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看到这封信，刚开始也会勃然大怒，甚至连最冷血的人也不会例外。但是，如果换了别人，再看信里那种威胁的语气，恐惧心马上又马上占了上风，可阿玛丽亚只觉得愤怒，她从来不知道为自己或为别人害怕什么。当我重新爬上床打算去睡觉的时候，心里不断想着信上最后的那一段话，那段话没有说完，只说了一半，‘你必须马上给我过来，否则，我就……’阿玛丽亚仍然坐在窗台上望着外面，好像在等待再有什么送信的人来，她准备像对付第一个送信人那样去对付他们。”
“当官儿的就是这样，”K有点尴尬，勉强地说，“这只不过是其中的一种类型罢了。你的爸爸又是怎么处理的呢？我希望他向有关部门提出强烈的抗议，如果他不想直截了当到赫伦霍夫去提出抗议的话。这件事最糟的并不在于阿玛丽亚受到的耻辱，这很容易补偿，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夸大其词地强调这一点。索尔蒂尼写的这样一封信为什么会使阿玛丽亚蒙受一辈子的耻辱呢？……听了这个故事，别人还以为这是她终身洗不掉的耻辱呢，可是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要想挽回阿玛丽亚的名誉是很容易的，过不了几天，事情就会全部烟消云散，真正可耻的反而是索尔蒂尼自己，而不是阿玛丽亚。使我感到恐怖的是，索尔蒂尼居然可以滥用威权到如此地步。这件事情是失败了，因为做得太露骨、太赤裸裸了，又碰到阿玛丽亚这样一个有力的对手，但是这种事情如果在条件比这稍为不利的场合下，再有一千次也能成功的，甚至连受害者本人都意识不到自己的耻辱。”
“嘘，阿玛丽亚正往这边看着呢。”奥尔珈说。阿玛丽亚已经侍候父母吃完了东西，现在忙着给母亲脱衣服，让母亲睡觉呢。她解开母亲的裙子，然后让母亲的手臂搂住她的脖子，在脱裙子的时候，再把母亲抱起一点儿，然后再轻轻地把她放下来。而她的父亲现在还在生气，因为阿玛丽亚先照顾了他的妻子，事实上这不过因为她的身子比他更不行罢了，他此刻正想自己脱衣服，也许他也想借此作为对他所认为的女儿行动太缓慢的一种谴责。可是尽管他开始做的是最轻易和最不必要的事情，只是脱去那双松松地套在脚上的大拖鞋，然而他连这双拖鞋也脱不下来，只是大口地喘着气，于是不得不就此罢手，重新直挺挺地躺在椅子上。
“可是你不知道真正具有决定意义的事情是什么，你说的也许都对，但是具有决定意义的是，阿玛丽亚根本没有去赫伦霍夫那儿，她对待信使的态度也许是能够得到宽恕的，信使也不会追究，但是因为她没有到旅馆去，诅咒就落到我们一家人的头上，这样也就使她对待信使的态度变成不可饶恕的冒犯行为了，是的，这一点到后来甚至是公开提出的一条主要罪状。”奥尔珈说。
“什么？难道你，作为阿玛丽亚的姐姐，也竟然觉得她应该顺从索尔蒂尼的意思，赶到赫伦霍夫旅馆去吗？”K大声叫了出来，但看到奥尔珈举起两只手来恳求他不要大声叫嚷，便又立刻压低了声音。
“不，”奥尔珈说，“老天保佑，你可别这样怀疑我，你怎能这样想呢？我不知道还有谁能像阿玛丽亚那样什么事情都做得那么正确的。如果当初她到赫伦霍夫旅馆去了，我当然也会照样支持她。可是她没有去，这是了不起的英雄行为。
“而我，我坦白地承认，如果我接到了那样的一封信，我肯定要去了，因为我受不了那种威胁，我害怕会发生什么意外，而阿玛丽亚受得住。因为对付这样的事情是有很多办法的：比如，把自己打扮起来，故意磨磨蹭蹭地挨上一些时间，然后再去赫伦霍夫旅馆，目的只是去扑一个空，也可能会发现索尔蒂尼打发信使出去后就马上离开，这都可以，而且是可行的，因为这些老爷们的心情经常变幻无常。
“但是阿玛丽亚既没有那样做，也没有采取任何其他方式，因为她受到的侮辱实在太深了，因此绝无保留地一口回绝了。她只要稍微做出一点儿顺从的样子，在适当的时刻跨进赫伦霍夫旅馆，那么惩罚就不会落到我们身上来了，我们这儿有很多非常聪明的律师，即使无中生有，他们也能编出一大套来，可是在这件事上，他们不但不替阿玛丽亚辩白，反而责怪她作贱索尔蒂尼的信，侮辱他的信使，等等。”
“可是这一切惩罚和律师又算什么呢？”K说，“阿玛丽亚绝不会因为索尔蒂尼罪恶的起诉而受到控告和惩罚吧？”
“会的，”奥尔珈说，“她会受到的控告和惩罚的，当然不是按照正式的司法诉讼程序。她没有直接受到惩罚，但是同样在其他方面受到惩罚，她与我们一家人受到的惩罚有多么沉重啊，这你也一定看出来了。在你看来，这是不公平的、可怕的，但全村就只有你一个人有这样的看法，这是对我们有利的，我们应该感到安慰，假如这种看法不是建立在错误的观点上，那我们就真会感到安慰了。我可以证明这一点，你要原谅我，如果我顺便提起弗丽达的话，可是在弗丽达与克拉姆之间，抛开这两件事情的最终结果不谈，一些本来发生的情况是与阿玛丽亚跟索尔蒂尼之间的情况非常相似的，而且，尽管开始听起来会大吃一惊，但是现在你听起来就觉得很自然了。这不仅是因为你已经听惯了，只是习惯还不能减弱一个人的正常判断力，还由于你已经摆脱你原来的偏见。”
“不，奥尔珈，我不明白你干吗要把弗丽达也扯进来，她的情况跟这不一样，别把这两件不同的事情混淆在一起，现在你还是继续讲你的故事吧。”K说。
“如果我坚持要比较的话，请你不要见怪，”奥尔珈说，“在你身上还保留着偏见的残余，所以一提到弗丽达，你就觉得必须要保护她不可，不让别人拿她作比较。她是不需要保护的，而应该受到赞扬。以这两件事情为例，我并不是说它们完全一样，而是说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正如黑与白一样，白的是弗丽达。任何人都不应该嘲笑弗丽达，虽然我上次在酒吧间就很粗鲁地嘲笑过她，但事后我觉得很抱歉。不过，就算有人嘲笑她，也是出于嫉妒或敌意，无论如何，总还能让人笑笑。而另一方面，除了有血肉关系的亲人以外，人们对阿玛丽亚只能表示轻蔑。所以，如你所说，这两件事情是完全不同的，但它们也还是相像的。”
“这两件事根本没有任何相同之处，别把弗丽达扯进来，弗丽达从没有接到过像索尔蒂尼那样的信件，她是真的爱着克拉姆，如果你不相信，你只需要问问她就知道了，她到现在还爱着他呢。”K固执地边摇着头边说。
“可这两件事真的不同吗？”奥尔珈问道，“你以为克拉姆就不会用索尔蒂尼那样的口气给弗丽达写信吗？这些老爷们都是这样，在他们办完公事站起身的时候，他们不知道如何打发日常无聊的业余时间才好，所以便心烦意乱地说出最粗野的话，不是每个人都这样，但是大多数人都是这样。
“写给阿玛丽亚的信也可能是一时的冲动，完全没有考虑写在信上的话所代表的意义。我们知道这些老爷们在想什么呢？你自己听到过或许听人家说起过克拉姆对弗丽达说话的口气吗？克拉姆是以粗野出名的，他能一连几个钟头像哑巴一样坐着一声不响，然后猛地冒出一句粗野的话来吓得你禁不住发抖。至今还没有听说索尔蒂尼有这样的情况，那时候认识他的人还很少。关于他的情况，大家真正知道的也不过是他的名字像索尔提尼而已。如果不是他们两个人的名字相像的话，可能大家根本就不知道他。甚至作为救火会的一个权威人物，大家显然也把他当做了索尔提尼，当做了真正的权威人物，他利用名字的相似把许多事情推在索尔提尼的身上，尤其是遇到任何任务要他当代表的时候，好让自己不受干扰地工作。
“现在，像索尔蒂尼这样不善于社交的人，突然发觉自己爱上了一个乡村姑娘，对于这件事，他跟别人，比如说，与隔壁小木匠的学徒相比自然是迥异的。人们也必须记住，在一个官老爷与一个乡村补鞋匠的女儿之间是隔着一道鸿沟的，上面必须有一座桥梁才能通过，索尔蒂尼就想这样做，换了别人或许就不是那样做了。
“当然，我们这些人都被认为是属于城堡的，在我们之间也不存在什么鸿沟，也不需要什么借助什么东西才能沟通。一般情况下，这也可能是真的，可是一旦发生了真正重大事情的时候，所有证据却又证明这些都不是真实的了。无论如何，这一切应该使你对索尔蒂尼的行径比较理解，也不那么可怕了。与克拉姆的行为比较起来，他还是比较合理的，甚至对那些受到影响的人来说，也比较容易忍受些。
“克拉姆写的情书，比索尔蒂尼写的最粗野的信更让人生气。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我不是在冒昧地批评克拉姆，只是这两个人实在让人看不出他们的不同在什么地方。克拉姆是凌驾于女人之上的暴君，他开始传召这个到他那儿去，接着又传召另一个到他那儿去，他与谁都搞不长，他撵走她们就像找她们来一样随便。克拉姆甚至不屑于先写一封信，认为这太费事。所以，相对来说，这样一个不爱交际的索尔蒂尼，他与女人的关系至少人们还不知道，居然肯屈尊用他漂亮的官方手笔写上一封信，虽然内容写得很不好，难道能说他这样的行径与克拉姆一样可怕吗？
“如果受到克拉姆的垂青并不是荣誉而是相反，那么弗丽达对克拉姆的爱情又怎能被认为是荣誉呢？女人与官员之间存在这种关系，请相信我的话，是很难断定的，或者不如说是很容易断定的，因为在男女的关系中很容易会产生爱情，一个官员绝不会情场失意。因此，就这方面来说，一个姑娘，不只是指弗丽达，还有别的许多姑娘，只是出于爱情才献身给一个官员。她爱他，所以就献身给他，仅此而已，没什么值得称道的东西。
“可是你会反驳我说阿玛丽亚根本不爱索尔蒂尼。嗯，或许她并不爱他，可当时她可能是爱他的，谁又能肯定呢？连她自己都不能肯定，当她那么激烈地拒绝他的时候，她怎么能知道她就不爱他呢？因为从来没有官员被一个女人拒绝过。巴纳巴斯常说，有时候她还会气得浑身发抖，与三年前她用力地把窗子关上的时候一样。
“这倒是真的，所以，谁也不敢去问她为什么。她与索尔蒂尼已经一刀两断了，这就是她知道的一切。她爱他还是不爱他，就不知道了。而我们都知道，官员们只要对女人稍假颜色，她们就会情不自禁地爱上他们。是这样的，甚至早就爱上他们了，如果她们要否认，就让她们否认去吧，而索尔蒂尼不仅对阿玛丽亚表示出好感，而且一看到她就跳到车辕这边来。就算他的两条腿在办公桌旁坐得直直的，但一下子跳过车辕也需要很大的动力。可能你会说阿玛丽亚只不过是一个例外。对，她是例外，她拒绝到索尔蒂尼那儿去，这的确是一个例外，但是，如果再加上一句，说她根本不爱索尔蒂尼，那么，她这种例外，也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
“我要向你承认，那天下午我们都被搞得晕头转向了，可尽管我们心里糊涂，可仍然自认为还是看到了阿玛丽亚坠入情网的迹象，至少他流露出了一些爱的迹象。但是一旦我们把这一切都考虑在内，弗丽达与阿玛丽亚之间还有什么不同呢？只有一点，就是弗丽达做了阿玛丽亚所不愿做的事。”
“或许是这样吧，”K说，“可是对于我来说，最主要的不同之处是，弗丽达是我的未婚妻，而我关心阿玛丽亚只是由于她是城堡使者巴纳巴斯的妹妹，她的命运或许与他的职务连接在一起了。假如就像你开始讲的阿玛丽亚在一个官员手里遭到了严重的屈辱，那么，我应该严肃地正视这件事，可是这是出于社会舆论的责任感，而不只是出于对阿玛丽亚个人的同情。但你所说的这一切已经改变了我的处境，尽管我不明白这是如何改变的，可既然这是你告诉我的，我也就准备接受这种已经改变了的处境，所以，我想把这件事丢开不谈。我不是救火会会员，索尔蒂尼与我毫无关系。
“可是弗丽达与我有关，我会毫无保留地信赖她，而且会继续信赖她，让我感到惊奇的是，你跑题了，在谈论阿玛丽亚的时候竟然攻击起弗丽达来，想动摇我对她的信任。我并不以为你是有意这样做的，更没有任何敌意，因为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早就该离开了。你不是有意这样的，而是被形势所迫，是出于对阿玛丽亚的爱，你要把她捧得比其他女人都高，所以不自觉地说出这些话来，而且由于你在阿玛丽亚身上找不到足够的美德，所以只好用贬低别人的办法来自圆其说。
“阿玛丽亚的行动是出色的，可你说得越多，就越说不清她的行动究竟是崇高的还是卑微的，是聪明的还是愚蠢的，是勇敢的还是怯懦的；阿玛丽亚把她的动机深深地藏在心里，谁也猜不透她打的是什么主意。另外，弗丽达却没有做出什么惊人的事情来，她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做事，对任何一个怀着善意去观察她的行动的人来说，都是一目了然的，是可以用事实来证明的，所以也没有什么把柄可以让别人说些流言飞语。
“我既不想贬低阿玛丽亚，也不想保护弗丽达，我所希望的只是让你明白我与弗丽达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关系，对弗丽达的攻击也就是对我本人的攻击。我到这个村子里来，是出于我的本意，我要在这里安家，也是出于我自己的本意，可是从我来到这里之后，我所遭遇的一切，尤其是我将来会有什么样的前途，尽管很黯淡，但毕竟还是存在的，我要依靠弗丽达，这一点谁也无法驳倒。
“是的，我是作为一个土地测量员应聘到这里来的，可这不过是个托辞，他们在戏弄我，每家人都把我给撵了出来，直到现在他们还在戏弄我。可是现在我遇到的这场游戏更加错综复杂了，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大圆圈。可是我已经有家了，有了一个职务，有了需要做的实际工作，有了一个未婚的妻子，在我有别的事情要做的时候，她分担我的工作，我准备与她结婚，成为本村的一个居民，除了与官方有联系之外，我与克拉姆还有私人的联系，尽管目前我没有利用这一点。
“难道这些还不够多吗？我到你这儿来的时候，为什么会受到你的欢迎？为什么你会推心置腹地把你们家庭的历史告诉我？为什么你认为我可能给你帮一点儿忙呢？当然不是由于我是一个在一星期前被雷斯曼和勃伦斯威克等人撵出门的土地测量员，而是由于我是一个在背后有一定势力的人。但是这些，我全是靠弗丽达，而弗丽达本人又是一个非常谦逊的人，就算你问她这一点，她也不知道真有这回事。所以，全面考虑了所有天真无邪的弗丽达做出的成就，好像比自高自大的阿玛丽亚所做出的成就大。因此你给我的印象是，你在为阿玛丽亚乞援。向谁乞援呢？作为最后一着，除了弗丽达还有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