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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我们的面前应有尽有(二)

自打头一回见到韩云霈,朦胧之中,就有一种东西令他不舒服。佳佳轩聚会的那一桌人中,别人都是乔思雨的亲戚,只有韩云霈一个人是朋友;而且别人都是夫妇二人同来,只有韩云霈是一个人前来。这就说明,他是思雨的朋友,而他的妻子未必是思雨的朋友。乔玉清把自己的后事托付给韩云霈和乔思雨,遗产也分给他们两个人,同样说明,这两个人之间有着某种非同寻常的联系。联想到《金陵艳》中写得缠绵悱恻的忘年恋,既然思雨都认定韩云霈没有什么虚构能力,那女主角就一定是真实存在着的。

白毛心存疑惑,就不是没有理由。

然而,思雨对韩云霈的推崇虽似过分,却全在明处,毫无顾忌。她与韩云霈之间,始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至少在白毛能感觉得到的范围内,从无越礼之处。那韩云霈看上去则是个已近于老朽的谦谦君子,又有几分郁郁不得志,对异性很难说还有什么吸引力,更不用说像思雨这样的鬼灵精。所以白毛的疑惑,也就只能是疑惑。因为疑惑而损及夫妻情感,白毛不会这么蠢;因为疑惑就放弃事业利益,白毛更不至于如此糊涂。

退一步说吧,世上的事情总是有得有失,所得大于所失,就可以不作或少作计较。

可是,理智毕竟不能完全遮蔽感情,即行压抑,也只能是暂时的。初到金陵,韩云霈确实是帮了他们不少忙,但那份真心诚意,明显只是冲着思雨来的。所以几乎每一次满意的合作之后,白毛心底都会泛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对于不得不依靠韩云霈,他心底不无委曲求全之意。直到最近,与文物局长李国强顺利接上头,达成合作意向。乔氏文化研究会成立挂牌,乔传机在这旗号下,顺利开展起投资包募资工作,韩云霈的作用,才不再是那样重要了。

不管思雨怎么想,终于可以摆脱韩云霈,在白毛是件欣慰的事。于情于理,他都应该把注意力更多地转向过从甚密的乔家炜和胡玉成。

金陵晚秋,一晴能连晴几十天;可一下起雨来,疏一阵密一阵,也能多少天不见天日。越阴越冷,越冷越阴。胡玉成枯坐在堂屋里,望着从檐头挂下的一片雨帘,心情也像云层一样,灰蒙蒙的化不开。

没想到乔家炜竟冒雨而来,说是要看看胡老堂屋的地砖有没有返潮,手里照例提了袋水果。

老话说一回生二回熟,这一老一少也就算是熟人了。何况人家关心的又是自己的事,胡玉成忙让乔家炜进屋坐下,烫了杯子泡茶,一边说,往常下雨,地下多少有些返潮的。你看这回,倒是崩干,想必是你这个砖好。

乔家炜道,砖好不好,我不敢说。不过砖下铺了一层水泥,比原来直接铺在土地上,应该要好一点。胡老可能没注意到,我让他们把地面抬高了半寸,这就又好一点。

胡玉成这回是真的感动了。像这种遭人索赔的事情,放在旁人身上,还不是能糊就糊?没想到这乔老板心思竟如此细密。他真是不大像现在的生意人,没有那份唯利是图的贪婪,为富不仁的陋习。

胡玉成说,难得乔老板为我一个退休的老头儿,想得这么周到。

胡老客气了。能结交胡老这样的文化人,是我的福气。乔家炜双手接过茶杯,说,他虽办了个小公司,算是个小老板,可真像人家形容的,穷得只剩下钱了。这当然是笑话。不过现在做工程,太难太难,没有倚官仗势的背景,不去花血本上下打点,很难从建设方手里拿到项目。他一个乡下人,从郊县创业,这些年里接的活,几乎都是三转四包,被人凭空剥了几层皮。牛耕田,马吃草,大头都被人家拿走了。他做梦都在想,什么时候能得高人指点,学几手出奇制胜的招数。一直到遇上胡老。他头回进门,从这家堂上的布置就看出来了,胡老就是一位有文化的高人啊。

听着乔老板口口声声抬举自己为文化人,胡玉成受之有愧,坦率地告诉乔老板,他不过是企业里的一个退休会计,算不上什么文化人。

乔家炜就说,他最佩服的,就是又有学问又谦虚的人。

胡玉成认真地说,他讲的是实话,胡家祖祖辈辈都是做生意的。他没有成为生意人,是因为社会变了。公私合营,计划经济,工商贸易都被国家统起来了,几十年里头,没有私营工商业。不过,他在大学里学的是金融,进单位做的是会计,还是跟钱打了一辈子交道。

那昝做生意,跟现在不能一样吧。乔家炜笑道。胡老有空的话,讲一点让我们小辈开开眼。

那是,做生意跟做生意不能一样。胡家上辈做的生意,可不是巷口乔老太的小店。胡玉成的胸脯子不觉挺了挺。他既认定乔老板是个可交的人,这些惠而不费的旧话又能给胡家祖上添光,乔老板有兴趣听,他自然乐意说。

朝上数三百年,胡家已经在金陵经营云锦机坊,给皇帝织龙袍,给官员织补子,给士绅织孔雀裘。管云锦的江宁织造曹家,对胡家特别关照。曹家的大观园,胡家没少进去逛。康熙皇帝南巡,虽说是曹家接驾,胡家也都见过驾的。雍正皇帝登基,他能抄没了曹家,却不能不穿龙袍,所以胡家照样织云锦。到了道光年间,胡家资本越加雄厚,直接生产照应不过来,索性将织锦一块利润让给旁人——自己不开机坊了,专做营销一块,就是将丝经原料和设计图案,分派给各小户机坊加工,回收成品,运销海内外。

没想到就这一转向,却躲过一场浩劫。太平天国占了金陵,全城五六万架云锦织机几乎尽数毁于战火,云锦业从此一蹶不振。胡家不开机坊,没有织机,流动资金损失有限,就没有伤筋动骨。待到太平天国灭亡,胡家回到金陵,眼看云锦业一时难以恢复,销路又受到进口洋布直贡呢的冲击,毅然决定转行。当其时多年战乱,一朝复兴,处处都要用钱,银钱信贷行业最红火,利润也高,正巧北门桥乔家经营义昌源钱庄,为扩大业务,在招股增资,胡家遂与乔家协商,投入巨资,成为义昌源钱庄的第二大股东。

老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钱庄的好光景也只维持了三四十年。到了民国初年,在外国银行和国家银行的挤压下,钱庄衰落的苗头也露出来了。胡家是尝到适时转向甜头的,此刻审时度势,看中了机制面粉是时兴产品,逐渐将钱庄股份抽出,去建面粉厂。民以食为天,金陵虽属江南,而地处南北之交,北方移民为数不少。机制面粉相比土粉,不但质量好,而且成本低,市场潜力极大。果然,此后数十年间,任凭风云变幻,对面粉的需求影响不大。故而在抗战期间,乔家迫不得已要出卖房产,胡家却有余力买下乔家东院。不过,到了一九五几年,国家全面推行计划经济,私营工商业也就走到了穷途末路。这一回,胡家就像中了孙猴子的定身法,想朝哪一面转都转不过去,只好不做生意人了。

乔家炜听得津津有味,感慨过去的生意人天宽地广,更能施展才能。现在的市场经济,只能算不完全的市场经济,或者说官商合谋、权钱交易的伪市场经济。像他这样没有背景的乡巴佬,想在夹缝中打拼出条生路,就需要更多的智慧。胡老不嫌弃,他以后要多多向胡老讨教。

胡玉成一口应承,乔老板不嫌我废话韶刀,有空尽管来喝茶。

胡玉成送了乔家炜出门,回头才拾掇他带来的水果。一把香蕉,根根黄澄澄的,没有一点黑斑;八个大苹果浑圆红艳,像小娃儿的脸蛋,分明是细心挑拣出来的。自己的儿女送水果来,都没有这样考究过。非亲非故的一个外姓他人,这是凭什么呢?

胡玉成的心弦仿佛被谁的一只手,温柔地触碰着,竟似有些禁受不起的震颤,好一会才缓过来。他摇了摇头,暗暗叹息,老了老了,真是老了,怎么变得这样脆弱了。

他不是一个容易动感情的人。他在建筑公司做会计,将那个最便于送顺水人情的职务,做到六亲不认的程度。职工报销,他计较到每一分钱;领导想违反财会规定搞点特殊化,他也决不通融。全公司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不骂他。每回评议加工资都轮不到他。年终推举先进,偶有阴差阳错的,让他榜上有名。看到他的大照片贴在光荣榜上,那些投票选了他的人,却忍不住呸一口。

胡玉成对这些俗事全不放在心上,他从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既不感谢那些选他的人,也不怨怪那些骂他的人。

他对所有的人冷若冰霜,他甘愿承受别人对他的冷若冰霜。

这个乔老板怎么这样容易就打动他了呢?

对了,是打动,不是感动。胡玉成恍然大悟,乔家炜确实触碰到了他心底的隐秘,但无关乎情感,而是他深藏多年的心愿;准确地说,是让他在几乎绝望之际,看到了实现这一夙愿的机会。

他是因此而动心。

他是老了,过年就到六十八。但脆弱了的并不是情感。古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就算现在平均寿命长了,毕竟也已到了日薄西山的年纪。可是他还有一桩未了的心愿,他和父亲两代人的心愿,无从实现也无以托付。他的儿女都是学理工的,逻辑思维严谨,人文情怀欠缺,对他的研究成果完全没有兴趣。每次他一提起,就被他们讥为天方夜谭。他又没有一个能说知心话的朋友,说不定哪天双腿一蹬咽了气,胡家父子两代人的心血也就将随之泯灭。这是他所不甘心的。他希望能够在有生之年,看到一个结果。

而这乔家炜,恰恰是一个具有行动能力的、果决的实践者。

回想起来,在地道事件发生之初,他似乎就朦胧地预感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才会紧紧咬住这个人,才会这么快地接受了这个忘年交。他这一辈子没有交过朋友的人,竟期盼起这个年轻的朋友,经常洗好了杯子,等待着乔家炜的到来。

可是一天天过去,乔家炜总是不见露面。

这也难怪,人家毕竟是个公司老板,有正经业务要料理,挣钱才是硬道理,哪有工夫老陪着你嘴打锣舌打鼓地扯闲篇?胡玉成提醒自己,你现在该考虑的,是怎么向他解释,这里头的来龙去脉,怎么让他相信,父亲和你的研究成果并非虚妄,一句话,怎么打动他,来实现你们胡家父子的夙愿。

这还真是桩煞费心思的事情。

就连他自己,也曾感到奇怪,父亲怎么会沉迷于太平天国研究。父亲临终之际,犹犹豫豫地对他说,他这一辈子,也说不上有什么太大的遗憾。只有一件事情,他是注定半途而废的了。而且这件事情,很可能就不会有结果。反正材料都在那儿,你有兴趣就看看,觉得能做就接着做,不能做,不想做,就算了。

为了不让九泉之下的父亲抱憾,胡玉成点了头。这样的诺言是不容背弃的。在空闲的时候,他开始翻读父亲留下的手稿和搜集的材料。几年之后,他才意识到父亲所说的未了心愿是什么。又几年之后,他才相信这不是一个荒唐的故事,才试图继承父亲的未竟之业。

终于,他认为自己解开了这个百年谜局,只是在理论上。

理论是须经实践检验的。然而,也只有相信这理论,又具有实施能力的人,才可能将它付诸实践。

终于,他等到了一个乔家炜。这日午后,胡玉成正在房间里假寐,忽听得有人敲门。他心中一动,应了一声,赶忙上堂屋开门。可拉开门来一看,并不是乔家炜,而是一女一男,两个不速之客。这女的他倒有些面熟,恍惚是隔院的邻居;男的,他肯定没有见过。

果然,那女客自我介绍,正是住在乔家中院的乔思雨,男人是她的先生,姓曾名宪章,文正创意公司总经理。受市政府和文物局委托,文正创意公司正在筹划维修乔家大院,为了尽量做得周到一些,想听听各位老住户的意见,所以特来登门拜访胡老先生。

胡老先生没理由将客人拒之门外。

两人进了胡家堂屋,思雨便低头察看脚下崭新的地砖。曾宪章将手里提着的水果袋放在八仙桌上,就被那副空白对联吸引了。思雨抬头刚想说什么,一眼瞥见白毛似在发呆,顺着他的视线,便也看见了红旗和无字对联,不觉莞尔一笑。

胡玉成暂不作声,等她的下文。曾宪章已经开口赞叹: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胡老真是大智慧。

胡玉成一边让客人坐,一边谦虚道,哪说得上什么智慧,不过袭前人陈句,“从无字句处读书”的意思。

思雨微微摇头,说,不好不好。“大象无形”,何等空灵。落实了,反而不美。

胡玉成也笑了,说,还是夫人聪颖,不着一字,正可以随人心性,自作解释。

对了。不是风动,不是幡动,各人心动。思雨应和道。

两个男人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落座,思雨从桌下抽出张方凳,坐在丈夫肩下。虽是初次相见,主客却已都有了些相见恨晚的意思。还是思雨先开口,说,老听人讲,乔家大院已经面目全非,其实胡老这一进,就保存得很好啊。院子里虽有些乱,可房里原样未动,槅扇门,花格窗,梁柱板壁,都是原配,让我们有个参照的样本。就看这新换的地砖,也证明了只要功夫到家,完全可以做到原汁原味。

她有意朝地砖上引,胡玉成却关切地问,这乔家大院维修,不知是怎么个维修法?居民是不是还能住在里面?

曾宪章解释说,维修是在文物局指导下进行,要按文物建筑的标准,修旧如旧,恢复乔家大院的本来面目。外面的违建肯定要拆除。居民就要看情况,像胡老这样产权明确的户主,愿走愿留,看您自愿。

胡玉成说,我落生就在这房里,住了一辈子,住惯了,当然还是想住在这块。他指点给两个年轻人看,东边的正房,早先是父母住的,里边一间住家,外边一间,父亲爱写写画画,就给他放了张书桌,两架书橱。他和妻子儿女住西边。父母过世后,他和妻子住到东边,西边正房,一间儿子住,一间女儿住。如今妻子也过世了,儿女成家都搬出去了,他一个人住着,就拿西边两间做了厨房和杂物间。宽敞是够宽敞的,就只有一样不便,没得卫生间,用个马桶,天天要承人来倒。

曾宪章说,卫生间的问题应该不难解决。只要上下水通畅,装个抽水马桶还不简单么。东边大明花园城,上下水管道都是合规格的,接过来也没有多远。这回维修,正好把相应的公共配套设施,包括消防水道,都调理好。

胡玉成本是内行,说,大明花园城的下水管道,他当时去看过,是沿河边走的,接过来是不困难。不过,入户管道怎么排?从地下施工代价太大,要是开挖地面,会不会影响到建筑安全?这样的老房子,一拆动,就归不了原。就像这堂屋新铺的地砖,齐整倒是齐整,只不知要得几十年,才能有一些古意。

曾宪章说,这一点他考虑过,管道可以从院子里走,只需打穿院墙,碍不着房屋。各家各户的卫生间也都安排在靠院子这一边,尽可能减少对建筑的影响。

听说管道要从院子里走,胡玉成不觉心中一动,却没有再说什么。

思雨就说,维修乔家大院固然是好事,不过要把好事办好,也不是那么容易。所以市里打算成立一个乔氏文化研究会,组织相关的专家学者共商大计。今天他们来拜访胡老,就是想邀请胡老参加这个研究会。

胡玉成一听就乐了,说二位太抬举我,我虽住在这乔家大院里,其实跟乔家素无来往,更谈不上研究乔氏文化。

曾宪章笑道,胡老不必过谦。这乔氏文化研究会,也可以叫乔家大院研究会,凡跟这大院有关的,都在研究范围之内。比方说,乔家大院做过太平天国的圣库,这一段历史就很值得研究。令尊可是研究太平天国的专家啊。

胡玉成吃了一惊,说,这些陈年旧事,曾总怎么会晓得?

胡老可能是不上网。现今是网络时代,什么新闻旧事,上网一查,都清清楚楚。关于令尊的历史旧案,这几年网上讨论得很是热闹,胡老竟不知道?

胡玉成疑惑地摇头不语。曾宪章见他是真不知情,便细细地说给他听。关于胡金保等人出任伪职的原因,学术界早在“文化大革命”前就有过议论,不过在当时的形势下,一些当事人心存顾虑,不愿出面作证,结果不了了之。这几年又有人旧事重提,有专家以多方面的史料证明,当年确有若干知名文化人系受地下党委托,去与日伪周旋;因事属机密,多为单线联系,在直接联系人由于种种因素不能或不愿出面证实的情况下,遂成历史疑案。胡金保就是其中之一,他在任伪职期间,曾为地下党提供情报,还维护过反日学生,更多地则是在沦陷区宣传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以唤起民众的故国之思。地下党方面的一位联络人,是胡金保的老友,在去世前,曾明确向人说起过此事,并表示了愧对故人之意。

胡玉成见他说得如此肯定,叹了口气,说,“文化大革命”前那次议论,他是晓得的,可他把报纸上的消息说给父亲听,几次问过父亲,父亲始终不置一词。

这就显出令尊的大智慧了。你想,那个时候,有关当事人都还活着,要想证实此事,并无困难。可是他们都不出面,或者说有关方面不向他们求证,说明什么呢?说明有关方面不希望此事被证实。令尊出任伪职是革命的需要,后来不披露真相,同样是革命的需要。另一方面,你也清楚的,令尊虽戴着顶汉奸帽子,享受的可不是汉奸待遇。他可以写文章,发作品,拿稿费;他可以悠闲在家,而文史馆员的津贴,比一般干部的收入还高些。换句话说,令尊只要戴着这顶汉奸帽子,就可以不受汉奸待遇;倘一出面自辩,只怕真的要坠入汉奸境遇,挨批挨斗,甚至被关被杀。

胡玉成悚然起身,双手抱拳,向曾宪章深深一揖,说,曾总这一剖解,使我多年疑惑茅塞顿开。真是,听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了。

曾宪章忙伸手托住胡玉成,将他扶到椅上坐定,接着说道,不过,令尊毕竟是聪明人,还是以特殊的方式,隐晦地表明了他的心迹。这就是他转向太平天国研究,为被捕后的李秀成辩护,强调李秀成写自述是假投降,身在曹营心在汉。所以李秀成被论定为“晚节不忠,不足为训”,对令尊打击很大。

胡玉成听得目瞪口呆,可想想,还真是这个道理。他不无自嘲地说,乔氏文化,我是毫无研究;曾总倒把我们胡家的旧事研究透彻了。

曾宪章说,胡老不见外的话,我还有一事想请教。

胡玉成说,请教不敢当。不知曾总要问什么?

令尊的遗稿不知有没有保存下来?他生前发表的最后一篇文章中,提到另有专文,考证太平天国的藏金问题,这篇专文不知胡老有没有见过?

胡玉成不觉一凛,心中暗想,这可是图穷匕见了。怪不得他不怕费功夫,把我胡家的根蒂枝梢,盘弄得如此清楚。可是话说到这份上,他又不便断然回绝。退一步说,就凭此人年纪轻轻,能把这些陈年旧事剖析得如此透彻,况且又是他揽下了维修乔家大院的差事,将来说不定真还有借助于他的地方。所以,话是不说死的好。胡玉成故作沉吟道,家父留下的书和材料都还有一些,我是学金融的,在这方面见识浅,看着也不是太懂。既是曾总提到这个材料,待我找一找,看还在不在,再跟曾总联系。

曾宪章道,那就太感谢胡老了。我们等胡老的消息。

他留下了自己的名片,夫妇俩起身告辞。走到堂屋门口,曾宪章忽然又停了步,回身指着那幅无字对联,说,胡老刚刚讲,这是“从无字句处读书”的意思。我记得那一句是下联,上联是,“与有肝胆人共事”。日后无论乔家大院维修还是研究会的工作,都得借重胡老,希望我们也能够肝胆与共。

胡玉成连连点头,说,承蒙曾总看得起,谁不愿做个有肝胆人呢。

送走了客人,胡玉成久久地坐在八仙桌边,把方才的谈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不禁暗骂这个姓曾的后生,嘴里抬举胡家父子是聪明人,实际上谁能聪明得过他去?难怪当年林彪大吹“天才论”,毛泽东要揭破他的用心,是“发现天才的更天才”。

待到吃晚饭时,他才想起打开曾宪章提来的水果,只见黄的是木瓜,红的是蛇果。

这夫妇俩待他,倒是比乔家炜更高着一层啊。

当乔家炜再一次来访时,胡玉成不禁有些为他惋惜。如果他早几天来,胡玉成很可能会把太平天国藏宝的秘密对他和盘托出。可是现在,他犹豫了。

而且这犹豫与此前的犹豫,是不一样的。早先他担心的是,如果乔家炜按他的指点,再挖一回“地道”,万一挖不到藏宝,让人家枉费心思财力,他如何过意得去呢。文正创意公司曾总夫妇的登门拜访让他信心大增。他本来就不该对自己没有信心。现在他考虑的是,那样一大笔财富,一旦挖出来,可谓价值连城,甚至富可敌国,那将会是一个多么惊人的事情!而如此巨大的财富,怎么能就由他这样私相授受呢?

再说,这个乔家炜,又会怎么对待这笔财富呢?

他毕竟只是一个相识不久的陌生人。胡玉成对他的了解还仅止于挖地道和换地砖。这就让胡玉成不能不犹豫。

乔家炜显然没有意识到这种变化,寒暄之后,便重拾上次的话题,说上回胡老讲到太平天国时金陵的大劫难。好像胡老的父亲对太平天国很有研究。

胡玉成便笑了,问,你也是从网上看来的吗?

乔家炜颇感意外,说,看不出来,胡老也上网?

胡玉成说,胡老赶不上那份时髦,不会上网。不过网上既说到胡家的事情,难免有人会传到胡老的耳朵眼子里啊。倒是乔老板,百忙之中,还留心到胡家上辈子的旧事,让我老头儿很感动。

乔家炜不觉一怔。但他在心里略一盘算,索性就打开窗户说亮话了。上回胡老问起我挖地道的原因,胡老不想晓得那个秘密吗?

胡老摇头,说乔老板的秘密,说不说是乔老板的自由,不是我想不想的事情。不过,乔老板只挖了一条地道;如今有人,要在这乔家大院里,放手开膛破肚了呢。

胡老说的是乔家大院维修的事?这对乔家炜并不算太意外,这事虽然还没正式公布,但风声已传开了。他还是夸了一句,胡老消息很灵通啊。

不是我消息灵通,是你们年轻人消息灵通。家父当年写那几篇文章,我都没有在意,乔老板就晓得了,文正创意公司曾总也晓得了,还邀我参加什么乔氏文化研究会。

乔家炜这才明白,是曾宪章来过了。

他松了一口气,说,我晓得这事,是因为高攀了胡老这个朋友,总想相互多些了解,所以上网搜了一下。文正公司曾总怎么会想起来,我就不明白了。就算维修乔家大院,要摸清每家住户的面积、人口、产权关系、经济状况、去留意向,甚至脾性好坏,也不至于翻到人家上辈子的事啊。不过,胡老,那个乔氏文化研究会,你大可不必参加。我这个乡下人,就因为姓乔,就成了研究会的理事。实际上也就只有一个理事会,没听说有会员。开了两回会,听那些专家云天雾地地侃,好像越玄乎越能唬人,其实连乔家的边都没摸着,还文化呢。我要开口说出点真相来,能让他们无地自容。

胡玉成说,一笔写不出两个乔。乔氏文化研究,乔老板参加,自是名正言顺。我一个外姓他人,瞎掺和什么呢。不过,乔家大院要开工维修,倒是跟我有关系了。

乔家炜笑道,胡老不必担心。这个工程,市里是批给了文正公司不错,不过具体施工,我同曾总已经谈妥了,由我的小公司来做。

虽然曾宪章至今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答复,但乔家炜坚信这项工程绝跳不出他的手心。太平天国藏宝,这个馅饼太大了,砸到谁头上都得晕乎一阵子。曾宪章是聪明人,会到网上去查找相关资料,自在预料之中,可是文献资料中若真能有答案,这批宝藏也就留不到今天了。他最终会发现,乔家炜能提供的这条线索有多可贵。所以乔家炜坦然地拍胸脯:胡老有什么要求,什么想法,尽管吩咐我。我办事,胡老总可以放心吧。

这回轮到胡玉成意外了:你跟曾总也是朋友?

朋友不好讲。我拿人家当朋友,人家未必拿我当朋友。乔家炜话里有话,顺便敲打了胡玉成一句。不瞒胡老说,我们东山乔家这一支,祖上就是从这乔家大院迁出去的。曾总的夫人乔思雨,谱名叫乔家红,跟我是堂姊妹。乔家大院也算是祖宗基业,如今搞维修,我自当尽一份力。他们让我来做,也会放心一些。所以这乔家大院的开膛破肚,操刀的,就是我。

说到这里,乔家炜话锋一转:我看到胡老父亲的大作,忽然就冒出来一个想法,上回胡老说的那个秘密,跟我的这个秘密,说不定就是一个秘密呢。当然了,胡老的秘密,愿不愿说,要看胡老的意思。我的秘密,今天也就不说了,免得胡老误会,以为我要拿这同胡老做交换。不过,胡老什么时候想知道,随时都可以问我。

乔家炜满以为他这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大大方方地把皮球踢给了胡玉成。胡玉成却从这里面看到了一个微妙的变化。自从乔家炜上门开始,他在与这几个年轻人的交往中,一直处于被动地位,他们愿来就来,愿说就说,愿问就问,愿不来就可以不来。然而,在来势汹汹背后,他们其实是有求于他的,他们是希望得到他父亲的那份研究成果!现在可以看出来了,主动权其实完全在他的手里。他掌握着一个金库的钥匙,还担心别人不肯请他引路?他不愿说就可以不说,不愿问也可以不问。他故意迟疑了一下,才说,难得乔老板如此爽气。这两个秘密,会不会是一个秘密,我现在也没法说,要待把家父的文章找出来看了,才晓得。

乔家大院这种传统建筑,虽有冬暖夏凉之说,进了十二月,堂屋里也就不大坐得住人。乔家炜眼看一时不会有结果,略扯了几句闲话,也就告辞了。

这种事情,他有经验的,宜缓不宜急,越急越不是头路。放长线,才能钓大鱼。

送走客人,锁好堂屋门,胡玉成进了书房,随手又关起了书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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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虚神有三步,一步立地,二步顶天,三步为神,然后坐在电脑前面看笑话^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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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没有你的世界里…………
  • 朱子家训·增广贤文(中华国学经典)

    朱子家训·增广贤文(中华国学经典)

    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包罗万象,远不是一本书所能囊括的。本丛书只是选取其中部分内容分门别类进行介绍。我们约请的作者,都是各个领域的专业研究者,每一篇简短的文字背后其实都有多年的积累,他们努力使这些文字深入浅出而严谨准确。与此同时,我们给一些文字选配了图片,使读者形成更加直观的印象。无论您是什么学历,无论您是什么年龄,无论您从事的是什么职业,只要您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爱好者,您都可以从本书中获得您想要的。
  • 改变孩子先改变自己

    改变孩子先改变自己

    这本书是著名家庭教育专家、网瘾戒除专家、2012年中国家庭教育“十佳公益人物”贾容韬老师成为一个好爸爸的心理历程及他这么多年教育方法的汇集。 贾容韬老师原来是做企业的,由于孩子教育出了问题,成为年级倒数第一名,还差点被学校开除,痛心之余,贾老师决定做陪读爸爸。在这个过程中,贾老师也进行了反思,发现孩子的问题其实主要是家长教育方法的问题,他开始从书本上学习,看了上千本书,做了80多万字的教育笔记,同时调整自己的教育方法,他的教育方法改变了,孩子也发生了根本变化,逐渐好学上进,最后还考上了全国重点大学。 贾老师把自己摸索出的经验用于指导其他咨询他的家长,指导了几千个家庭,都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