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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城堡(22)

“通往克拉姆的道路?”弗丽达问道。

“是的,到克拉姆那儿去,不到他那儿去,还能到哪儿去呢?”K回答说。然后,他跳了起来,“然而现在,已经是我去拿午饭的时候了。”弗丽达怀着一种不恰当的渴望,迫切地肯求他留下来,仿佛只有与她待在一起,才能证实他所说的一切安慰她的话。而K想到了那位教师,于是他指了指那扇随时都可能会被砰地打开的房门,并答应她很快就回来,告诉她连炉子也不用生,他回来后会自己料理的。

最终,弗丽达只好默默地让步了。当K踩着早该铲除的积雪出门时,好奇怪,工作进行得真慢!K看见一个助手现在还筋疲力尽地抓着栏杆不放。只有他一个人,还有一个去哪儿了呢?现在看来,他至少已经挫败了其中一个助手的耐心了。现在留下来的这个助手,却还是一腔热诚,这是很明显的,他一看见K就更活跃了,比刚才更狂热地向K伸出了手臂,翻着眼睛。

“这个助手倒是固执得惊人,”K暗自思考着,可是他不禁又想,“如果他再这样坚持下去,那么他肯定会冻死在栏杆旁的。”心里这样想着,但是K表面上却并没有向这个助手作任何表示,只是威胁似的向他挥了一下拳头,暗示不让他挨近一步。没想到助手真的往后退了好几步。

此刻,弗丽达为了要在生火之前让房间里通一下风(这是她答应K的),这时刚好打开了窗子。助手的注意力马上从K身上转移到弗丽达那边去了,好像禁不住吸引似的向窗子那边爬去。弗丽达流露出了可怜助手的神情,又向K投来了求情的目光,她犹豫地把一只手伸到窗外,不知道是在招呼他呢,还是暗示他让他走开。

助手却并没有因此而打消向弗丽达走近的决心。于是,弗丽达匆忙关上了外面的一道窗子,但是她仍然在窗子后面站着,把手放在窗沿上,侧着头,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一直带着笑容。难道她不知道,她这样站着只会吸引助手向她走近而不能赶走他吗?但是K不再回头望了,他心想,现在最好的办法是速去速回。

在阿玛利亚家

直到傍晚,天已经快黑了,K才扫清了校园的小路,把积雪堆在路两边,并敲得结结实实的,一天的工作才终于做完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寂静无人的校门口。留下的那个助手在几个小时前也被他赶走了,那个助手走的时候,他在后面追了很长一段路,最后那个助手在花园与校舍之间的一个角落藏了起来,看不到了,并且之后他没有再露面。

现在,可能弗丽达在屋子里洗衣服,或者还在给琪莎的那只猫洗澡,琪莎把这件事交给弗丽达,这是表现出一种非常可贵的信任。事实上,这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而且是额外的差使,K若非是看到他们自己有种种弱点,所以不得不抓住机会赢得她的好感的话,他是绝不会让她去做这件事情的。

此时,刚好琪莎面带赞许的表情,看着K从阁楼上把孩子的洗澡盆拿下来,烧了热水,接下来小心翼翼地帮着弗丽达把猫放进澡盆里去。看到这些她就真的放心地把猫完全交给弗丽达去照料了,因为恰巧这时希伐若来了。希伐若是K进村的第一个晚上就认识的熟人,他看到K,有点尴尬(由于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情)又有点盛气凌人(就像是个债主似的)地向K打了一下招呼,就与琪莎一起去了另一间教室。

琪莎与希伐若在那间教室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K在桥头客栈时就有人告诉过他,希伐若虽然是一个城守的儿子,但是因为他爱上了琪莎,所以凭着他同当局的关系,他给自己搞到了一个小先生的职位,而且专门利用这个身份去听琪莎上课。因此他在村子里已经住了有一段时期。

希伐若在听琪莎的课时,不是与孩子们一起坐在课椅上,便是干脆靠着琪莎的脚边坐在讲台旁。他的出现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也早已打扰不到什么人了,因为孩子们早就习惯了他的存在。这或许是因为希伐若既不喜欢孩子,也不懂得孩子的心理,除了偶尔代替琪莎上体育课之外,很少与孩子们说话,他只是享受与琪莎同呼吸,并且沉醉于她的温暖、亲近当中。

尽管如此,但让人觉得惊奇的是,尽管希伐若的可笑行动,不值得称赞,但是在桥头客栈,至少人们谈起他时,还是带着一定程度的尊敬,甚至连琪莎都被这种尊敬的气氛笼罩。如果说希伐若所担任的小先生职位要比K优越很多,是没理由的,因为这种优越性根本不存在。学校看门人相对于学校的其他成员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对于像希伐若这样一个助理人员来说,更是一个不能等闲视之的人物,如果单从职务来看,不能阻挡人们对他表示轻视,至少应该恰当地给予抚慰。

K决定把这种轻视记在心里,他也还记得,因为进村的第一个晚上就跟他打过交道,而且希伐若还欠他一笔债,这笔债至今没有减轻,因为从接下来几天所发生的事件来看,希伐若对待他的方式是有影响的。也就是说,这一次接待或许决定了后来种种事态的发展。

鉴于希伐若的缘故,K在到达村子的第一个小时,当局就没来由地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了。那个时候他在这个村子里完全是一个陌生人,一个人都不认识,也没有一个可供选择的容身之处。他不远千里长途跋涉地来到村子,疲惫地躺在他那只草包上,简直是一筹莫展,只能听任官方的摆布。

本来一切可以朝相反的方向发展,事情可以悄悄进行,而不是闹得满城风雨。不管怎样,不会有人知道K的情况,也不会有人对他产生什么怀疑,至少有一天会没有任何怀疑地把他当做一个迷途的流浪者来收容,而且他的左邻右舍也许还会因为他的手艺灵巧和诚实可靠而把他传扬开去,他可能很快就会在某个地方找到一个类似仆役的食宿之处。那么,当局自然就会知道他来到了这里。

但是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现在当局或者不论是谁接听的电话,由于他的原因半夜三更被希伐若,一个在当地名声并不怎么好的人的电话惊醒,虽然表面上问得很客气,只是坚持要马上作出决定;另一种情况是到第二天,在办公时间由K自己去拜访村长,只是用一个外乡流浪者的身份向他汇报自己已经找到了安身的地方,若不是发生意外事情,或许再过一天就离开这里,也就是说他在村子里能找到一份工作,当然只做一两天,因为他不打算在这里待很久。

如果不是希伐若的话,本来后一种情况可能会实现。当局自会作进一步的追查,而且是按部就班地按照一般规律处理,而不受当事人的干扰,他们最讨厌当事人没有耐心。那么,这一切都不能怪K,而是希伐若的过错,但是希伐若是一个城守的儿子,外表上又做得很得体,所以事情就只能落到K头上来了。

酿成这一切后果的,又究竟是什么微不足道的原因呢?也许是那天琪莎的心情不好,所以搅得希伐若夜不能眠,无所事事地在街上游荡,而把一肚子的怨气都出在K的身上。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有人觉得K应该感激希伐若的态度,因为它是造成目前这种形势的唯一特效药,K自己绝不能,也绝不敢,而且官方也是不容许造成目前这种形势。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就用不着弄虚作假,他就发现自己与官方当局面对面地碰上了。不过这仍然是一件礼物,如此一来,K就可以不用说谎和施展手腕了,可是也由此使他几乎处于无法防御的地位,在斗争中吃亏,若不是他提醒自己,官方当局与他自己之间的实力相差那么悬殊,把他能施展的策略即使都施展出来,也不能改变这种情况而促成对自己有利的局面,那他可能早已灰心丧气了。可是这只是他为了自我安慰而回顾过去罢了,无论如何,希伐若总还是欠下了他的债,伤害了他。所以,他现在可以找他帮忙。在采取非常微小而又带有初步试探性的行动方面,他是需要帮助的,因为巴纳巴斯这次似乎再一次让他失望了。

为了弗丽达,K一整天都没有去巴纳巴斯家打探消息,而且又为了避免在弗丽达面前接见巴纳巴斯,他一直在门外干活儿,忙完之后,他也还总是留在外边等巴纳巴斯,但是巴纳巴斯始终没有出现。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去拜访那两个姐妹,他只需要站在门口问几句话,用不了一两分钟就能赶回来。

因此,K把铲子往雪里一插,就飞奔出去,当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巴纳巴斯家门口时,砰的一声就把门推开了,还没看清都有谁在屋子里,就问道,“巴纳巴斯还没回来吗?”

K问过了这句话之后,才发现奥尔珈根本不在屋里,而两位老人又是那样毫无表情地坐在桌子最远的一头,还不知道在门口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只是慢悠悠地朝门口转过头来,K接下来又注意到阿玛丽亚正盖着毯子睡在火炉旁,她看到K突然出现后吓得跳了起来,一只手按着额头,想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如果奥尔珈在的话,她或许早就马上回答了,K也就可以立刻回去了,可是奥尔珈这会儿偏偏不在,他只得往阿玛丽亚跟前走一两步,向她伸出手去,她也默默地握了握他的手。K让她劝两位受惊的老人不用走过来了,她便说了几句话劝阻了他们。接下来K便知道了奥尔珈此刻正在院子里劈柴,而阿玛丽亚由于累坏了,才刚躺下了不多一会儿,巴纳巴斯确实还没有回来,但是肯定马上就可以回来了,因为他从来不在城堡里过夜。

K感谢她告诉他这些消息,他原本可以走了,可是阿玛丽亚问他是不是愿意等一下见见奥尔珈。而且她又说他在白天时应该已经与奥尔珈谈过话了,他惊讶地回答说没有这回事,于是他问奥尔珈是不是有特别重要的话要对他说。阿玛丽亚好像有些生气,默默地撅起了嘴巴,向他点了点头,显然是在与他告别,然后又重新躺了下去。

阿玛丽亚一边躺着,一边盯着K看,见他仍然站在那儿,好像觉得很奇怪。她的目光是冷漠的、清澈的,也如往常一样是固执的,她的目光似乎又从不正对着她所要看的目标,一直带点儿苦闷的神气微微地斜睇着,虽然不太能看得出来,可是无疑,绝没有正视。这显然不是由于她懦弱,也不是由于困惑,更不是由于心虚,而是出于一种坚持不愿与人往来的强烈欲望,或许只有她本人才懂得这种表情。

K还记得,进村的第一个晚上,使他局促不安的正是这种眼神,这个眼神甚至使他马上对他们全家人产生了厌恶的印象。眼神本身其实并不可厌,而是隐含着矜持与正直的神色。“阿玛丽亚,你总是这么郁郁寡欢。是什么在折磨着你呢?能告诉我是为了什么事儿吗?我从来没有在乡村里见到过像你这样的一个姑娘。我也从来没有如此惊讶过。你真的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吗?你是出生在这个村子里的吗?”K说。

阿玛丽亚点了点头,只是回答K最后问的那两个问题。接着她说:“你要等奥尔珈来吗?”

“我不清楚你为什么总是问我这个,我不能再等了,因为我未婚妻正在家里等着我呢。”

阿玛丽亚用一只胳膊肘撑着身子,她还没有听说过他们订婚这件事。于是,K告诉她弗丽达的名字。阿玛丽亚似乎也不知道这个名字。她问K,奥尔珈是否知道他们订了婚。

K想奥尔珈是知道的,因为她看见过他与弗丽达在一起,而且诸如此类的消息,会很快就传遍全村的。但是阿玛丽亚对他说,她敢保证奥尔珈一定不知道这件事,而且这件事可能会让她非常伤心,因为她似乎爱上K了。虽然她没有直率地这么表达出来过,因为她非常矜持,但是爱情总是会不自觉地泄露出来的。

K认为阿玛丽亚肯定是搞错了。而阿玛丽亚只是微微一笑,这笑容虽然显得那么忧郁,却使她的脸上出现了光辉。接下来流畅的谈话代替了沉默,亲热代替了最初的冷漠,还打开了一直保藏到现在的秘密,一个原来还可以隐藏的秘密,现在再也无法隐藏了。阿玛丽亚说她确定自己没有搞错,她甚至还可以肯定K也爱慕着奥尔珈,因为他几次上门拜访,表面上是为了向巴纳巴斯打听消息或其他什么,事实是为了看到奥尔珈。然而,既然阿玛丽亚现在也知道了这一切,他就用不着那么严格地对待自己了,以后可以常来看看她们。这就是她所要说的话。

K摇了摇头,提醒她,他已经是订了婚的人了。可阿玛丽亚似乎并不怎样重视这婚约,她对K的最初印象决定了她之后对他的看法,她认为K还是一个单身汉,所以只问了一下K什么时候认识那个姑娘的,因为他在这个村子里只有几天时间。于是,K把那天晚上在赫伦霍夫旅馆的经过告诉了她,她听了只简单地说了一句,她本来就反对把他带到赫伦霍夫旅馆去。

此时,奥尔珈正抱着一捆木柴走进来,因为刚从外面凛冽的寒气中进屋,显得清新、健壮和活泼,与她平时在屋子里无所事事的样子相比,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她丢下木柴,坦率地向K问好,然后又问弗丽达的近况。K与阿玛丽亚交换了一下眼色,她一点儿也没有流露出窘态。

K稍微放心了一些,于是用从容的口吻谈起弗丽达,他说她在学校里竭力想把房子收拾得整齐一些,他说得很匆忙,因为他急于想立刻回家去,因此在向姐妹俩告别时,一时忘情竟然邀请她们到他的家去玩。而阿玛丽亚不给他收回这句话的时间,马上一口接受了他的邀请时,他又支支吾吾地不知说什么才好了。如此一来,奥尔珈也只好说她也愿意去看他们。

而K此刻一心只想赶紧回去,但是在阿玛丽亚的眼光逼视下又觉得很不舒服,于是他不再犹豫,承认自己发出这个邀请是没有经过考虑的,只是出于个人感情一时冲动,但是遗憾的是,弗丽达对她们一家人存在着很大的敌意,虽然他无法理解,但仍然无法保证他的邀请是否可以实现。

“不是敌意,”阿玛丽亚把毯子往身后一丢,从睡椅上坐起来,说,“事情没这么严重,她不过是在什么地方听到别人这么传说,她也跟着这么说罢了。好了,你回去吧,回到你那个年轻的女人那儿去吧,看得出来,你急着要走呢。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到你们那儿去,我刚开始是有心想逗你一下,开开玩笑,才那么说的。你尽可以常来看我们,没人会阻拦你,你只要说是来向巴纳巴斯打听消息的就可以,这能作为你永远的借口。我还可以告诉你,假如巴纳巴斯从城堡里带来了口信,他也不能大老远地跑到学校去找你,这你更可以作为借口了。他不能那么赶来赶去,可怜的孩子,他做了这份差使已经快把自己累垮啦,你必须要自己到这儿来取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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