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好多个单位都发放红星浴池的澡票，下午六点开门之前人就围了过来，慢慢往一处挤。有人禁不住挤，大喊：挤死人了，我的拖鞋被踩掉了。人群中发出了哄笑。女人穿着浴衣端着脸盆顺便罩着胸部，防止某个贪婪的坏人浑水摸鱼。严防死守，防不胜防，有人又尖叫：谁摸我了，真是混蛋。有人回应道：困难九十九，难不倒两只手。哪个这么了不起！于是，人群又发出哄笑。一开门，人群冲了进去顷刻占领了全部的换衣柜，后面来的人不得不冒着洗完找不到衣服的危险，勇敢地把衣服推在板条椅子上，很快池子里就人满为患，屁股碰着屁股。
老包的头发越来越长，为了他的三千烦恼丝，每个礼拜都得带着令人瞩目的长发进一次红星浴池。老包没有单位颁发澡票，需要交五毛钱作为浴资，负责撕澡票的是小月吴，刚才开门的就是她，一人敌万人之勇，身手不错，门打开的一瞬间必须迅速闪到一边，不然就被守在门外的人流冲走了。小月吴真名字叫吴月，每天都穿着一套印着淡红色花朵的白色浴衣站在柜台后面，身上满是开放的花蕾，背景是搓澡布肥皂洗发水毛巾，见人打招呼说来啦来啦，看样子认识每个来洗澡的人。小月吴爱笑也会笑，笑容常驻，把枯燥无味的守门工作干得有声有色，一个一个都亲切地叫着小月吴，她不明不白地由吴月成了小月吴，直到那天老包成功地解释了小月吴叫法的来历。小月吴这是个英文读法，颠倒了姓名，美国就是这个规律，比如我叫包大平，如果在美国那么就是大平包。拥有美国称呼的小月吴不但认同了这正确的见解，还露出对他刮目相看的表情，你叫包大平呀，你是搞文艺的吧，看你的长头发就知道了，你会唱歌吗？体格看起来真好，肯定有力气，我在澡堂时间长了最会看男人了，男人就是要强壮健美有活力，其他的都是其次。你是外地来的吧，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男人。听到这些，老包很克制只是笑笑。
佳人有意郎俊俏。老包和小月吴一个礼拜在红星澡堂大厅相遇一次，日子长了越来越近乎，不洗澡的日子他越来越心急难耐地想要进浴池。
小月吴很白，白得有点耀眼，白得有点不健康，有人怀疑是利用职务之便近水楼台假公济私，天天长时间泡澡的结果，反正她有的是机会。第一批冲进女澡堂的，看到池水上漂着点似有似无的肥皂沫，不得不疑心这一池清水是不是被人占了先机，就有些不满。小月吴跑进来用手一搅，浮游物就不见了。大家放心吧，喏，这水都能照出人影了。她指着墙上的标语，高声念道：严禁在池中打肥皂，违者罚款2元。性病、皮肤病患者不得入池，违者罚款2元。同时警告浴客们谁也不许在这里泡衣服。
小月吴懂得洗长发的正确方法，让老包先要对着大厅的镜子把头发梳很直很顺才能进入换衣室。小月吴说，如果头发不梳好就洗澡，头发会越洗越糟的。她很会打理长发，澡堂子呆久了，这就是经验。小月吴说，我给你留了换衣柜，还是26号，喏，钥匙。她从柜台里跑出来，扭动着纤细的腰在老包和镜子之间穿过。
老包站在喷头底下思绪万千，他喜欢小月吴说“喏”这个字时的神情，身边站着一位全身抹满肥皂沫的人，这个人眼睛受了泡沫的刺激，紧紧闭着像瞎子一样摸来摸去，摸到了老包的身上，让他无法好好思考“喏”这个字。
洗完澡进了大厅，小月吴赶紧把凳子让给老包说，坐下来歇一会儿吧。老包坐在柜台边上，小月吴站在身后的柜台里。几个男青年凑过来想要跟小月吴搭讪一下，她都爱搭不理的，男青年们的积极性被挫伤了，顺便给了老包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小月吴突然整了一下浴衣最上面的扣子对老包说，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我最讨厌心灵不干净的人了，身上脏了可以洗干净，心灵不干净就没有办法了。老包说小月吴你说得对。
每个离开浴池的人走到门边都要看一眼老包，他有些目不暇接，渐渐被目光淹没，说我得走了，想要站起来又被按了下去。小月吴说，别着急走，头发还没有全干，出去要感冒的。为了让头发快些干，她利索地把手伸进头发里上下抓着，手里就像有一只鸟儿正扑腾着羽毛。小月吴挨得更近了，老包感到了后脖子温乎乎的。
老包说，我看你快下班了，我走吧。
小月吴说，我下班还早，你要走就走吧。
老包显然走不得，坐着不小心打了个哈欠，这个哈欠很不合时宜，但小月吴并没有计较，开始往老包的嘴巴里面看。
老包说，你看什么？
你张开嘴，张大些，像《动物世界》里河马那样。伸出舌头，舌诊你知道吗？就是通过看舌头来看病，舌头是人最重要的器官。小月吴掏出一本黄皮书翻了翻，对照着说从舌象上看，舌质绛红、舌苔薄白，看样子素有阴虚，真阴不足，虚火上升，肾阳火旺。
我有什么毛病吗？什么是肾阳火旺？
小月吴说，你有点肾亏。这是中医诊断，很科学的。我教你一套舌保健操，脑袋上仰，下巴舒展。来跟我做，舌头伸出来，缩进去，一二三四，二二三四……舌头全部伸出来，左右使劲摆动，使劲。两个人面对面蛇吐舌须，惊扰了几个走出澡堂的人。她再次拿起黄皮书，读道：早、中、晚各做一次，强身健体。舌保健操不仅能够缓解各种疾病，比如高血压哮喘和老眼昏花等，还能够预防口腔疾病，重要的是能够锻炼面部肌肉，让人容光焕发、青春永驻。
小月吴教会了老包自我保健法，临走的时候两个人还第一次握了握手。小月吴嫣然一笑，悄悄地说，下个礼拜三，你五点钟就来，其实五点钟锅炉房就把洗澡水烧好了，你从锅炉房的后门进，给你留着门，知道你讨厌人多的池子。
老包出了浴池，天已经黑了，可小月吴的白还在照耀着他，兴奋地把一块肥皂扔来扔去，小月吴和他握手的一刻真是令人怦然心动呀。走了一半路，已经开始想对方了，想回去再看小月吴一次。回家之后，老包从行李里掏出那朵人造花，插到抽屉拉手上，色彩仍然艳丽，只是又被增添了某种意义。睡觉的时候，老头问他，你怎么把手淫花又插上了，交上什么好运了。老包说，有个女人爱上我了，所以现在我要高兴一下。老头说，你不要随便和不认识的女人搞在一起，女人的把戏多。尤其漂亮女人不可交，面如桃花心如刀。要离好看的女人远点。老包说，师傅你不明白什么是爱，异性相吸，爱无止境。
日出日没，时间飞快地发生，一个礼拜七天过去了。老包一直保持着心花怒放的心情，在院子披星戴月地踱来踱去，仰着头做舌保健操，反复做了上百遍，这套舌保健操已经成了爱的仪式。
周三五点，老包准时走进锅炉房，一个烧锅炉的大爷蹲在炉口吸旱烟，刚踏进门半步锅炉大爷就心领神会，指了指通向浴池的门，开门走了不几步就看到日思夜想的小月吴了。小月吴笑嘻嘻地跑过来，浴衣上的浅色花朵也跟着花枝乱颤，还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腰上。
老包问，嘴上是什么？
小月吴的美丽武装到嘴唇，撅着嘴说，喏，口红呀，玫瑰红。
你让我仔细看看，澡堂子里涂什么口红？
老包正端详送来的这张脸，小月吴鼓起玫瑰红唇吹了一口气，气流芬芳，吹起了额头的留海，吹得人心旌摇曳。
小月吴说，喏，我知道今天你来，涂给你看的。 她认真嘱咐了一下只能洗二十分钟，再久了洗澡的人就来了。老包会意，说我懂，连连点头。
一脚踏进一个人的池子，身边咕噜着冒出水泡，整个空间安静得一滴水摔到地上都能听得到，老包舒展四肢落叶似浮在池子里，池水的热度让他有些犯晕，依稀听到小月吴说话的声音，这不是幻觉，他真的听到了小月吴的呼唤，左看右看找不到声源，最后看到男女浴池之间的墙上，靠着顶棚的地方有个透气的小窗。
那边小月吴说，洗得舒服吗？
这边老包说，舒服舒服。你那边什么样子，喷头跟男浴池一样吗？
那边小月吴说，你想不想过来看看女浴池什么样子？你敢过来吗？嘿嘿。
这边老包说，我不过去。你过来呀，过来呀。
那边小月吴说，过去你就动手了，动手就成耍流氓了。
这边老包说，你来呀，我不动手还不行。
小月吴真的把自个送过来了，穿着鸟语花香的浴衣站在门口，前面全敞开了，里面什么也没有穿了，水蒸气挡住了老包一部分视线，身子不但一览无遗还有着意想不到的朦胧效果，水蒸气和小月吴的白交相辉映。没想到小月吴这么热情，热情得有些烫手，老包冷手抓不住热馍馍，给吓了一跳，躺在池子里一动不动，整个身体像被拉满了的弓，下身器官膨胀得快要炸了。
躺着别动，看看就行了，不许动手。
真是白呀，白得像那个维纳斯石膏。
肉麻，嘿嘿，你怎么这么肉麻，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维纳斯是谁。小月吴乐不可支地挥打了一下眼前的水蒸气。
我怎么肉麻了？
老包想说点更肉麻的也想不起来，干脆一下子站起来了。小月吴说真要命，哎呀一声就跑了，说真要命三个字和哎呀两个字的时候简直千娇百媚。老包追到换衣间早就不见了人影，一阵冷风吹过来，重重地哆嗦了一下，赶紧穿起衣服。
老包提着裤子进了大厅，第一次抱上了小月吴的细腰。几分钟之后，人心不知足，得陇又望蜀。女人皮肤白皙中荡漾着柔滑，一只湿手从肚子上滑上去，从脖子上滑下来，拐了一个弯又莽撞地想要摸摸屁股，还没等占领屁股，小月吴一下子把身子抽出来，跳了起来，先是天呀天呀叫了两声，喊道，差点忘了，洗澡的人快来了，你快走，下次吧。随后，小月吴补偿了一个吻，轻轻一吻，礼轻人意重，最后伸出半截小舌头说，别忘了做舌保健操。
下个礼拜这个时候再来呀，下个礼拜这个时候。
女人又一遍强调了下个礼拜，好像下个礼拜他就能得到一切了，好像下个礼拜小月吴就要把自个儿交到他手里了。
老包边走边不断地回头，直到走远了，还听到小月吴有话在喊，这里很憋很憋，透不过气来，以后带我出去玩吧，一定呀。声音飘过来，每句话都沾着小月吴嘴里香喷喷的粉味。
小月吴吃在浴池食堂，住在浴池宿舍，撕票在浴池大厅。在小月吴心里，浴池像个牢笼，不见天日。在老包心里，小月吴是个阔大的奇迹，体贴入微、柔情似水，正在水蒸气的折磨中期待男人的拯救。关在牢笼之中的小月吴，表现出一种被压抑的渴望，最后的喊话有些哀伤，颤着老包的心。老包外表强悍内心柔软，面对强有力的召唤，誓言要把小月吴从澡堂中带出来，县城有很多地方可以逛的，那样小月吴可能被晒黑，但她一定是快乐的。小月吴的胸部整个是平的，两个点都快凹下去了，多少有点让人失望，但瑕不掩瑜，这点缺陷可以忽略不计。老包乘兴而来乘兴而归，心里写满了白晃晃的爱。爱情带来的兴奋很单纯，一路上春风荡漾，花草一派生机，一切都赏心悦目，风月无边。小月吴喜爱微笑，她把微笑撒向澡堂，这些微笑就散在水蒸气里；她把微笑撒向老包，这些微笑就散在老包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