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怀恩原本已经心如死水,可看到眼前这位故人,却还是惊喜交加。
此人名叫白文弱,五十岁上下的年纪,长方脸,低眉垂目,穿着灰色棉跑。
当钱怀恩还是上尉连长的时候,他在保康县做户房库吏。
时年军阀混战,钱怀恩带着手下二百多号人跟着上头南征北战,一直没有自己的地盘。
没有地盘,队伍就永远发展不起来,钱怀恩也就永远只能做一个冲锋陷阵的马前卒。
可是好一点的地方不是被强大的对手盘踞着,就是自己人的地盘,于是他只好四处游走。
直到他来到了保康县,发现这里只有一个营规模的保安团,他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钱怀恩带着队伍攻打县城,没想到却遭到了保安团激烈地反击,然后双方在城关僵持住了。
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
钱怀恩进退维谷:继续打不一定赢,就算赢了也要大伤元气;可就这么退了又太不甘心。
这天夜里,一个影子偷偷溜进钱怀恩的营地,这个人就是白文弱。
他提出两条,一是里应外合,帮助钱怀恩占了县城;二是帮钱怀恩找到县长藏匿的钱财。
作为回报,成功之后由他做县长。
钱怀恩一口应承下来,这笔买卖对于他来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果然,第二天夜里县城忽然火光冲天,顷刻间乱成一团。
驻守在城关口的保安团首尾难顾,很快便溃散了,钱怀恩顺利打进了保康县。
白文弱如愿以偿当上了县长,钱怀恩也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地盘和钱财。
两人一文一武在保康县搭伙,过了几年太平日子。
后来钱怀恩受任少校营长,带着将近一千人的队伍离开了。
造化弄人,没想到两人居然在这里相遇。
秦天保和钟福也认识白文弱,两人急忙上前施礼。
寒暄了几句,众人落座,开始吃饭。
雅阁里一时间静了下来,只听到筷子碰菜碟的声音。
吃完饭,钱怀恩起身告辞,带着秦天保和钟福回到了瓮城里的战俘营。
一连五天,每日两餐,白文弱都请钱怀恩过来吃饭。
钱怀恩不说话,白文弱也不说话,秦天保和钟福就更不敢说话了。
到了第六天,众人吃过午饭,钱怀恩正要起身告辞的时候,却被身旁的白文弱拦下了。
白文弱站起身,从身后条案上拾起一叠报纸,然后默默递给钱怀恩。
钟福站在钱怀恩对面,正好能看到他阅读报纸时的神态。
他从没见过钱怀恩如此失态:脸色苍白如纸,双手扑扑抖着,嘴唇抑制不住地打颤。
秦天保小时候上过几年私塾,认识一些字,他把脸凑过去,将就看出了上面的一行大字。
这是一篇民国政府的通告,题目是《投递叛国者人人得而诛之》。
钱怀恩的双手不住颤抖,因此秦天保没能看清通告的正文。
“北平事变以来,全国军民无不以驱逐日寇、恢复中华为己任,各行各业均竭尽所能支援抗战大业,****将士奋勇抵抗,在各条战线与敌寇展开殊死拼搏。在此全国一心抗日复国之际,却仍有极少民族败类悖道而为,投敌叛国,自甘沦为汉奸,遗臭万年。71师某团团长方乃平……35师某营长钱怀恩……。此等败类,人人得而诛之!凡我人民,见必锄之,有功民族,特此告示。”
钱怀恩只觉得天旋地转,然后晕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舒适的实木大床上,秦天保和钟福垂首站在床前。
显然他们二人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此时都耷拉着肩膀,面色颓丧。
“这是哪儿?”钱怀恩虚弱地问道。
“白先生家的客房。”钟福轻声应答。
“他人呢?”
“在前面候着呢。”
“带我去见他。”钱怀恩挣扎着要坐起身来。
“我去叫他。”秦天保急忙跑了出去。
很快,白文弱就跟着秦天保走进卧室,白文弱扑到床前,紧紧握住钱怀恩的双手。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钱怀恩命秦天保和钟福出去,只留下了白文弱。
他们谈了许久,最后白文弱一脸沉重地推门而出,望着守在门前的秦天保和钟福叹了口气,然后快步走开了。
两人急忙冲进房间,只见钱怀恩平躺在床上,紧闭双目,两道浑浊的泪痕穿过鬓角流到耳后。
接下来一连三天,钱怀恩水米未进,秦天保和钟福记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却丝毫没有办法。
第四天,钱怀恩终于走出房间,他几乎是被秦天保和钟福搀着回到了瓮城。
士兵们见到钱怀恩憔悴已极的样子,于是纷纷聚拢过来,然后安静地围坐在他们面前。
钱怀恩张开嘴,喉咙颤抖了一下,然后眼泪流了出来。
作为一名身经百战的军人,钱怀恩从来如钢铁般坚硬冰冷,这种情况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
“弟兄们,我钱某待大家如何?”钱怀恩终于开口了,但早已失掉原有的洪亮嗓门。
士兵们面面相觑,可是谁也不敢发出声音,诺大的瓮城一片死寂。
“您对我恩同父母!”赵占元大声喊道。
赵占元和赵占魁兄弟是秦天保手下的排长,跟着钱怀恩出生入死许多年。
“您对我恩同父母!”赵占魁也站起身大声喊道。
“您对我们恩同父母!”士兵们异口同声地高喊道。
钱怀恩看着眼前这群士兵,他最风光的时候手下曾有千十号人马,可是连年征战后,现在身边就只剩下这三百多人了。
等士兵们恢复了安静,钱怀恩从胸口掏出那叠报纸,高举着说道:“咱们被黄满江出卖了!”
人群立刻一片哗然,紧跟着又立刻安静下来。
接着钱怀恩把战败被俘这笔糊涂账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一个半月前,钱怀恩接到命令,将队伍拉到葫芦山,配合战略撤退的运输部队和文职机构,对追击日军进行阻击。
黄满江是这次阻击战的总指挥,他麾下的两个团加一个加强营在大队人马撤退的路线上摆出了一条纵深二十公里的防线。
葫芦山位于整条防线的最前沿,距离最近的友军阵地在它身后十公里。
钱怀恩当然一眼就看出黄满江是要他送死,但军人的天职是服从,他没有理由拒绝这道命令。
况且,能够战死在抗日救亡的战场,马革裹尸,对于他来说也算死得其所了。
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乾坤颠倒,妖魔当道,活着也真是没什么意味。
可是,就当钱怀恩下定决心与日寇决一死战的时候,却忽然发现自己被出卖了。
他身后的防线早就悄悄撤走,当他看到日军如潮水一般从葫芦山两侧疾行通过时,他们已经成为无人搭理的瓮中之鳖。
他原本打算和日军拼个鱼死网破,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第一排炮弹准确落到阵地前沿二百米的地方,这是日本人在告诉他不要轻举妄动,消灭他只需要调整一个刻度。
三轮恐吓性的炮击之后,松本俊男爬上矮小的山坡,接着就有了最开始的故事。
“这是我钱怀恩没本事,连累了各位弟兄。大家跟我这么多年,不仅寸功未立,反而落到现在的境地。我对不起大家!”钱怀恩低下头,悲戚地喊道。
钱怀恩话音尚未落地,就看到士兵们纷纷跪倒在他面前。
“营长,我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三连一排长隋进大喊道。
他是一个孤儿,被钱怀恩救下的时候还没有枪杆高,十几年一直跟着钱怀恩南征北战。隋进这个名字就是钱怀恩给他起的,意思为随我前进。
“我们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众人跟着高喊。
这时,钟福忽然一把从钱怀恩手中抄过报纸,举在空中高喊:“黄满江怕咱们不死,不仅把咱们送进虎口,竟然还在报纸上造谣,说咱们投降了!这不是逼着咱们反吗?”
听到这句话,士兵们立刻群情激愤。
只听到人群中有人高喊一声:“那咱们就真的反了吧!”
“是啊,反了吧!”另一个声音响起。
“反了吧!”将近半数的人异口同声地喊道。
“住口!”秦天保忽然大喝道:“你们是要让长官背上千古骂名吗?”
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表情沉重的钱怀恩。
钱怀恩叹了口气,转身缓慢走进了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