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衿抬眼打量：两轿夫一瘦一胖，瘦子乱发丛生，胖子是个独眼，两人穿的衣裤都很老旧，肩背部褪色严重，几近灰白。子衿立等即判，轿夫是当地山民。轿子呢，也不是接新娘的那种花轿，而是简易土轿子——说是轿子，其实是把一张竹躺椅绑上两根竹杠。
小姐，坐轿子下山吧。瘦子对坐在石阶上的子衿说。
往下走是不是通往十里画廊？子衿问。
是啊，下山的路就这一条。胖子接话。
多少钱？
50块。
这么贵，可不可以少点？其实子衿也不知这里离山脚下还有多远，只是讨价还价已成习惯，随口而出。
不贵，就这么多。胖子说这话时，一只眼睛圆睁着，瞪着子衿，口气没得商量。
子衿就双手撑住膝盖，挣扎，起来，脸露痛苦，做出要走的样子。
少就少点吧，40，快上。瘦子拦住子衿的去路。
子衿就上了轿。
瘦猴在前，独眼龙在后。一使劲，瘦猴趔趄几步，独眼龙也跟着乱了几下阵脚。
怎么了怎么了？刚躺下的子衿，慌忙直起腰，抓紧竹扶手，惊呼。
劲使大了点，没想到你这么轻。瘦猴笑得嘎嘎的，解释道。
独眼龙也忍不住笑起来。子衿扭头睥睨，那只独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你们小心点啊。坐在轿子上的子衿，提心吊胆，提醒道。
也就十来分钟光景吧，前面传来一阵吵闹声。刚下轿的一位男游客指着两轿夫在骂。
你们这两个骗子！刚才不是说下山50块吗，怎么是坐到这里下？牛高马大的他指着一轿夫的鼻子，大声喝道。他的几个团友也帮着声讨。
坐到山脚下，50后面加个零还差不多，轿夫嘴一扁，要不谁会抬你呀。
你刚才为啥不说清楚是到哪里？坐轿的游客仍气鼓鼓的。
那里不是有吗？轿夫伸出右手食指，往立于路旁的一块牌子一指。游客循着他指的方向瞅，是线路分段价格指示牌，上面确实写得清清楚楚，就没再吭声。
听说只坐一站路，子衿就心疼起钱来。便大声说，停下停下。她想立即下轿。
瘦猴和独眼龙好像没听见似的，不搭话，也不停，反而加快步子，抬着子衿一颠一颠径直往下赶，两根竹杠上下摆动，咿咿呀呀作响。
快停快停，你们停不停，不停我就跳下去。子衿说这吓唬话时，轿子已抬到了刚才前面那位游客下轿的平台上。这是一个站点。
瘦猴越过平台，往前面的石阶又迈下去两步，才停住脚。蹲下，轿子落地。
唉，子衿心里叹了一声，想，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这40块钱，算是买了个教训。出门在外，平安才是最最重要的。想到此，就掏出一张50元的纸币，递了过去。话也懒得跟他们说。
瘦猴接过钱，顺手塞进裤兜。毫无找零的意思。
子衿就说，找我10块钱。
瘦猴说，刚好。
子衿不解地看着他，明明说好是40块的嘛。
独眼龙指着平台，到这里是40块，现在超过了，加10块。
遇上这样不讲理的人，子衿摇摇头，叹口气，自认倒霉。
子衿在路旁找了根树枝当拐杖。借助第三条腿，她一步一步向着山下走去。
忍着脚痛，走出百十步，子衿听到后面一声接一声的呼唤，姑娘——，姑娘——！
子衿转过脸，往身后瞧，只见一对抬着空轿子的轿夫急急往下山的方向赶来。不是刚才那对轿夫。前头的轿夫伸出左手招呼着。
是叫我吗？待他们走到跟前，子衿问。
是叫你，姑娘。轿夫说，刚才我们都看见了，他们真丢我们山里人的脸。说着轿夫脸就红了。
你坐我们的轿子吧，我们把你送下山，不收你的钱。后面的轿夫说道，语气诚恳。
子衿迟疑片刻，最后还是坐了上去。俩轿夫就稳稳当当地把她送到了目的地。
下了轿子，子衿边说谢谢，边从皮夹里掏出几张纸币塞到轿夫手里。轿夫将钱塞了回去。来回反复几次，最后还是子衿取得了胜利。
路过的游客就问子衿，给了多少？
子衿笑而不语。
寒冬赠书人
书院来了位不速之客，是一老头。
冬日的清晨，寒气逼人。一大早，还没到上班时间，老头就来到了书院。他手里提着个礼品袋，身材魁梧，腰板硬朗，一看挺精神的。仔细端详，是位耄耋老人。他的老态，藏匿在了头上那顶黑色的长舌旅游帽里。没被帽沿遮盖住的两鬓，还有后脑的发脚，外露着，白如霜雪。看穿着，这不是一般的老人，起码学养较深。他上身穿件灰色羽绒服，下着西装长裤，一双黑色皮鞋在脚上发出锃亮的光，全身上下穿戴整齐。一举手，一投足，透出老人不凡的气度。
此时，他正站在书院的宣传展板前，聚精会神地看着展板上的图文。边看，步子边缓缓前移。
我一脚踏进书院大门。听到脚步声，他转身朝我张望。我们的目光对视了一下。见我掏出钥匙开书院办公室的门，他走上前来，操着一口略带乡音的普通话，对我说：“你好，我是来书院赠书的。”闻此，我赶紧把他请进了接待室，让坐，沏茶。
“请问老先生，您从哪里来？是不是赠送您自己写的书？”
他答：“我从丰城回来。这次是回家乡参加老同学聚会。”说话间，原来的普通话变成了家乡方言：“书不是我的，我是受老同学之托，代他向书院赠送著作的。”
说罢，老先生从衣袋里掏出名片盒，撩起一张，递给我。这是一张设计别致的名片，除了一般名片所具有的项目内容外，还有诸如籍贯、出生时间地点、老家地址等一些反映乡情的信息。翻过来，另一面，罗列有老先生的重要学术成果。礼节性的，我也找出一张自己的名片，双手回递了过去。
老先生接着说：“我是家乡中学54届高中毕业生。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外地工作，一直到退休。这次我们同届同学举行聚会，两个班，本来应该有近百人的，但历经半个多世纪的风雨沧桑，故的故，病的病，路远的路远，体弱的体弱，总共只来了20多人。”说到这，老先生“唉”地叹息一声，眼里流露出无尽的伤感。是啊，岁月不饶人，相聚一次真不容易。“委托我送书的这位老同学，在广西，是一名大学教授。他因手头主编的一套丛书要赶时间进度，抽不开身，所以没回来。”我“哦”地表示理解。
老先生很健谈，好像有一肚子的话急于倾吐：“同学聚会结束后，我分别去了家乡的图书馆、宣传部，还有两所母校，初中，高中，都去了，代表老同学赠书。这次回来，听说家乡新创办起一所政府公益性书院，我立即跟广西老同学打电话，建议他也送一本书给书院收藏。他满口答应。这不，今天一早我就赶过来了。”看着这样一位热心的老人，我感动地说：“真难为您老了，天寒地冻的，过来送书，感谢您！”我算算时间，问：“从广西寄书过来，这么快就到了？”老先生笑笑：“还没呢，我是把他送我的书先转送给书院。我等不及了。”说着从手袋里取出书。他的脸上现出可爱的腼腆，好像一位做错了事的小朋友一样。
我提议，给老先生拍几张照片，作个纪念。他欣然接受。接着他要求与我合影，我很高兴地听从他的摆布，手里捧着赠书，从不同的方位角度拍了好几张照片。我把这些照片拷在电脑里，请他看效果，决定取舍。老先生非常认真，一张一张地品评着。我按他的要求，删除了他不满意的，留下了几张他喜欢的照片。他对我说：“你在照片下方写上一行说明文字，这些照片可作为书院的资料保存起来。”于是，他说，我写。我再次感动于老先生的率真。我告诉他，我会把这些照片拿到照相馆去冲洗，到时赠送给他。他高兴极了，笑容满面。
老先生的话匣子再次打开：“我们这些长期在外的游子，在家乡读完小学、初中、高中，直到考上大学，是家乡的水土把我们养育成人。大学毕业后，本应好好报效家乡，但是，一纸分配令却把我们分散在了天南地北。有劲使不完的时候，在异地他乡作贡献，现在风烛残年，才想到落叶归根，有愧于家乡的乡亲父老啊！”老人动情地喟叹，眼里闪着泪光。我忙抽出纸巾递了过去，轻轻扶着老人的肩背，安慰他，快别这么说。
临行，老人向我提出一个赠书要求：“刚才我在宣传展板上，看到你最近出版了一部散文集，可以送一册给我作个纪念吗？”老人的这个要求，我不能不满足他。
过了两天，老先生来书院取照片。他又带来一本图书。“这本是《客家诗词三百首》。前几天听你介绍了书院的情况，知道书院的宗旨是弘扬传承国学和客家文化。国学方面的书容易买到，客家文化的书就有些难找了。我又给广西的老同学打了电话，要他赠送一本他编写的《客家诗词三百首》给家乡书院收藏。他开始有点为难，因为这本书是他早些年出版的，手上仅存三册。不过，迟疑片刻，他还是答应马上寄来。我手里有这本书，但没带回家乡来，昨天去了趟在家乡退休的一位老同学那里，取来了这本书，先送书院。我们都是日薄西山的人了，今天不知明天会怎样，今天想到了的事，就在今天把它完成，不要留下遗憾。”我心里一阵阵地温暖。
凛冽寒风中，望着渐行渐远的老人的背影，我忽然忆起了一首唐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首诗，对于这位可亲可敬的老先生来说，或许天天都在他的头顶萦绕，如雷贯耳……
陈主任
我的楼上住着县水泥厂留守处的陈主任。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住一幢楼的时间久了，又是上下楼的，隔邻隔壁，平时见了自然会打个照面什么的；遇个大事小情，两家都会相互照应。
陈主任是个大嗓门，平时上下班只要见着我的影儿，不管远近，都会喊上一嗓子，热情得很。那天下班，陈主任站在单元楼洞口，远远看见我走来，就大声招呼：“小月，下班啦？”我说是啊，陈主任。见他脚边蹾着一个煤气罐，我二话没说，背起罐子就往他家厨房送。
别以为陈主任年纪大，就只有我照顾他的份儿，不是的。他帮我时，一帮就是个大忙。那次，我们一家外出旅游，因为走得匆忙，忘记跟陈主任家打个招呼，不想被贼惦记上了。多亏了陈主任，发现我一家子外出了，便多了个心眼。某个月高风黑的夜晚，陈主任听到楼下有动静，开门大脚一跺，猛吼一声，硬是把盗贼给吓跑了。慌乱中毛贼落下了作案工具，据此线索警方很快破了案。
从那以后，我对陈主任更加敬重。哪怕远远的瞅见他的背影儿，我都会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去，叫上一声“陈主任好！”，跟他打个招呼。
某天下班后，我有个应酬，徒步去酒楼。走在路上，正好遇见陈主任骑着个单车迎面而来。临近，我喊了一声“陈主任好！”可他连瞅都没瞅我一眼，就一阵风过去了。大概是骑着车，风大，没听见吧。我未介意。
之后的几天，我因下乡搞调研，天天早出晚归，在家门口自然与陈主任碰不着面。
那天从乡下回到城里，我看看时间，快下班了，就径直回家。巧得很，在路上又遇上了陈主任。这次他是结伴着三人。快到面前，我刚要张嘴叫他，哪知他看了我一眼，就往别处看去了，很不经意，好像根本不认识我似的。就这样擦肩而过。
我就一路走，一路纳闷：莫非陈主任得了老年痴呆症？一想不对呀，人家才多少岁。那一定是老婆因什么事得罪了他。
回到家，我把两次在路上遇见陈主任的事跟老婆一说，“不可能！”她非常肯定。“昨天下班时，在楼梯口，陈主任还主动和我打招呼呢！”老婆说。
果然如此。第二天中午下班，我和陈主任在楼梯口撞了个满怀。“小月，几天不见你，是不是出差了？”他笑容满面的问我。
我就更加纳闷：在家门口，陈主任都热情主动与我打招呼，可是为什么一到外面，他就判若两人了呢？敢情，他是患上了人格分裂症。
我再一次和陈主任在街上相遇。这次是他步行，我也步行。旁边没有其他人，就我们两人，相向而行。
他对我的态度依然如前——形同陌路。“陈主任！”我还是热情地叫了一句。
他看我一眼，漠然，没反应。
“陈主任！”我又更大声地叫了一句。
这时，他停下脚步，淡淡对我一笑：“你认错人了。”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足足有一分钟。然后，使劲的摇着头：“不可能，我还认不出你陈主任吗，这么多年的老邻居。”
他便与我较上劲了：“难道我还不知道我自己是谁吗？”
“你是谁？”
“我是陈主任的孪生兄弟。”
换票
春运期间要出差，我托人预订了一张火车票，硬卧，赣州到苏州。
车票拿在手上，心里却像吞下只苍蝇，压压塞塞，很不爽。这票的铺位号是：04车14号上。不吉利的数字。心堵的感觉一直持续到上火车那天。真担心路途中会发生什么倒霉事。
这天傍晚，我从赣州站登上了开往苏州的火车。拉着行李箱，找到自己的位子。下铺是两位老人，夫妻俩，比我先到一步。他们正在将一个大箱子往行李架上搬。因力气不够，箱子悬在半空中，上不去，下不来，累得这对老夫妻气喘吁吁，不知如何是好。我上前一步，做出董存瑞舍身炸碉堡的姿势，手一举，就把大箱子给托上去了。夫妻俩忙不迭地向我道谢。我说没事没事，举手之劳。
就在我忙于安顿自己的行李箱的当儿，一位年轻的帅哥打着手机过来了。看样子是位大学生。
“喂，你跟你上铺的旅客商量一下吧，叫他跟我的位子换一下，我去你那节车厢。什么，他不愿意换？其他人呢？也不换？”帅哥说到这里，眼睛向我们这边几位旅客扫了过来，“那这样吧，看我们这节车厢有没有人愿意跟你换一下，你过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