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爷爷一起“逗”奶奶
那是一个非常古朴的小院，四四方方地坐落在一条小路的尽头。
小院被绿树环绕着，院内种满了月季、菊花、芍药及各类盆栽，五颜六色的花儿一簇一簇地盛放着，美丽极了！鲜花环绕中还有一方小石台，每天早晨我和爷爷奶奶就在这小石台上吃饭。
饭后爷爷会浇一遍他侍弄的这些花花草草，我便拄着拐杖绕着院子走路，这时要去倒洗碗水的奶奶总会说：“腿抬高点儿走，步子迈得再大点儿！”我便把腿抬得高高的，像解放军的正步走一样，一步一步地绕过菊花，绕过芍药，绕过香樟树，来到窗台前那两盆太阳花的跟前。早晨的阳光洒下来，洒在红色、黄色的太阳花上，每一片花瓣都沐浴着金色，生命是那么饱满而安静！我喜欢看它们，看它们翠绿的叶子和可爱的花朵，看它们在阳光下温暖的样子。
而在爷爷奶奶身边的每一个日子，都像太阳花沐浴阳光一样，带给我最平凡也最温暖的爱。
有那么一天，那么幸福的一天！
奶奶出门走亲戚去了，爷爷在平房上收晒好的花生，我在屋里听着哗啦啦的攒花生的声音，没有任何征兆、完全心血来潮地，我决定去做一件事。
我从床边摸索到自己的拐杖，用拐杖撑在地上站起来，然后来到了院子里那道又高又陡的台阶面前。这是一块块大石头垒成的台阶，每一块石头都不太规则，有好几块比较高的石头都有一般台阶的三倍那么高，我觉得自己能平安上去的可能性有10%，而摔跤的可能性有90%，我决定上。
如果人生的所有决定都听从理智，那会失去很多激情与奇迹的。当然我也承认像我这样总是感情用事的人的确不怎么聪明！
上到一半我后悔了，拐杖稍微的抖动都险些让我掉下来，每上一个台阶都比我预想得难得多！有的石头很窄，有的石头很滑，有的石头高的好过分！每一步攀登都是一个挑战，都需要我和拐杖融会贯通、全神贯注，说实话要是能退下来我没准儿真返回，可是上山容易下山难，只要回头看看就明白只能前进不能后退，有的成功需要无路可退。
于是，我悄悄地，专注地，提着心，大着胆，攀登着！心里只有一个意念，当我走上去，突然出现在爷爷眼前，会有多惊喜！奶奶回来的时候，在房间和院子里都看不见我，会有多奇怪！
秋天的风清凉又飒爽，当我登上平房的那一刻，自由的风拂过脸庞，树叶哗哗啦啦地摇曳着，我看到一波一波的绿浪，还有眼前爷爷熟悉的身影。“爷！”我喊了一声。爷爷这才转过头，满是惊讶，然后欢喜又急忙地说：“你咋上来了？你自己上来的？”这一刻，生命的某种东西是灿烂的。爷爷的喜悦溢于言表，他看到自己的孙女虽然拄拐但依然能上这么高的阶梯，看哪，他的孙女多健康！
然后爷爷执意又下去给我搬了一把椅子，让我累了就坐下来。我们就坐着聊天，爷爷继续收着花生。我喜欢这里宁静温馨的环境，举目眺望，能看见村庄、田野和小时候常去流连的庙宇。
“你奶回来了，你别说话，咱逗逗她！”爷爷压低了声音说。我笑笑，示意我知道了，然后听见开门声，脚步声，奶奶掀开帘子找寻我的声音，还有以下那么亲爱的对话！
“咦？晶晶呢？”
“走了，刚才她爸接走了。”
“咋会呢，又没说走，去哪屋了吧？”爷爷的房间，厨房，厕所……奶奶依次找起来，脚步渐渐急促。
“没有吧，跟你说了还不信，真走了！”
“真的走啦？”语气满含失落。
“诓你干啥，早晚都是要接走的，你还不让走啊！”
“哎……那石榴苹果你给收拾了让她捎走没？”
……
我静静坐在平房上，没有出声。先是雀跃，然后感动，然后心酸。爷爷奶奶是孤单的，是深爱我的，是需要我的，我真想照顾他们一辈子，让他们每一天都温暖，幸福。
我没想到，这一天我真的会离开他们。当晚我发了高烧，奶奶不得不给爸爸打电话，爸爸半夜来接走了我。我把失落与担忧真的留给了奶奶。
我更没想到，这一天会是我与爷爷奶奶快快乐乐在一起的最后记忆。我的身体不停地恶化，再也没能回到这个温暖的小院。爷爷奶奶常来看我，只是再也没能放下心中的苦楚和那深深的叹息。直到，直到他们离开人世，这份牵挂都再也没能放下！
奶奶，您再应我一声吧
这是两年后的夏天，我十七岁的夏末。
某个夜晚，一切都平淡无奇，人们也都渐渐入睡。妈妈今天回来告诉我奶奶的情况依然没有好转，我便不能入睡。奶奶病了一个月了，她的身体一向不好，隔三差五地就要生病吃药，这些天我总是安慰自己，奶奶这次也一定会好起来的。
可是，电话在半夜突然响起，像所有悲伤的情节一样。爸爸打来电话说奶奶快不行了，我惊慌极了，看着妈妈急急忙忙地穿衣服，之后急急忙忙地出门。
我一个人，动不了，可是奶奶要死了！
我只能等着！
只能等着！
终于，电话再次响起！“晶晶，跟你奶奶再说说话吧，你奶奶快不行了！”爸爸在电话那头说。“奶奶现在情况怎么样？不能救了吗？”我急切地问，心里满是哀求。“你奶奶不能说话，我把电话放到她耳朵边，你叫叫她试试。”
我听到几秒钟的过程，电话放在奶奶耳边了，但我听不到奶奶的一丝声音。
“奶！”我叫了一声，没有任何动静。“奶……我是晶晶！”我揪着整颗心，盼着能听见奶奶的只字片语，哪怕是“嗯”一声！可是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奶，我是晶晶啊，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奶！……”我一遍一遍叫着奶奶，想让她听见我的呼唤，想让她醒过来。此时此刻，除了一遍一遍呼唤奶奶，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说什么！
“晶晶，你奶奶嘴动了！”我听到姑姑的声音。我紧张极了！奶奶一定是听见我叫她了！“奶，你能听见我说话吧？你醒醒啊！”我急切又害怕，心里只有一个声音：不要走！不可以！可是依然没有任何声音，时间一分一秒地凝结着……“奶，你放心吧，别担心我！”我终于镇定地说，这一刻心脏剧烈地颤抖，那种熟悉的无望的沉沦。我知道，奶奶放不下我，放不下她最疼爱的残疾的孙女，我应该让她安心地走。
我没有哭。在电话里我没有哭一声。而眼泪，却在挂断电话以后大滴大滴地流下来。
奶奶最终没能再说一句话。她走了。带着永远放不下的牵挂。
我真的没有哭。除了挂断电话掉下的那几滴眼泪。我就再也没有为此哭过。
我只是祈祷，每天夜里都祈祷，祈祷奶奶能来把我带走。我要和奶奶一起走。
所以，我不哭，很快就可以陪着奶奶，为什么要哭呢。
我把相册放在枕边，把爷爷奶奶所有的照片都反过来放，背面朝上。我想念，又怕见。那是刻骨铭心的想念，想起念起就锥心刺骨地疼。起风了，下雨了，天黑了，奶奶一个人会不会冷？会不会怕？奶奶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吗？灰飞烟灭了吗？我再也看不见了吗？
爷爷呢？爷爷一个人该有多孤单，只有小黑陪着他（小黑是爷爷养的狗）。爸爸让爷爷住过来，可爷爷怎么都不肯，说他自己住自在，我知道那是因为家里有我的关系，爷爷不想再给这个家多一点负担。可是他一个人，他还有病，要是吃饭的时候又吐了怎么办？要是半夜醒来想起我又睡不着怎么办？爷爷说，有时候夜里狗叫，他醒了，然后想起我心里就咯噔地沉下来，就再也睡不着了，一坐就是一夜。
我总想着，要是我身体好好的，就把爷爷奶奶无微不至地照顾起来，让他们无忧无虑，不让他们生气，这样他们就不会生病。要是我身体好好的，爷爷就可以住过来，我会每天给他做可口的饭菜，会把家里收拾得干净又温馨，会让他把自己的老伙计都请来一起玩牌下棋，会陪他每天到老年活动室里散心。要是我身体好好的，我可以立刻站起来去爷爷身边，他一个人，我不放心，尤其是夜里。而且我固执地觉得，要是我的身体好好的，我就背着奶奶到大城市看病，到北京，到上海，总会有办法可以救奶奶的！
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看着父母的辛苦，看着爷爷的孤苦，看着奶奶的离世，我什么都做不了！
什么都做不了，那种眼睁睁的感觉，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对家人，对别人，对自己，我全部都做不了。
而且，我是一个灾难。对亲人，对自己，我都是一个灾难。
活着，生无可恋。我准备着，离开这个世界。
第八天，我在等待一个结果
第八天，我在等待一个结果。
傍晚的时候，我终于听到妈妈开门的声音，她拎着两个袋子走进来，脸色沉重。
“医生怎么说？”我故作轻松地问。其实妈妈走进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情况不好。妈妈的身体有很多问题，在奶奶病重和丧事期间那些症状已经越来越明显，有时候拉我背我会突然因为疼痛而支持不住，今天终于在我的催促之下做了检查。妈妈是很怕去医院的，自我生病以后大大小小的医院不知道跑了多少，对医院真是有发自心底的抵触。
“没什么事。”妈妈低低地回答，然后低下头给我弄吃的。从来都是这样，妈妈出门一整天，我就在家等一整天，她回来进门第一件事就是背我上厕所，然后让我吃饭。
我看到一个袋子里是给我买的吃的，另一个袋子里装的是药。
“没检查出来什么问题吗？都开的什么药？”我迫切想知道结果，这结果决定着我的生死。如果妈妈没事，我就可以放心地离开。
而现在，我的迫切里全是妈妈的健康状况，我的生死算得了什么，妈妈是我不可动摇的世界。
“没啥事，都是消炎药。”妈妈脸色沉郁地说。妈妈是个藏不住心情的人，高兴不高兴都带在脸上，有事没事总能一目了然。显然，她现在不愿意告诉我。
就这样沉默着。妈妈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我吃饭。我心不在焉地往嘴里塞着东西，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时妈妈突然起身出去了，可能是要拿什么东西吧，我想着。
我却忽然听到一种声音，从家里最西边的屋子里传来，嘤嘤咽咽，妈妈的哭声！我一下揪了起来，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整个家里静极了，只充斥着妈妈的哭声，低低地啜泣弥散在光线消退的整个院子，这声音让我凝固。从不能走以后，我的听力就越来越好，不管妈妈躲到哪里哭泣，我都能立马听到。而此刻，我听得出她在压抑，她在克制，应该从开门回家的那一刻就开始忍着了吧，这压抑里分明有那么多痛苦，那么多绝望！我没有叫她，我抱着妈妈买来的食物坐在床上，我无法去脆弱的妈妈身边给她安慰。
我的床距离妈妈身边不到十米，距离奶奶的墓地不到一千米，距离村口的大马路不到二百米，每一个短短的距离，我都无法去企及，哪怕是半米哪怕是一步！就像我们的生活，就算再睁大眼睛也看不到出路。妈妈的哭声渐渐崩溃，呜呜地近乎放声的哭泣，她是真的忍不住了！她太累了，无论身体还是心理。经济的，疾病的，孩子的，老人的，种种压力每天都压榨着她的精力和体力，如今自己又生病了。检查的结果一定不好，可是会有多糟糕呢？难道又是一场毁灭吗？
我曾经觉得，噩运是有限的，上天不会接二连三给一个人灾难，可是现实却彻底教训了我！几年前爷爷去医院检查的时候，我想哪会那么倒霉，我已经这样了上天总不会让爷爷也有事，结果等回来的是一张食道癌的确诊单。奶奶生病的时候，我想我已经瘫痪了，爷爷已经得绝症了，奶奶应该会没事吧，结果奶奶去世了。我终于明白，灾难是可以永无止境的。
这一次，我再也不敢天真了！
妈妈的哭声是世上最厉害的鞭子，抽在我死寂的心上，各种可能和想法在心里缠绕开来。结果到底是什么？
傍晚的时候，我得到了答案。检查结果是乳腺瘤，还不确定是良性恶性，需要把瘤子切除，再做切片检查确定肿瘤的性质。从医生说的来看，妈妈的情况不容乐观。
“妈不怕死，妈啥都不怕，你姥姥姥爷都不在了，妈现在就惦记你跟露儿，妈就害怕要是检查出来是恶性的，你以后可咋办！”妈妈哽咽着对我说。
我也一下哽住了。妈妈只担心我以后怎么办。我只在乎妈妈怎么样。我可以平静地离开这个世界，但无法抛下哭泣的妈妈。
这风雨交加的岁月，该何去何从？
躺在妈妈身边，我做着生死的抉择
晚上的时候，妈妈突然说：“我跟你睡吧？”她疲惫的脸上竟有丝丝期待。
于是我们关了灯，躺在一张床上。记不得有多久没和妈妈一起睡了，记忆里和妈妈一起睡的只有住院的那些日子。不管哪个医院，病床都是差不多的，窄得很难睡下两个人，因为要护理我，妈妈每天都和我睡在一张小小的病床上。尤其是冬天，厚厚的衣服和被子把床挤得更小了，而我睡觉又很难伺候，妈妈总是想方设法地减少她占的面积，如果床靠着墙，她常常都睡在里面把腿和脚斜斜地靠在墙上，那样将就着一夜又一夜。如果床的两侧都是空的，她就总是只跨着床边，尽量留给我大的空间，让我睡得舒服一些。那时候妈妈经常哭，但不给我看见，我只看到她红红的眼睛。
后来回到了家里，再也不用挤了，我麻烦的身体也不喜欢别人的碰触，就再也没有一起睡过。我几乎没有再出去过，妈妈的眼泪也越来越少了。
而今晚，没有月光，偶尔有过路的车子投过来微微的光亮，我和妈妈静静地躺在一起，她睡在那头，手放在我的膝盖上。
“你半岁的时候，只要有人按着你的膝盖，你就能腾地一下坐起来，没有孩子能这样的，人家当时就说你长大肯定有出息！妈把你生得多健康啊，没有一点儿不足，为啥会折腾成这样呢？”
妈妈常跟我说以前的事，说我生下来就能看出是双眼皮，说我半岁身体有多棒，说我在学校表演节目她在下面有多骄傲，说曾经对我寄予了多大的希望。可现在，她怎么按我的腿我都起不来了。“小时候你别让我挑食没准儿就好了。”我赖皮地说。
“还说呢，你不吃姜，我就把姜切成碎末在油里炒过才放到饺子馅儿里，就这你都能吃出来，死活不吃馅儿……”
妈妈开始数落起我的不听话，我们就这样东拉西扯，谁也没有提今天的检查。直到，渐渐都不再说话。
在黑暗中，一切才越真实。白天的声色犬马都已沉寂，乡村的夜晚静得惊人，只有不远处时不时传来的火车驶过的呼啸声，那声音代表着远方。我是个没有远方的人，只有近在眼前的存亡。
不知道妈妈睡着了没有，不知道明天我们将要怎样。妈妈的结果会是什么？如果是坏的该怎么办？我不是一个乐观的人，不然也不会选择死亡。现实是，我是一个活着没有希望的瘫痪的人，病情越来越重，没有治疗的希望，我没有一台轮椅可以帮我出去，我让奶奶抱憾离世，就在白天，我还在等着妈妈的消息然后了断自己。而我等来的，是妈妈的哭泣和肿瘤。如果肿瘤是良性的，我还可以等妈妈康复了再结束，如果是恶性的，我又该怎么办？
这些问题像一个循环，就像由我引起的整个家庭的一系列苦难。每当一切千头万绪地包围上来，有时真想干脆去见鬼！要是一个人死的时候能带走另一个人的疾病该多好！我真想让妈妈的病，爷爷的癌症，奶奶的去世，都给我。那样就一切都好了！这又有什么用呢！一点也救不到妈妈。
我不容许妈妈有任何事！她疲惫极了，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她。爸爸太粗心了，妹妹还太小。她甚至不愿意去做那个手术，如果不是我一直催她去医院检查，还不知道这个瘤子发现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我怎么放心，怎么能够，留下这么无助的妈妈。
我要是死了，她会连求生的欲望都没有的，就算肿瘤是良性的，可能也会恶化，倘若真的因为我而害到了妈妈……，我不敢去想，也无法承受！我的死还能换来什么？换来自己的解脱吗？然后把所有的痛苦留给一身病的妈妈？换来这个家的解脱吗？我死了，妈妈就垮了，家又在哪儿呢？这样想着，忽然明白，我的死只能换来妈妈的痛苦和这个家的灾难。
我活着，是一个灾难，我的死亡，是一个更大的灾难。重要的是，活着还有机会翻盘。死了，一切就全都完了。
想要渡过难关，我和妈妈就一个都不能倒下。
只能活出个样儿来
第二天早上，我被街上喧闹的音乐声吵醒。不知道谁家又在办喜事，放的是当下挺流行的《好姑娘》，这首歌很喜庆，但却让我心烦。
其实早就睡不着了，只是不愿意睁开眼睛，一阵一阵地想起妈妈的病。
“这两天就去医院吧！”我坐在床边洗手，跟妈妈说。
“不去了，该咋样咋样吧！”妈妈说。
“那怎么行，有病就治，越早治越好。”
“过段儿时间再说吧。”一说起去治病妈妈的心情就坏起来。
“干吗要拖啊！该怎么治怎么治，不要一有病就往最坏的地方想，自己吓自己，整天就爱拖，病怎么能拖啊！”我有点儿生气，受不了一味的拖延。以前怨恨过父母，这样熟视无睹地让我自生自灭，后来一点点明白，是他们的能力只限于此，把我生得那么健康却变成一个瘫痪，不管病到什么地步都会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们给我生命，我却还以苦痛，还凭什么存有怨恨呢？
妈妈没说话，端着脸盆出去了。
我很焦急，要催妈妈去医院是一个难题。我想她的忧虑有三个，第一费用问题，第二害怕面对结果，第三她手术后没办法照顾我，我相信这些问题都可以解决，但最让我沉重的，是妈妈的信心，失去生活的热情太久了，她习惯认命地生活。
我当然不，对于命运，我从未相信，也决不相信！既然不能死，就意味着我将继续活下去。继续活下去，就不再只是为了妈妈，也为自己。如果只是为了渡过眼下的难关而活下去，我会看不起自己，如果还像以前一样行尸走肉的活着，那将没有任何意义！为了妈妈，为了自己，都必须要活出个样来！
从我生病的那一刻拉着家人掉进了苦海，那么现在就让我改变这一切。
我转头看了看窗外，阳光已经明媚地洒在墙上，今天是个好日子，有人结婚，有人重拾生命。结婚那家的音乐不知道放了几轮，又刚好放到《好姑娘》。
能想得到外面的热闹，这也让我想起我参与过的婚礼。那是我十一岁的时候，一个表姐结婚，我奉命坐在表姐身边看轿门，任务是一定不能让别人轻易把表姐接下车，至少得多要几个红包。结果车到了新郎家门口以后，就有人打开车门先塞给我一个红包让我下来，我紧张死了，又想下车，又怕完不成任务，几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与吞吞吐吐的口舌相争，我终于红着脸说，再给我一个我就下车。事后我受到亲戚们的表扬，因为守另一个车门的女孩一句话都没说乖乖地下了车，为此我很得意，并打算在另外四个表姐结婚的时候我都去守轿门，甚至想了很多死守不屈的招数。可惜，没等其他表姐出嫁，我就不能走了。
这几年里，我讨厌任何喜庆的日子，节日，婚礼，鞭炮声，外面越是热闹越是欢天喜地，我就越孤单越难过。今天，好像是头一次可以怀着喜悦听到这音乐，没有了那会儿的心烦意乱，没有了以往的失望落寞，而是非常的冷静，清醒，坚定。
如何活下去？如何去改变？这是我此刻所面对的命题。
疾病、贫穷，占满了我全部的人生，我不是没有想过好好活着，可是放眼望去，四周是那么苍茫一片！当我想迈出脚步的时候，总会发现没有一个立足之地。然而这一次，已经先有了结论，活下去！无论是被动还是自主，都必须找一个出路。
我凭什么要这样无声无息地死掉
这繁华火热的人间。
人声，鞭炮声，音乐声，混杂着响在耳边，阳光已经洒满了大半个院落，我靠一面墙来分辨天气，每天睁开眼睛寻着窗外就能看见邻居家的一面水泥墙，下雨的时候墙是黑色的，下雪的时候墙上落满银色，阴天墙是斑驳的，今天它金黄灿烂。温暖的金色洒在屋子外面，喧闹的人群流动在咫尺之外。
我，一个残疾的、一个活在床上的人，想要去靠近这世界。
我最爱的妈妈现在生病了，我想给她希望，想给她新的生活。她所有的无望与沉重都来源于我，所有的脆弱和哀愁都来源于我，我要用我的信心来解开这个铃。我要告诉妈妈，我不再害怕这个残疾的人生，我接受了已经发生的现实，我有信心坦然而快乐地生活下去，我想要和妈妈一起战胜我们所面临的一切困难。
我要告诉她，我们会幸福的！
幸福，一个多么遥不可及的词，有多久，没有正视过这两个字，有多久，心里不曾透进一丝光亮，而现在，竟然在我决定放弃的时候，让我想去拥有幸福。
显然，我的身体不会有任何改变。她依然疼痛，变形，无法行动，可我还那么年轻，我才十七岁，该经历的精彩我一样都未曾经历，凭什么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掉！我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时光，尽管这是不完整的时光。身体的痛已经比前两年轻多了，类风湿总比骨癌、植物人那些更可怕的病好多了，平时在电视中会看到另外一些瘫痪的病人，有一些是脖子以下都没有知觉的，有一些是高位截肢的，有时候我的腿会完全麻掉，就会想起那些病人的感受，看着是自己的身体却一丝一毫都不能动，鲜活而没有知觉的肉体，那是一种悬空的抓不到支点的感觉。而我的四肢还在，感觉还在，而且只要有钱我的病还是有希望治疗的。
何况，就类风湿而言，我的病情也不是最重的。以前住院的时候我见过一个姐姐，她被一个男人背进病房，她漂亮极了，很大很亮的眼睛，浓浓的眉毛，鹅蛋形的脸，眉目之间很像《倩女幽魂》中美丽惊艳的女鬼聂小倩，可是她全身的关节都变形僵硬了，她的双腿弯曲着无法站立，她的胳膊也是弯曲得不能活动，每次她妈妈背她上厕所，都需要先把她从床上扶起来，她就那样脚尖站在地上，腿和胳膊都弯曲着，那时我很恐惧，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那样，怕自己会遭受和她一样的境遇。那个背她进来的男人，我以为是她父亲，结果却是她老公，因为身体不好才会在家人的撮合下嫁给他，在婚后类风湿又再次复发，不幸就这样加倍着牵连着进行着。我觉得跟她相比我是幸运的。
这世上不幸的人到处都是，永远都有比自己更不幸的人，没有谁能规定，残疾就一定不幸，不幸就一定会永远。我就要，从这一次，从这一刻，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我发现当我能够直面这一切的时候，其实生活也没有那么糟，就像阳光就在我的屋子外面，我不能靠双腿走进阳光里，但我可以希望有轮椅帮我走出房间。就像妈妈现在得了肿瘤，我不能让这些现实不存在，但我可以希望结果会是良性的。倘若结果不好，我也还可以拼尽全力救妈妈。这都是我们的光明，我们的希望。
我们可以幸福的希望。
当失去那么多，当被生活逼到死角，当再无退路，我竟然想要幸福。为什么总是要在付出那么多代价以后才会懂得，为什么总是在遍体鳞伤以后才会去珍惜，以前安慰开导的话没少听，各种凌乱迂回的想法没少有，但从未像此刻，如此明晰，如此确定，如此坚信不疑，如此信心满满。
这，就叫成长吧！
