾青老先生上厕所。趁这功夫, 高瑛阿姨快步走到书桌前, 拿过毛笔, 在那个“耒” 字的右侧, 点上了一笔!
就这样, 我得到了艾青老两口共同为我写的一件墨宝, 还看到了他俩的一场“鏖战”。我想, 在接触过艾青夫妇的人群中, 有过我这种经历的, 可能不会太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