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无悔” 这几个字, 应该流传很长时间了。刚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 我曾经感到很是振奋, 觉得这句话挺有时代感, 至少是挺爽气的, 所以, 就有意无意间产生了一种冲动, 经常想在自己的言谈或文字中, 把“人生无悔” 加进去,以增强自身语言的表达力度和感情色彩。不少时候, 还真能收到预期的效果。
然而,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自身阅历的不断积累, 我的思想也悄悄地起了一些变化。不知不觉地, 我竟然对“人生无悔” 这几个字产生了怀疑, 好像自己离这四个字越来越远了。我依稀觉得, 只有英雄人物, 或者是那些极想成为英雄的人, 才有资格讲“人生无悔”。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 根本没有讲“人生无悔” 的资格。
这是因为, 回顾自己的大半生, 令自己感到后悔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随便讲上一件吧!
二十多年前, 我在北方一家出版社做个小编辑。我们出版社在松花江边, 离女作家萧红的故乡不远。社里的领导很有些魄力和胆量, 竟然坚决支持一些老编辑提出的编辑出版萧红著作的建议, 按说, 70年代末的时候, 出版界和文艺界的思想解放还没有后来那样火热, 这在当时的确不是一件谁都敢做的事情。
懂得一点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人都应该知道, 讲萧红, 就不能离开萧军。于是, 我也就有幸跟着社里的老编辑, 经过拐弯抹角的关系人的介绍, 走进北京什刹海附近鸦儿胡同六号的院门, 近距离地接触了大名鼎鼎的萧军先生。
用萧军先生的话说, 他基本上算是“出土文物”, 尘封已久, 除了关注文学界的人, 世人似乎早就把他忘记了。而且, 由于多方面的原因, 在他的头上, 还带着不少令人生畏的“帽子”, 形成了某种有形无形的社会压力, 他这里常常也是门前冷落车马稀。我们在这时候来拜访他, 老先生也是挺感动的。古道热肠的萧老, 不但支持我们编辑出版萧红著作的意愿, 而且拿出了自己多年的文稿, 答应由我们社安排印行。后来在出版界造成一定影响的《吴越春秋史话》, 以及二萧与鲁迅的通信集、萧军与萧红的通信集等, 都是在这段时间里谈成的。
萧红和萧军是鲁迅先生直接培养的有成就的作家, 阅读他们的作品, 当然是一种高品位的享受。为萧红和萧军的著作出版做一些具体的工作, 对当时的我来说, 不但是享受, 还是一种难得的机遇, 是提高自己业务能力的不可多得的机会。
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 在老编辑们的带领下, 我也成了二萧作品编辑队伍的成员。
社里安排, 我和另一位编辑雷雯做萧军自传《我的童年》的责任编辑。雷雯先生是前辈编辑, 又是一位卓有成就的诗人。虽然因为胡风一案的牵连, 他曾经受难多年, 但这似乎并没有影响雷雯多情而隽永的诗风, 更没能影响他欢快活泼的性格, 所以, 社里的年轻编辑都戏称他为“老顽童”。我们之间的合作十分愉快, 也十分默契。
就是在《我的童年》的编辑工作中, 有一天, 记不得是谁先提起的话头, 我们两个忽然想到, 何不请萧军先生为我俩写件条幅? 萧老的字我们都见过, 苍劲有力, 很有特色。如果在家里挂上一幅萧军先生的墨宝, 岂不也会产生蓬荜生辉的浪漫感觉? 当然, 那时候, 我们都不曾萌生现在所谓的“收藏” 意识, 应该说, 那只是出于对萧老的仰慕和尊敬, 其出发点也是蛮纯真的。
“有事, 弟子服其劳。” 给萧军先生写信的力气活儿, 显然非我莫属了。信件发出后, 我和雷雯就多了一件心思: 每天都要仔细检查邮件, 等待着萧老的回音。
一周过去了。两周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也过去了。可我们两个大眼瞪小眼, 就是看不到萧军的条幅。
雷雯和我都有些沉不住气了。有一天, 雷雯突然对我说, 咱们给萧军写封信吧, 那个条幅, 我们不要了! 对老雷的提议, 我也是一百个赞同, 不就一件条幅嘛, 不给写, 我们不要还不行?
于是乎, 带着一种不愿意明说的情绪, 我提笔给萧老写了一封短信。大意是说, 前些时候曾经索要您的墨宝, 现在, 我们已经请别人写了, 您的墨宝我们就不要了。写信的时候, 虽然也想尽力写得客气一些, 但字里行间表露出的不满和愤懑, 肯定暴露得十分充分。
这封信发出不过一周左右, 萧军夫人王德芬女士给我寄来了一封信。信里说, 萧军先生不是专业的书法家, 家里的文具也不齐备, 平时动笔不多, 最近又比较繁忙, 就把给我们写条幅的事耽误了。萧夫人在信件的末尾问我: 你们是不是真的不要萧军的条幅了? 否则, 她还可以让萧军写。萧夫人这一问, 把我和老雷的倔强劲头儿给催动起来了: 既然说过不要, 当然不能再说“要” 字! 自然,我们也没有给王德芬女士回信, 这是因为, 这种回信实在不好落笔。老雷不写,我也不愿意写。
如果事情就到此处结束, 可能我们也早已把这一小小的波澜忘到九霄云外了。然而, 谁能想得到, 十几天过后, 我又收到一件寄自北京的沉甸甸的信封。
打开一看, 竟然是萧军老人的亲笔信, 同时夹带着送给我和雷雯的两件条幅!
给我写的是一首绝句:
铁骨杈枒托地坚,
风风雨雨一年年。
秋来结子红于锦,
何与闲花斗媸妍。
落款处特地注明: 录故诗《老枣树》以应牛耕同志萧军1983.4.29
这一来, 我和雷雯都有些傻眼了!
我们两个曾经“恶意” 地对待他, 小心眼儿地报复他,而他老人家竟然反其道而行之, 以德报怨, 这可让我俩说什么是好呢?
萧军先生的大度、宽厚和仁慈, 实实在在地把我们给“镇” 住了!
时过二十多年了, 我还是无法用语言描述自己当时的心情。那时候, 我算是真正地认识到了什么叫做“百感交集”。现在能回忆起来的, 斯时最使我难忘的感受, 一是激动, 二是后悔, 而且, 后悔的力度绝对远远大于激动!
其后不久, 我又一次去萧军先生在北京团结湖的新居, 谈完工作上的事情,我不好意思地提起了老先生送我和雷雯的条幅, 想借机向老人道个歉, 以弥补自己先前的失礼和过错。
不料, 萧军先生用手中的烟斗晃了又晃, 大声喝道: “不说那个, 不说那个,你这个小子!” 说着, 老人呵呵笑出了声。
萧军老人确实已经原谅我了, 但我始终难以原谅自己。时至今日, 我仍然时时回忆这段经历的所有细节, 一点一点地细细品味, 用以指导我现时的言行举止。我再也不想犯同样的错误了, 我愿意将这种悔意永远地留在自己的记忆之中。
我常常想, 后悔应该是人生的一种财富。后悔, 在某种意义上就是“知耻”,孔子说过, 知耻近乎勇。通过后悔, 人们不断地总结经验和教训, 不断地完善自我, 从后悔中汲取营养, 将自我提升到更高的境界。所以, 曾子每日才要“三省吾身”。
人生还是有悔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